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轻鸿不是第一次进宫,但是头回来养心殿,旁边的秦老将军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不必多礼。”
玄臻搁下朱笔,让秦老将军和秦轻鸿落座,冯鸢看茶。
秦老将军铺垫的话还没出嘴,秦轻鸿直接跪了。
“陛下啊!臣有负您的重托,没能把血魄蟾带回来,请陛下重重责罚臣,否则臣不仅良心难安,食也难下咽啊陛下!”
秦老将军:?
玄臻:……
说句不合时宜的,他这架势跟哭灵没什么区别。
“行了,别鬼哭狼嚎的,朕本来没打算责罚你,不过,既然你诚心诚意地求罚——”
秦轻鸿的干嚎戛然而止,那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表情格外滑稽,玄臻微微一笑。
“那就罚你接这个月留在宫里帮冯鸢干活吧。”
秦轻鸿有点傻眼,看向只剩一只右眼,恭敬站在一侧的冯鸢,脑海中刷弹幕般,闪过这短短半个月来关于冯公公的恶评。
他咽了咽口水。
“陛、陛下,我我我还没娶媳妇呢,我不能没有小——”
“啪!”
秦老将军一巴掌呼在犟种孙子的后脑,手动闭麦。
“让你去就去,唧唧歪歪的真不像我老秦家的爷们!”
秦轻鸿头晕目眩,满脸悲愤:现在只是不像,等明天真进了宫那就真不是爷们了啊爷爷!
玄臻看够了热闹,笑眯眯地解释:“不用净身。”
“啊?那就好那就好……”秦轻鸿大松一口气。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上任吧。冯鸢,带秦三公子去换身合适的衣裳,教教规矩。”
“是。”
冯鸢带着秦轻鸿走了,养心殿内只剩下两个人。
玄臻开门见山道:“秦老将军应该看过《新律》了吧,对那些法条可有什么见解?”
《新律》全称《女子新律》,昨日刚放出去,玄臻还没来得及了解外面对此的反应。
正好秦老将军来了。
如果说文坛宗师是文人集团里的领袖,那秦老将军就是如今北梁朝堂武将集团的领袖。
血洗朝堂处置的那些臣子里,一个他的人都没有。
除了喜欢和稀泥,没什么值得指责的缺点,玄臻暂且将秦老将军和秦家归入好人行列。
问问他的想法,应当还是很有参考价值的。
闻言,秦老将军暗道来了,端起平日和稀泥的莽夫样儿,粗声粗气地道:“老臣一——”
“你如果再说自己一介武夫不懂,朕就撤了大将军,让很懂很行的栾丞相做大将军。”
玄臻这话说的很无厘头,让一介文臣做大将军,别说北梁了,普天之下也没这种道理。
闻言,秦老将军把和稀泥的话老老实实地咽了回去。
他跟栾老狗,这些年斗来斗去的,早就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平日里上朝别看他和栾老狗之间风平浪静的,各自门下的学生什么的早就斗的不可开交了。
而且……
他毫不怀疑陛下那句让栾老狗做大将军的话。从这半个月发生的事情里,他已经适应这位冒牌陛下出人意料的脑回路了。
高情商:出人意料。
低情商:癫。
秦老将军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说起一桩往事:
“陛下可能不知道,老臣当年由长姐养大。长姐的想法很特别,她和其他女子……不,长姐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随着故事徐徐展开,玄臻眼底划过一丝古怪。
秦老将军说的这个童年故事,怎么那么像那种穿成三四五六个反派的长姐的剧本啊。
【该不会是穿越女吧?】祸斗惊奇地瞪大眼睛。
“不排除这个可能。”
秦老将军的后半段故事和玄臻预想的剧本也差不多。
秦老将军最后道:“长姐最常说的就是尊重,尊重生命,尊重女性,她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们兄弟几个站到高处,尽自己所能的帮帮那些在苦难的泥潭里挣扎的女子。如果帮不了,也不要落井下石,成为女性的刽子手。”
“所以——”秦老将军望着玄臻,沧桑冷硬的国字脸上,满是真诚与敬佩,“《新律》很好很好,老臣无法用言语形容,但老臣期待律法落实的那天。”
玄臻脸上露出笑容,不是那种要算计人时,那种阴恻恻的似笑非笑,而是真的开怀。
她站起身:“如果有机会,我想见见大将军的长姐,我们应该有很多话题可以聊。”
秦老将军失笑:“实不相瞒,老臣今早收到了长姐的来信,长姐说让老臣安排接她入京,看看有没有机会见见陛下。”
《新律》昨日早朝公布,差不多晚上就能传到老家,大侄女信中说长姐昨夜捧着《新律》看了大半宿,精神却越发的好。
半个月前,血洗朝堂的前夜,秦老将军刚得知陛下是冒牌货的时候,起过一个念头——
揭穿冒牌货。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血洗朝堂以及这半个月内发生的各种事情,让他突然觉得,新陛下其实挺不错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就拿皇朝文运来说,陛下只下了一颗棋,整个天下的文运格局,就跟着都变了一番。
如今初具雏形的法家学派,对陛下那叫一个推崇,秦老将军私下派人查过,就连鱼玄机等文道大家都对陛下另眼相待。
还有昨日的《女子新律》,如此惊世骇俗又惊天动地的律法出自新陛下之手……说句不夸张的,秦老将军在新陛下的身上,看到了北梁力压群雄的希望。
说实话,受自家长姐熏陶,秦老将军一直觉得自己做官是为国为民,而不是为了王权。
所以……
谁做皇帝不重要,谁能带北梁走向盛世才重要。
“不行。”
玄臻忽然冷静下来:“罢了,还是让老夫人留在老家吧,近日都城必定不会太平。”
秦老将军愣了一下:“陛下的意思是有人搞事?”
