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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闻洲是半夜醒的,玄臻正在吃夜宵,听到冯鸢好信她直接端着碗去了广信宫。
百烛火跃,亮如白昼。
骆闻洲被关得太久,五感退化,听到脚步声他循声望去时,来人已经到了内殿。
还未看清人,就先闻到酒酿圆子的甜味,不过转瞬就被浓郁的苦味强势覆盖了。
“冯鸢,把药端远点儿,朕都快被熏入味了。”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骆闻洲的身子反射性地紧绷起来,眼睛立即循声望去。
披着黑色龙袍的身影坐在灯火葳蕤处,灿烂至极的光线,反倒朦胧了那人的五官。
远远看着……
骆闻洲有刹那的恍惚。
玄臻看不清骆闻洲,不过也没什么好看的,嘴里咬着酒酿圆子,冲着冯鸢挥挥手。
“去扶小骆公子起来,喂他喝药,不喝就灌。”她捂着鼻子催促道:“快去快去,温太医熬的药味真够冲的。”
冯鸢小碎步迈起来,干脆利落地把人扶起来,汤匙舀得满满的,怼到骆闻洲嘴边。
骆闻洲:……
他扭头避开,但汤匙如影随形,最终避无可避,只能哑着嗓子道:“我不喝。”
“那奴才只能灌了。”冯鸢面带标准的微笑。
“要杀我,动手便是,何必这般费劲。”骆闻洲脸色苍白如水鬼,语气倒是强硬。
冯鸢置若罔闻,抬手捏住他的下巴,然后用巧劲儿卸掉,简单粗暴地往里面灌。
“呃,唔——”
祸斗缩小身形坐在玄臻肩膀上,诧异道:【你不管管?那小子都快哭了哦。】
“良药苦口利于病,冯鸢也是为他好。”玄臻随口道,被酒酿圆子甜得眯起眼。
【啧,我原以为那小子是你念念不忘的小情郎,现在看来,肯定不是。人家有情人都见不得对方吃半点苦的。】
“做我的小情郎会有生命危险。”玄臻扯皮不打草稿,“详情可见萧承丹。”
祸斗信以为真:【真假啊,萧承丹真是你的小情郎?你喜欢那种调调的哇?】
“对,我最喜欢萧承丹那种翻脸不认人、背信弃义、脑子有病的狗东西了呢。”
【……】得,假的。
玄臻要是喜欢这种调调的,就不杀主系统了。
当初主系统为了保命,许诺她老鼻子好处,包括但不限于把男主全都送给玄臻。
“啪!”
是玉碗碎裂的声儿,然后是带着呛咳的怒骂:
“萧承丹!咳咳,你有种就杀了我,否则接下来你最好,咳咳,两只眼轮着守夜,保不齐哪天我就会杀了你。”
“放肆!”
冯鸢眼神陡然变得阴冷,他听不得他人诋毁陛下,哪怕骂的是狗皇帝的名字。
“冯鸢。”
淡淡的一声轻唤,冯鸢立即回到玄臻的身旁。
“陛下,谁想杀您,就先从奴才身上踏过去。”
玄臻道:“你啊,别跟小孩一般见识。你难道没看出来吗,他在故意激怒你。”
骆闻洲求死的意思太明显,若他想活,他现在最好的对策应该是打碎牙齿和血吞。
冯鸢低眉道:“陛下慧眼,是奴才愚钝。”
玄臻笑骂:“少拍马屁,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去给我拿碟绿豆糕来,快去。”
“是是。”冯鸢佯装惶恐,转身去了御膳房。
广信宫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的噼啪声。
玄臻起身,拽了下快滑下去的龙袍,不疾不徐地走到床边,睨着骆闻洲的现状。
他伏在床边,气息紊乱,灌药时药汁撒了许多,大片的布料被浸湿,变得近乎透明,紧紧贴着苍白瘦削的身躯。
干枯的发丝披散在肩背,其间竟夹着几缕白发……与玄臻记忆里的那个,纵马挽弓意气风发的少年,渐渐割裂。
玄臻收敛笑容蹲下,视线勉强与骆闻洲持平。
“萧——”
骆闻洲也抬起头,满腔求死的怒骂,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如鱼刺般梗在喉咙里。
“你……”
“好久不见。”
眼睛看见的,是面目可憎的帝王,耳朵听见的却是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小少爷。”
骆闻洲呼吸猛地急促,死死盯着对方,耳朵里嗡鸣作响,不断回荡着这三个字。
小少爷……
只有她才会这么叫。
广信宫今夜注定无眠,太医院也被搅了起来。
【哦豁,玄臻,你叙旧把那小子叙病危了。】
玄臻:……
她真不是故意的。
虽然她能看出几分骆闻洲的症状,只是一时情绪激动,吐出了体内的淤血,但毕竟是她玩心大起才把人逗吐血的。
就……
有一点点心虚。
冯鸢端着热气腾腾的绿豆糕回广信宫时,一群太医乌泱泱地先他一步跑了进去。
冯鸢:?
