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持刀入殿,分立大殿两侧,将中间的文武百官围住,和谐的气氛急转直下。
禁军入殿……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但那是废太子逼宫后,先帝点杀废太子的党羽。
但今儿个……
没人逼宫造反吧?
有眼尖的发现,跟陛下寸步不离的冯公公,居然没来,然而就在他们猜测不断之际,冯鸢领着两个禁军进来了。
“砰。”
两个长方形的大箱子,重重地放在大殿中央。
冯鸢快步回到陛下身边,恭声道:“陛下,都拿来了。”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前两排的栾丞相等重臣听清楚。
瞥了眼那两个箱子,栾丞相莫名有些不安。
秦老将军也神色微妙,不由得想起昨日,贵为皇后的女儿突然传信召老妻入宫,老妻回来后神不守舍,说女儿做了个噩梦,还说当今陛下……
本来,秦老将军只当那是女儿和老妻的疯话,但今日坐在这里,看着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
再回想五年前陛下登基后的言行举止……大概是心理作用,倒真觉出些差别来。
——若真是如此,那此刻龙椅上的这位,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固若金汤的皇宫,弑君顶替?
这般身手,这般出神入化的伪装……秦老将军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肃杀的人影。
不,不可能,那位大人早就被栾老狗的私生子杀了。那件事虽然隐秘,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不过秦老将军也是近两年偶然得到的蛛丝马迹。
例行喊完有事起奏,百官面面相觑,原本有事要奏的也被气氛吓得不敢出来了。
“既如此,那朕就简单说两句,总不能让诸位爱卿白白起个大早来这一趟呐。”
帝王今日罕见温和,百官愈发觉得不对劲,而心里有鬼的人已经开始抖如筛糠。
“栾丞相,朕瞧你今日精神抖擞,那便由你打开箱子,把里面的折子读一读。”
玄臻如今上朝愈发的嚣张,翘着腿,身子歪着,手支着头,冕旒荡漾间,清透却又幽深的黑眸里,笑意不达眼底。
她就静静看着不说话,百官也会不自觉发怵。
栾丞相多年操弄权术的敏锐嗅觉,已经嗅到了不对劲,但事情到这个地步,他也没得选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打开箱子,翻开折子,栾丞相只看一眼顿时就冒出了冷汗,身为两朝元老的淡定从容,差点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栾爱卿,怎么不读呢,莫非——爱卿如今年事已高,老眼昏花看不清字了。”
玄臻的话,犹如阎王的催命贴,且话里潜藏的意思,让百官一时有些不敢多想。
“陛下——”
栾丞相本想就坡下驴,顺着年事已高乞骸骨,但转身忽然对上帝王戏谑无情的黑眸,突然意识到自己躲不过了。
摁死断尾求生的念头,栾丞相握紧折子,道:“老臣虽年事已高,但仍想为陛下分忧。老臣这就开始读……”
与栾丞相相熟的官员,已经嗅到了危险,个个都垂着头冥思苦想,想给自己找退路。
“红川城刺史刘波,天启元年进士,上任第一年受当地乡绅之贿白银八百两,第二年抢夺人妻闹出人命,恐东窗事发便花百两白银雇凶杀人……”
“刑部侍郎郭栋梁,前朝三十二年进士,在任期间受贿黄金三千三百四十二两,经查证还涉嫌科举舞弊案……”
刑部侍郎正值壮年,闻言顿时开始喊冤,但喊来喊去就那么两句,根本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证明他自己没有作恶。
大臣们也纷纷求情,说郭侍郎毕竟是两朝老臣,这些年来兢兢业业,没功劳也有苦劳,杖毙难免寒了老臣的心。
玄臻听的烦了。
“堵住他的嘴,赐杖毙。就在门外打,多用点劲儿,权当是给栾丞相伴奏了。”
众人:!?
她冷眼看向求情的人,扯出一个和善的笑:“诸位爱卿也不用急,留着口水和力气,待会替你们自己喊冤吧。”
“……!!”