玄臻捏着朱笔,反问:“大将军觉得,如今天下的相安无事的状态还能持续多久?”
秦老将军收敛了笑容,他本就是武将,常年接触边境和战场,对天下格局变动的感知,比远在朝堂的文官要更深一些。
他想了想,给出一个相对来说有些模糊的答案:“最多十年,天下格局就会大变。”
玄臻摇头:“我认为,最多五年,天下就会一统。”
“五年??”
秦老将军惊讶道,他虽然和玄臻相处不多,但这位看着就不是大放厥词、无的放矢的人。
“五年其实还是保守估计,也许三年就能结束。”
秦老将军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回应了,甚至觉得有些荒谬,一统天下哪里是年就能做到的,除非各国直接投降。
玄臻从旁边的画缸里,抽出一个牛皮卷轴,把桌上的奏折都扫到旁边装废纸的箱子里,然后把牛皮卷轴平铺在桌子上。
“不管三年五年还是十年,我觉得,天下一统这么有趣的事情,不掺和一脚好像也不太合适。秦老将军,你觉得呢?”
“陛下,您的意思是——”秦老将军呼吸有些急促。
“我的意思自然是,”玄臻笑眯眯地喊了个中二的口号:“天下共主,舍我其谁。”
【……】祸斗脚趾扣地,传销都不如她会吹牛逼:【你就不怕中道崩殂做不到吗,到时候翻车了被群嘲,看你怎么办。】
玄臻疑惑传音:“还能咋办?做不到我活该被嘲啊。”
【……】祸斗噎住,果然,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然而——
秦老将军却愣住了,望着那双噙着笑的黑眸,那种无坚不摧的自信,让他久久难以回神。
很多年以后,他再回想起这一幕,都会无比庆幸自己的选择,庆幸遇到这位新陛下。
*
玄臻等晚膳上桌的时候,皇后来了,她直接开门见山,答应了玄臻上上一个的提议。
——褪华服拾银枪,和秦老将军一起征战沙场。
于是,晚膳临时换成壮行酒,玄臻原以为这是个正常且充满情怀的夜晚,事实证明今夜的确充满情怀,但就是不太正常。
【酒品真差,哼。】祸斗看着紧紧抱着玄臻的腰泪流满面的秦红缨,匿名表示酸了。
玄臻也很无奈。
秦红缨一边哭,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声音细若蚊吟。
“什么?”
玄臻杀男主遭到法则反噬后,听力有所弱化,没听清,想来应该是在喊男主的名字。
秦红缨的贴身婢女,在一旁闭着眼默默祈祷。
——希望陛下不会因为娘娘的酒品冷待娘娘,希望陛下是个聋子听不见娘娘在说什么。
秦红缨喝醉了,不再念叨萧承丹的名字,但也没放开玄臻,双手依旧紧紧抱着她的腰。
玄臻:……
外面倏然下起细雨,秦红缨会不会感染风寒,玄臻不知道,但她自己绝对会感染风寒。
她也是最近发现,法则反噬不是突如其来、一瞬即终的雷阵雨,而是一场漫长的潮湿。
在她以为法则反噬已经终结的这段时间里,反噬其实一直在蚕食或者说腐蚀她的身体。
明明萧承丹那个狗东西都没有彻底死绝!要是这么算的话,她以后要是杀得男主死绝,杀得他永世不得超生,那她岂不是要被法则反噬一下子给弄死了?
