第二朵大云飘走,消失于远山时宁婼从宫门出来了。
日薄西山,残辉自山顶辐向四方。
宁婼远远地便看见少年站在马车旁,面朝太阳坠落的山头,背脊挺直如白杨,小孩的身量,却好似蕴含着巨大坚韧的力量。
宁婼也瞧了一眼日落,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遂收了眼向他一步一步走近。
发觉有人走来,成郢撤回视线回身看去,正是宁婼踩着残阳余晖而来,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
瞥见他手里还拿着那一朵茉莉花,宁婼拿出帕子叠在手心递到他面前。成郢将花放在上边后,再连花一同接过手帕。
“带着它做什么?”
“我想将它做成书签。”
“干巴了很丑的。”
宁婼也不多说,先上了马车,成郢回首一眼皇宫,随后也钻进了马车中。
马车缓缓驶动,宁婼掀开陶瓷盖子,是一盅莲子红枣粥。
“郡主这般轻易就能将我带走吗?”
成郢心里清楚宁婼说的“八九成”不假,她得宠,皇帝自身为她欢喜大概是会应了她这个请求,他不过一个孩童小儿,如何能飞得出这神都去?
但朝中众人,皇帝竟也不顾及他们如何想吗。
或许他们,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如同那些宫娥太监一样视他如埃土。
成郢想问秋梓园那边如何了,想想还是作罢。她的身份地位加上皇恩荣宠,自是来去自由,不用理由的。
见他语里有些不可置信的意味,宁婼侧目,“四公子可知你这太子伴读的身份多惹人眼红?那些人恨不得将自己的儿子啊孙子啊送到太子那儿去,换日后平步青云,你这一走,他们欢喜还来不及呢。”
他看着她,一时无法辨清是神都人人如此,还是只她一人有着超乎年岁的认知。
宁婼将舀好的粥放到成郢面前的桌案上,手背贴在碗壁试了试温度,“凉了。”她粲然一笑,“我向陛下引荐了徐太傅的儿子,我可不想让其他人占了便宜。”
“为何是他?”
宁婼微抬下颔示意他吃一口,成郢照做后她才慢悠悠说,“我嫌他烦,正好找个由头让他少出现在我面前。”
嫌他烦,却让他占了便宜。成郢目光下敛,再抬起时藏去探究思绪。见宁婼没有再拿出一个碗,转而问道,“郡主不吃吗?”
她温温然与方才无差,“我吃莲子粥从不加红枣的。”
成郢手上的白瓷勺舀弄着莲子粥,舀起又埋进,“郡主是为了我准备的?”
“红枣养气血,那日我见你身上有伤。”
“流血不多,不要紧的。”
宁婼没料到他的反应,以为他会谢她心细记挂,错愕了一刹。随即道,“那便是我迟了。”“既然如此,那你就将红枣挑出来吧,府里的福福可爱吃了。”
“福福是什么?”也不知他听没听出来她的不快。
宁婼盯他半晌,见他确实是认真发问的模样,“狗。”
话音刚落,成郢瞳孔一缩。
“怎么,你怕狗啊?”
成郢不回话不点头也不摇头,掩饰尴尬似的低下眸子吃粥。
宁婼心领神会般笑笑,揶揄他,“那你要是惹我不高兴了,我就让福福咬你。”
他这会儿愿意抬头了。
“不高兴咬我,郡主要是生气了当如何?”
宁婼倒还真仔细想了想,“那便让福福吃了你。”
他咬下一口枣肉,话说得真诚,“那我现在还是吃了这红枣,兴许是吃一颗少一颗了。”
马车陡然一刹,成郢碗里的粥洒了些出来,手上的粘稠在往下掉。
宁婼手伸向袖袋,抽出手帕时一愣。
此时传来门外车夫的告罪,宁婼一双眼全放在手里的东西上,便免去了诘问。
素白手帕的一角绣着石榴,正中位置画了个女子小像。
宁婼这一展开成郢也瞧见了。他如同失忆的人忽然恢复记忆,关于这张手帕来历的记忆一下子涌进脑子里。收着宁与胤给的手帕那一日,他就是穿着宁婼身上那一件夹袍。
浆洗衣物时忘记把袖袋里的帕子取出来了,就这样一并洗涤、晾晒。
“这画的谁?”
当天夜里便将换下的衣服泡水了,洗涤时的揉搓粗待,是以手帕上的小像有些模糊了。
右眼下方的泪痣虽小,却也看得清楚。
成郢叹于宁与胤的细致,迎上她的目光,坦诚道,“画着郡主。”
宁婼指骨扣了扣门侧,向车外的青雪拿了一条手帕。
成郢就着新拿来的手帕擦拭了手上的粥。
“你画的?”