文武百官顿时没了动静,不安如瘟疫般蔓延。
秦老将军倒还算淡定,但看着这一幕,他隐隐有种预感,北梁……要变天了。
玄臻声音含笑:“栾爱卿继续读呀,爱卿刚刚不还说虽然年事已高但仍想为朕分忧么,爱卿这就不愿意了么。”
栾丞相双手已经发颤,门外噼里啪啦的廷杖声,与逐渐虚弱的惨叫声,直往耳朵里钻,但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工部尚书……”
还没念完,肥头大耳工部尚书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他倒是聪明,没敢喊冤,只一个劲儿认错忏悔求陛下宽恕。
帝王半阖着眸子,漫不经心地道:“杀。”
“英国公府……”
“杀。”
“威远侯府庶女……”
“杀。”
“……”
早朝后,几百号官员,竖着出来的竟只有一半。
住在宫墙脚下的百姓们,都闻到了血腥味,也看到了那些被横着抬出来的官员。
闻讯赶来的官员亲眷,在宫门外哭得肝肠寸断,有失控唾骂陛下的,立即就被禁军拿下,不管是谁通通关起来。
连威远侯都被抓了,理由是忤逆陛下的决策。陈太后派人说情,派的人也被禁军打包送到了威远侯的隔壁牢房。
龙椅上的九五之尊,就跟失心疯了似的,什么都不管不顾,若非皇后出面长跪求情,帝王甚至连太后都要杖责。
整个北梁都城,都陷入了暗无天日的恐慌,禁卫军全部出动满都城的抓人杀人。
上到正几品的大官,下到芝麻小官的庶出,但凡金銮殿上被点到的,都被禁军抓走,要么押入大牢候审,要么就拖到街上念一遍罪名就地处死。
就在都城陷入恐慌的时候,一辆马车悄然出城。
这个夜晚月黑风高,骆闻洲在月杀秋及其心腹暗卫的护送下离开了北梁都城。
玄臻站在城楼上,目送马车远去,祸斗坐在城墙上,打着哈欠靠到玄臻的身上。
【话说,你对那个骆闻洲是不是好的有点过分了?还有月杀秋,你们都五年多没见了,你怎么还那么信任他?】
在祸斗的认知里,玄臻绝对不是轻易就相信别人的傻白甜,恰恰相反,她骨子里其实比那些做皇帝的还要多疑。
先说那骆闻洲,即使玄臻以前和他认识,但应该也没熟悉到在情况尚且不明的时候,就暴露自己最大的秘密吧。
玄臻死而复生杀了萧承丹,这件事可大可小,若被有心人利用,玄臻的处境会变得很危险,最保险的就是管住嘴。
天知地知,自己知。
但玄臻这几日的骚操作,着实把祸斗整迷了。
先是对骆闻洲坦白身份,后又和月杀秋交底,前两天又跟那个什么皇后推心置腹。
如果不是怕挨揍,祸斗高低得骂两句没病吧。
听着祸斗的怨念,玄臻却露出笑容,轻笑道:“看来你也不蠢。你的担忧合情合理,但……你说错了一点。”
【什么?】
“除了我自己,”玄臻顿了顿,“现在再加一个你,其他人我一个也不信。”
【……真的假的?】祸斗轻轻摇了一下尾巴。
“自然是真的。”玄臻笑眯眯地揉了揉它的狗头。
但祸斗还是有些疑虑。
【骆闻洲和月杀秋我还能理解你,因为你和他们原先就认识且关系不错,但北梁皇后那边你就不怕被背刺吗?】
玄臻反问:“你觉得北梁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唔,像是那种喜欢舞刀弄枪,有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但为了家族荣耀不得不进宫的悲惨女配,最终郁郁寡欢。】
“对,也不对。”
玄臻今日似乎心情不错,解释道:“秦红缨在剧本里的定位的确是悲惨女配,不过她可不是什么因为皇帝不宠爱她,她就郁郁寡欢的软柿子。”
【就因为她不是软柿子,所以你就信她了吗?】
“不是。”
玄臻纠正道:“我向秦红缨抛橄榄枝,是因为她是个有脑子有本事的野心家。”
至于月杀秋和骆闻洲,一潭死水里面不扔几块石头,怎么能溅起涟漪呢,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斩春还活着。
【哈?她那人淡如菊的样怎么可能是野心家。】
“且看着吧。”
就算不是,那也没什么亏损,玄臻本就是冒名顶替,拍拍屁股就能走,但秦红缨只有这一次机会。
夜风习习,玄臻望着远处曲折的山线,眸光幽深。
她没说的是,无论是祸斗,还是骆闻洲和月杀秋,亦或者是她临时起意随便抛出橄榄枝的秦红缨,她都不信任。
玄臻只信自己。
*
文武百官死一半,北梁不动荡是不可能的,各地已经出现起义,口号:伐暴君。
帝王倒是提拔了一批年轻人补上去,但毕竟是新手,一时半会不可能稳住局面。
那些自诩老牌世家的,察觉自己利益被动,也不缩在水底当王八了,牵头联合群情激奋的官员们抗议上奏,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斥责皇帝暴虐无道。
玄臻一向讨厌门阀,尤其是骂她自己的门阀。
当即下令,锦衣楼暗卫由暗转明,与三千禁军一道,谁敢冒头挑事就砍谁脑袋。
起初有不怕死的,玩死谏那一套,但后来他们发现,暴君就喜欢看他们死谏,看见有人撞柱子,暴君甚至还点评:
“唔,不是说血溅三尺,这二尺都不到,欺君啊,真是胆大包天,赐全家流放。”
“……?!”