玄臻很郁闷,但也没办法,先玩完这一局再想其他的。
把秦红缨送回椒房殿,刚出门要拐弯回养心殿,永寿宫的陈太后就派嬷嬷拦住了玄臻。
“太后身体不适去找太医,朕又不会治病。”
玄臻撂下话就要离开,不料嬷嬷脸色一沉,当场就开始狗叫,气得冯鸢都要拔刀了。
“冯鸢。”
玄臻制止了他。
而后看向一脸刻薄相的嬷嬷,莫名觉得好笑,为自己先前对陈太后的高评价表示眼瞎。
不可否认,年轻时的陈太后能称霸后宫的确有过人之处,但如今年纪大了,连局势都看不清楚,三番两次把脸凑过来。
“带路。”玄臻淡声改口,决定会会这位陈太后。
嬷嬷抬着下巴,又说了两句不知死活的话,而后趾高气昂地在前面带路,嚣张又愚蠢。
冯鸢看着嬷嬷的背影,独眼里闪过一丝杀意。
不知死活的东西,不配活在这个世上,更不配出现在陛下面前,理应待在狗肚子里。
玄臻本来是有点不悦,但看着嬷嬷那样儿,实在是被她逗笑了,怎么会有这种蠢货?
祸斗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它不想待在外面,因为它最讨厌阴天下雨,索性待在异空间睡觉。
很快,永寿宫到了。
听到婢女通传说,陈太后刚用完晚膳,有些乏累正在小睡,让玄臻在门外稍等片刻。
玄臻顿时挑起了眉,这种桥段只是狗血又老套。
她带着冯鸢直接闯进去,果不其然,陈太后压根没睡,甚至在和俩美男玩颠鸾倒凤。
玄臻靠着寒梅不争春的刺绣屏风,看得眸光发亮,没想到陈太后还挺会玩的,在床后面放灯盏,帐中人就跟皮影人似的。
——啧,活春宫啊。
冯鸢贴心地搬来椅子,然后他看了眼红鸾帐中影影绰绰的人影,皱着眉掏出干净的手帕,把椅子从头到尾都擦了一遍。
“陛下,请坐。”
玄臻循声望去:“小冯鸢啊小冯鸢,你如今办事是愈发合朕心意了,回头重重有赏。”
“谢陛下。”
冯鸢轻声,素来阴沉的脸上露出一抹不好意思的浅笑,全然没有传言中的嗜血阴鸷。
玄臻和冯鸢的交谈没有压低声音,听到动静,里面的陈太后和美男们立即停下了动作。
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撩开床幔,穿着鸳鸯戏水的红肚兜,脸上带着潮红的美艳妇人,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向玄臻,目光毫不避讳,甚至有点直勾勾的魅意。
【咕咚……】脑海中突然传来莫名其妙的口水声。
玄臻:?
【我我我就出来透透气,这就走嘿,嘿嘿嘿。】
玄臻:色狗!
现实中——
玄臻也直直地看着陈太后,目光不躲不避,侧后方的冯鸢始终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
婢女给陈太后披上外衫,扶着她走到梳妆台前。
“几日不见,陛下变了许多,瞧着跟换了个人似的。”陈太后的声音倒是不娇媚,甚至有种中性烟嗓的韵味,出人意料。
玄臻面不改色,慢条斯理地剥着橘子,道:“太后也变了许多,往日您都能驾驭七个男宠,如今两个就力不从心了。”
空气霎时一静。
【噗——】
冯鸢也是嘴角微勾,陛下骂人还是这么艺术。
而陈太后脸色顿时就变了,对着铜镜,带着护甲的手抚鬓自赏,嘴里却发出了冷笑。
“都退下。”这话是对永寿宫的宫人说的,然后看向冯鸢,命令道:“你也出去。”
冯鸢没动。
陈太后脸色愈发难看:“真是没规矩的东西!”
冯鸢置若罔闻,被骂两句又不会少块肉,大不了回去想想办法,换个地方报复回来。
“这种废东西带在身边,陛下也不怕污了身份!”陈太后跟吃枪药了似的,逮谁咬谁。
玄臻也不惯着她,笑着轻声细语:“自然是比不得太后您这个举世罕见的好东西。”
——开什么玩笑呢老妖婆,她在这儿坐着呢,轮得到你对冯鸢指指点点,吆五喝六?
陈太后狠狠地摔了最爱的翡翠镯,怒吼:“滚,你给我滚出去!本宫不想看你!!”
“如您所愿。”
玄臻笑眯眯地起身,带着冯鸢扬长而去,没走多远就听见永寿宫里噼里啪啦的动静。
门口的嬷嬷,就是刚才那个,恶狠狠地瞪了眼玄臻。
玄臻:呵呵。
真是被蠢笑了。
转身的瞬间,玄臻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她的眼睛丑到我了,找时间剜了喂狗。”
“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