他立即快步跟上,一进门看见坐在外殿安然无恙的玄臻,悬着的心顿时一定。
“陛下。”
“你来得正好。”玄臻顺手捻起糕点,问:“东黎老皇帝手里是不是有一只血魄蟾,传说能生死人肉白骨。”
冯鸢近日已经开始接触锦衣楼里的情报卷宗,他想了一下,道:“东黎皇帝手里的血魄蟾去年赏给了温老太傅。”
东黎温老太傅温道儒,女主温佳玉的爷爷。
玄臻道:“传信给秦轻鸿,想办法把血魄蟾拿回来,拿不回来就提头来见。”
“是。”
虽然怀疑萧老将军的犟种孙子能否担当大任,但冯鸢不会质疑玄臻的任何决定。
“陛下,夜深了,您明日还要早朝,不如奴才在这儿守着,您去先歇息吧。”
祸斗仗着是虚影,直接钻进太医们中间,看了眼骆闻洲的情况,回来告诉玄臻。
【没什么大事,那个温太医也不是吃素的。】
玄臻闻言,稍稍放心,然后对冯鸢点了下头,又简单吩咐了几句,便离开了广信宫。
回到养心殿,一关门玄臻就赶紧调配卸易容的药水,终究不是自己的皮,做的再薄再透气,穿戴久了也不舒服。
光可鉴人的铜镜中,萧承丹阴柔薄情的脸慢慢被擦去,露出一张清冷肃杀的脸。
眉如远山,目如点漆,就是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弱化了几分英气,蹙眉或垂眸的时候,更是像极了病弱西子。
玄臻略微调整表情,整个的气势顿时就变了。
时而明媚热烈,时而肃杀冷冽,时而沉静如一汪死水,时而平平无奇如路人甲。
祸斗都看直眼了。
【啧啧啧,玄臻你不愧是北梁第一间客,不,我觉得你应该是天下第一间客。】
“你很有眼光~”
玄臻收敛神通,又恢复了平常懒散的样子,就是她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一点点凶。
自己动手洗漱完,玄臻躺在宽大的龙床上,祸斗也贼兮兮地上去躺到她的里侧。
玄臻没管它,狗东西喜欢花花世界,让它一直待在异空间,比杀了它还要难受。
【对了,】祸斗主动开启夜谈,不过它有些忧虑:【男主都死翘翘了,劳改专线客服为啥还没提醒任务完成?】
“不知道。”
【该不会欠费了吧,或者根本就没客服,咱们实际上不是劳改而是被流放了?】
“有可能。”
【那我们岂不是被困在这儿啦……这要是仙侠位面就好了,那样咱们能活久点,可惜这是古代位面,而且你杀男主遭反噬还折了一半阳寿……】
祸斗絮絮叨叨的,一会儿就把它自己叨睡了。
玄臻却失眠了。她想了很多很多,比如——
如果真如祸斗说的,劳改是假流放是真,她和祸斗该何去何从,困在这等死是不可能的,她还有好多事没做完。
骆闻洲要是后续治不好,就把他塞进北梁皇陵。她看过了,那北梁皇陵就建在龙脉上,是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
反正萧承丹的尸体已经被她用化骨水化了,空出来的棺椁就免费送给骆闻洲啦。
她扮皇帝最多再扮一个月,那龙椅又冷又硌腚,每天还得批一大堆奏折,累觉不爱……不过临走前她得找机会把忍冬那个小瘪犊子弄死才行。
还有……
脑袋了一堆事情,玄臻迷迷糊糊的也睡了。
窗外缺月挂疏桐,庭中若积水空明,虫鸣渐歇。
*
东黎,使团驿站。
“啊啊啊!我做不到哇!快把这玩意送回去送回去,我能不能当做没看见啊!”