竖直脖子试图压皇权一头的门阀们顿时萎了。
本来北梁就没什么文运,那些文坛学子再怎么写文章骂她,也骂不出什么伤害。
玄臻就当个笑话听,时而和冯鸢点评哪个学子文章写得好,贴在城墙上展示。
这一举动无疑是挑衅,让众怒更上了一层楼。
但——
无心插柳柳成荫。
有不少文采斐然的学子竟因此出了名,才华显露,被他们自己的国家看中,亦或者名噪一方被名师大儒收为弟子。
多多少少都尝到了甜头。
许多学子没钱没权没势,寒窗苦读上了榜,若是运气再差点儿,又会被其他权贵子弟顶替,以致满腔抱负无处施展。
而如今,“笔伐暴君”这项活动在文人圈已经成了潮流,这让许多惨遭黑幕的寒门学子又看到了一丝入朝为官的希望。
虽然这是条“捷径”,但永远不入朝堂,他们的抱负宏愿就永远得不到施展,所以他们只能先想办法让自己进入官场。
如今的“笔伐暴君”的活动就是绝佳的跳板。
是以,一时间,骂玄臻昏君暴君的文章就跟下雪似的,好事者甚至将文章装订成册私下贩卖,书名也十分的言简意赅。
——《伐暴君书》
如果有互联网,热搜第一绝对是:#hot暴君#
北梁暴君的热度本来都要下去了,因为暴君杀的那些人,杀得有理有据、证据确凿。
无论是哪个时代,都不缺盲目从众的傻逼,但也不缺脑子清明、有自主判断的正常人。
有无脑狂骂的,也有站在中立的角度辩证看待暴君的,而且离谱又合理的是……暴君有了一批死忠粉,虽少但确实有。
暴君那种快刀斩乱麻,眼里容不得沙子,管你是门阀还是寒门,触犯律法就得死的杀伐果决,在如今门阀世家与王权制衡的晦暗时代简直就是一道闪电。
而且,在台面上蹦跶的都是那些被动了利益蛋糕的,像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连皇帝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老百姓,他们最关心的是今年下不下雨收成如何。
所以——
随着时间的推移,骂暴君的声仍然存在,但是这些声音中间却多了一些不同的声音。
因为有许多人从这场声势浩大的“笔伐暴君”的运动中,受到了启发和鼓舞,萌生出律法至上、废除门阀的念头……
声音虽小,却如星火。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玄臻自己也没想到,她能说她的初衷,仅仅只是搅浑北梁的水,诈死去旅游吗?
——《论不断作死却成为国民偶像的烦恼》《浅谈我冒名顶替做黑红暴君的那些年》
但,就在热度快消的时候,一部律法横空出世。
天下哗然!这一次,几乎所有的男人,甚至很多女人,都站在了玄臻的对立面。
*
北梁,养心殿。
【……你竟然还能睡得着,奏折都堆成山了,这次的反对声和骂声比你血洗朝堂那part还激烈,你就不怕吗?】
祸斗觉着自己这狗日子过得真是日比日的刺激,它伸腿踢了踢玄臻,后者的双手交叠放在小腹,睡得异常安详。
【喂,醒醒,你都睡一上午了,早朝不上,早饭也不吃,你要饿死你自己吗。】
玄臻没睁眼,道:“别嚯嚯我,自己玩去。”改了三天三夜的律法,她快困死了。
此时,殿外传来冯鸢刻意放轻的禀报声:“陛下,秦老将军携三公子秦轻鸿求见。”
“秦轻鸿?”
玄臻掀了掀眼皮。
东黎的千秋宴已经过去半个月了,西楚和南越之前的三国联军攻打东黎的计划,也被玄臻接二连三的骚操作彻底打乱了。
还有奉命取血魄蟾的秦轻鸿,他无功而返,战战兢兢地回来,没想到暴君都没召见他。
本想“你不问,我不说”的糊弄过去,但秦二哥走漏消息被秦老将军知道了,秦老将军立即押着秦轻鸿进宫请罪来了。
【快起来吧你,别被人发现你是女扮男装的个冒牌货……话说你这些日子是不是吃得太补,胸好像比以前丰——嗷!】
祸斗被踹到墙上,烂泥巴似的缓缓滑到地上。
“滚,色狗。”
玄臻木着脸起身,先伸了个懒腰,然后又补了遍易容的药水,最后对着镜子整理衣裳。
确认无误后,她坐到堆满奏折的案后,淡声道:
“让他们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