成郢擦掉指缝里的颗粒,脑子里想了一遍宁与胤的脸,想来他是真心怕她的。于是点了头。
“画我做什么?”
视线,彼此相触一刹。
“想记住郡主。”
“我的生辰快到了,此次我是向陛下求了你当生辰礼。”面前人笑靥如花,细细瞧眼底还有狡黠得意之色,“所以成郢呀,你现在是我的了,你眼里心里都得是我才好。”
碗里的红枣仍旧红得显眼。
“自然如郡主所言。”
只这世上留不住的不止逝水,还有很多。
“郡主是过来逛一圈饭后消食吗?”
宁婼将成郢安置在了东侧与她住的冬水苑相邻的停云苑,停云苑里一侧园子是丛生的花草,一侧是空荡荡还未种上植株的黑土。
第二日从晨起到傍晚,宁婼都没有出现,只在傍晚遣了青雪告知晚点会过来看他。
成郢在院中花草间的长凳上坐着,便瞧着宁婼进了屋,烛火将她身影投映在窗纸上。逛了一圈无果,要踏出园子前一刻,成郢才出声叫住她。
宁婼一点一点转过身,望见花草掩映间的长凳上坐着的成郢。“你是坐那里给蚊虫喂食吗?”
宁婼双手抱胸,在花丛前几步的距离停下。
“我以为郡主今日要留在宫中过夜了。”
宁婼抬头望去,一轮明月挂在天际,烟云飘飘袅袅而过。
“你是在等我吗?”
“郡主不是让我等吗?”
“黑土是花匠制好运来的,你想要什么种什么苗同管家说一声,不想动手的话就让下人来。”宁婼扫过四周后记起旁边前两天刚让人调配好的专门养花草的黑土,怕一会又忘了便先开口道。
“郡主侍弄过花草吗?”
她摇摇头,“我喜欢茉莉花与荷花。”
“这儿种不了荷花,种茉莉花好了,管家今日说正好现在是种茉莉的时节。”
宁婼下唇微微往上顶了上唇,不置可否。
她示意成郢出来,“沐浴过了没?”
成郢的确有半小会儿的怔愣,只顺着她的话头,“沐浴过了。”
宁婼扬起笑,“那便进屋吧。”
烛火近在咫尺,暖色的光晾在少女侧脸,镀了一层柔意。“这可是我找太医院院首开的药膏,听说这个药膏顶管用。”
那些宫娥只掐打在衣物遮蔽的地方,也算不太笨。
她先前只粗粗看过无意露出的一小部分,现在距离这般近,才知当时衣袖遮盖下的伤口触目惊心,“你不知道反抗吗?”
指甲的抓挠划拉,指腹的蛮力掐拧。
“反抗只会招来不必要的祸端。”
处于劣势时,露出锋芒只会加速灭亡。
宁婼嗤笑一声,手下动作重了些,成郢没吭声,“四公子懂得倒多,那你可知道我若不把你带出来,你在宫里不死也半残?”
四目相对。
他知道她所言不虚。
宁婼没有说下去的兴致,转了话头,“今日入宫平华可是气势汹汹地要我把你交出来,你从前与她没少结梁子吧?你身上的伤也有平华的份吧?”
“郡主这么晚回来是被公主缠住了?”
“你觉得我厉害还是平华厉害?”
“我站郡主这边。”
宁婼翘起嘴角勾了一个笑给他,是一个不看嘴部根本看不出来表情有变化情绪有波动的笑。
“那弗兰阁宫娥在被赶出宫的前一日,好像就疯了。”宁婼单手托腮,好整以暇道,“狼是狼,狗是狗。日子久了是会叫有心人瞧出端倪来的。”
“或许……狼也是会变成狗的,狼日益分不清自己是狼还是狗,看着面对面的狗,终有一日肯定了那是在照镜子。”
小郡主说完,眉梢藏着一点点雀跃。
从第一次见他,她便有生出不一样的感觉来。仿若有什么看不见的线,一头绑在他那儿,一头绑在她这儿,中间在不断收缩。她也并未有反感,反倒任由这线牵引着。
不曾遇到过的路,那走走看看也无妨。
“太子护不了你,我护得了。”
米色的膏体擦在伤处有冰凉之感,宁婼细白的指尖将膏体涂平抹匀,半边脸匿在微暗的光里。
小小的人,说话的口气却不是一般大。
“你难道不这么觉得吗?那你为什么想跟我来王府呢?”
成郢心神微动间,眉目微沉。
“郡主为什么帮我?”