秦轻鸿穿着朱红官袍,却半点没当官的样,抱着自家二哥的大腿,坐在地上干嚎。
秦二哥脸皮抽搐了下,忍住把人踹飞的冲动,按住秦轻鸿的肩膀,把他拎了起来。
“小三子你平时鬼点子不是挺多吗,爷爷也发话了,办不成就回家吃辣椒炒肉。”
秦老将军的辣椒炒肉,那可不是真的炒肉,皮糙肉厚如秦二哥都不敢轻易尝试。
秦轻鸿闻言,表情顿时天崩地裂,嗷地一声躺在地上,生无可恋地瞪着死鱼眼。
“天要亡我啊!”
秦二哥蹲下来,看着他不似作伪的崩溃,疑惑道:“那老太傅有那么可怕吗?”
秦轻鸿抹泪:“二哥,你不懂,可怕的不是温道儒,而是他已为人妇的女儿。”
“……那是谁?一个女人有什么可怕的?”
秦二哥天生神力,长年驻守北梁的西北边境,别说对东南方向的东黎国,他对他自个儿的母国北梁都不太了解。
秦轻鸿一个鲤鱼打挺:“二哥,你连这都不知道?”八卦的兴奋突然占据情绪的上风,他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
秦二哥的嘴越长越大,最后下巴都快掉地了。
——陛下居然喜欢人妻!居然要发兵夺人妻?
秦轻鸿苦着脸,一股脑的说出自己的猜测:“我严重怀疑陛下醉翁之意不在酒。”
秦二哥瞪着清澈的眼睛,拍了他一巴掌:“说明白点,二哥没文化,听不懂。”
秦轻鸿被一捶糊在地上,呲牙咧嘴地爬起来,捂着后脑勺生怕再挨打,赶紧道:
“我理解的是,陛下想攻打东黎,但出师无名,于是就派我来找茬,最好能打压温家,让温大小姐向陛下服软,如此陛下就能抱得美人归。”
“但是——”秦轻鸿来了个大喘气,脸色稍肃:
“东黎如今是瘦死的骆驼,没有反扑之力,如果咱们北梁发兵南下,东黎必亡。那老皇帝是昏庸无道不错,但这点他还是能拎得清的,不会因为一只血魄蟾就得罪我们北梁。”
秦二哥摸不着头脑,粗着嗓子道:“血魄蟾到手是好事啊,你苦恼个什么劲?”
“关键就在于血魄蟾。”秦轻鸿揪了把头发,想起这几日刚搜集到的消息就觉得头疼,跟自家呆子二哥解释:
“据我所知,那血魄蟾如今已不在温老太傅手中,而是给了温大小姐,而温大小姐把血魄蟾用来救野男人了。”
他这出师未捷,人还没到千秋宴,猎物就已经没了,他不想回去吃辣椒炒肉啊!
秦二哥反应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温大小姐移情别恋了?可这管你啥事,陛下交给你的任务是拿回血魄蟾——”
声音猛地顿住,他终于注意到关键,声音陡然拔高:“你的意思是血魄蟾没了!?是哪个野男人捷足先登的?”
秦轻鸿摇头。
“据说是温大小姐在路边捡的一个男人……”
*
隔日早朝后,玄臻就收到了秦轻鸿洋洋洒洒差不多八百字的诉苦信,全是废话。
哦,也不全是。
——半个月前,温佳玉从路边捡了个男人,生死人肉白骨的血魄蟾被那男人吃了。
【路边捡男人……这不是男女主的戏路吗,该不会是底下的人传信传错了吧?】
玄臻近日传信,用的都是月杀秋的部下,相对而言,他的部下比她的稍微靠谱。
她可没忘记,自己惨死南越小镇的时候,萧承丹派的那群刺客里面就有她曾经的下属,全场就属他们杀得最凶。
炮灰死前例行发表遗言,她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们说,陛下允诺,杀斩春者可为锦衣楼新主。
拿她一手创立的锦衣楼当彩头来杀她,玄臻忽然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仁慈了点儿,她该把萧承丹碎尸万段的。
思绪短暂跑偏,玄臻忽然想起一种可能:“祸斗,你说萧承丹会不会重生了。”
【不能吧……】
祸斗也不太确定,但它倾向于没有,毕竟在它的印象中,重生者必须身负功德。
萧承丹那个狼心狗肺花言巧语卸磨杀驴残害忠臣强取豪夺的伪君子能有啥功德?