宁婼脸上始终是浅淡的笑意,分明认得出他此刻眼中没有分毫的好奇疑问,于是随口道,“称不上帮,四公子救了我,我自然让你如愿,加之我缺个玩伴,日子算无趣了些,四公子又合我心意,我何乐不为呢。”
她想看看,一点一点脱去那层壳子的他,模样如何变化。
屋外忽然起了风,吹进屋里来,撩过抹了药的伤处,起了丝丝凉意。
“我也是。”
“什么?”
烛火憧憧。
“郡主亦合我心意。”
宁婼对此似信非信,捣弄起桌子上摆着的水果,“如此最好了。”葡萄的皮紫得发黑,犹像一粒在蚌中精养了数十年的黑珍珠。
别对着她张牙舞爪,陪她玩乐,如此就是最好了。
成郢也从绿枝上摘了一粒葡萄,“很甜。”
宁婼咬着唇内的软肉几不可察轻笑。
成郢眼眸清亮,宁婼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眼中的自己,“你何时的生辰?”
“八月十六。”
“那便是这个月十六了?”
成郢在她一半惊一半喜的眸光中颔首说是。
“我的生辰也是八月十六。”宁婼拧好药膏的盖子,半起身伸长手将玉制的罐子放到成郢手肘前,“你从前在南成是怎么过生辰的?”
“在南成父亲与兄长阿姐陪我过的。”
说这话时成郢在低头触摸刚涂好药的伤口,宁婼看不清他此时是什么情绪。
宁婼没料到是这样的答案。她以为他在南成应该也是那个被冷落的存在。神都这一趟危机四伏,或许是有命来没命回,他三个哥哥盛名在外,无论如何南成王都是难舍其一的。
“为什么是你来神都?”她想着,也问了出来。
成郢凝眸,默了许久,“我还在南成时,父亲找术士算了一卦,算出此次来换诏令的若是我,会得贵人相助,性命无虞,全须全尾地回到南成。”
“术士大多是江湖骗子。”宁婼看着他。
“穷途末路之时,求签问卦说不定可得一线生机?”他说得满不在意,只注视着手里的葡萄,甫一抬眼,便与宁婼的视线撞上。他视线始终落在她眼里,问她,“这线生机,似乎真落在我头上了?”
“你怎知这个贵人是我,万一是别人呢,你跟我来了康亲王府,说不定就与你那贵人失之交臂了。”
“郡主又怎么知道贵人不会是你呢?”
她想想还真像那么回事,“那四公子你可小心点,要是哪天我一个不痛快,让你缺须少尾的。”宁婼手比划了个斩杀的动作。
他眸色认真,事到临头了般,“倘若如此了,郡主会为我上药吗?”
宁婼眯眯眼笑了,“会给四公子用最好的药。”
成郢端详着面前的笑靥。脑中记起那日,南成王问术士,可否算出贵人是谁。
眉目慈祥的术士一手摸着斑白的胡须,一手抚摸小公子额前的碎发,面上神色是对自己所算所得的自信,大有对泄了天机的忧和如释重负一走了之的乐。
“四公子命中贵人乃是皇室贵女,与四公子同月同日生人。缘分妙不可言,相信彼时,四公子定会有所感应。”
他本不信这些,但死马当活马医,特地绕路荷湖、刻意去御花园与她遇见、在她和宁乐仪之前选择救她、带她回弗兰阁,让她看见他对她赠与的茉莉格外上心……都是为了和她制造羁绊。原以为,他还有一段时间要周旋,未曾想她竟就那么猝不及防答应了。
这卦真显出几分意思来。
“你今年的生辰想怎么过?”
“郡主是要陪我过吗?”
“不可以吗?”
夜风穿过院子里的花草,桂花的香气在空气中四溢,宁婼偏头往外望去,此时的月亮已然走到了盈凸月,停在对屋檐上。
成郢良久没回答,宁婼不明所以将头转了回来的同时他才开口,“我想怎么过都可以吗?”
宁婼头点下去的一瞬间即刻又摇了两下,“我答应过陛下,你不能出神都城。”
成郢这时也往外看去,只是他的视角看不见那一轮明月。但他仍旧看着外面,“那郡主陪我逛逛神都城吧。”
“神都中秋那几日会比平时更加热闹,西城烟火会放一整晚,到时候我们登上城内最高的握月楼,看最圆的月亮和最漂亮的烟火。”
宁婼凑过去,明明见他看得专注,以为是在看月亮,不想他这个位置只能看见未尽的屋檐。
她直起腰,打算回去睡觉了。“现在的月亮不圆,过几天才圆,更漂亮。”
“不圆的月亮也很漂亮。”
宁婼没再说什么,走出去手附在门把上往后远远望了一眼月亮后替他合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