缺德还差不多!
玄臻却不那么认为,她亲身体验过剧本衍生的位面有多癫,几乎所有的人事物都会潜移默化的,为男女主的爱情或者说是主线的剧情,让道。
她有点坐不住。
“我越想越觉得可能。以防万一,我得抓紧时间,用萧承丹的身份搞点事情。”
顶替男主这种事情,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必须得榨干最后一滴价值才舒坦。
玄臻补了一下易容,起身朝着广信宫走去。
去的时候骆闻洲刚醒,正在喝药。前晚温太医下了猛药,昨日他几乎睡了整日。
玄臻进去就屏退了众人,让冯鸢去门外守着。
自顾自地勾了个凳子,在床边不远处坐下,方便她观察骆闻洲的情况。毕竟望闻问切,望也是中医的一个环节。
“气色好多了,看来恢复的不错。”玄臻率先打开话题,用的是她自己的声音。
“……”
骆闻洲看着“萧承丹”的丑脸,到嘴边的话莫名地梗住,缓了缓他才继续道:
“谢谢,没有你,我可能已经死在地牢里了。”
声音有些嘶哑,因为用刑的时候,有锁链缠在他脖子上,磨来磨去的伤了声带。
听到自己异样的声音,骆闻洲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疤痕遍布的脸,唇瓣顿时抿紧,抬手想要遮住脸却又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时间僵在了原地。
“水。”
玄臻倒了杯水给骆闻洲,后者双手接过茶杯,双方视线接近又交错时,玄臻觉得他眼神有点躲闪,他很怕她吗?
不过她没深想,总归不是萧承丹那种要杀人的阴森眼神,她把话题拉回正轨:
“东黎和北梁近些年关系十分紧张,按理说,你人在东黎,萧承丹应当没那个本事把你抓回北梁严刑拷打,所以……你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
她特地铺垫了两句,断绝骆闻洲瞎扯的可能。
因为……他现在的嗓音真的很难听,少在言语上拉扯,就能少听两句鸭子话。
玄臻有点缺德地想。
这厢骆闻洲没想到她问得如此直接,但转瞬他就无奈地想起她向来不喜欢废话。
他微微侧过脸,任由发丝垂到脸颊两侧,道:
“我是在北梁境内被抓的,五年前我收到你的死讯,觉得事有蹊跷,便跟着跨境商队潜入北梁想打探一番……”
玄臻静静听他讲,偶尔插问两句,至于她最终信了多少,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总的来说,骆闻洲是因为她的死讯,才不小心被萧承丹手底下的锦衣楼发现的。
锦衣楼的本事,玄臻自然心知肚明,虽然后期楼里有蝇营狗苟、乌烟瘴气的事发生,但业务能力还是在线的。
抓一个潜入境内的纨绔小少爷可以说绰绰有余。
不过……
如果仅仅是因为他潜入境内打探消息抓他,萧承丹完全没必要把他关进地牢五年。
所以,这小子肯定有什么事情藏在肚子里没说。
没再刨根问底,玄臻换了个话题:“你接下来什么打算?若你想回东黎,我会安排人秘密护送你。若你另有打算,我会尽力为你提供帮助。”
顿了顿,她补充道:“但我的时间有限,最迟明晚此时,你得给我一个答复。”
萧承丹是否重生她不确定,但未雨绸缪,做好最坏的打算,总好过捂着耳朵自欺欺人,届时被打的措手不及强。
她倒是有对策,但她无法估测剧本的癫,换句话说,她无法判断男主光环的威力。
总之——
抓紧时间。
骆闻洲像是被惊到了,怔怔地看着玄臻,捧着茶杯的两只手不自觉收紧又放松。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如今顶替萧承丹,做什么事肯定诸多限制,一不小心就会暴露,导致性命之忧。
玄臻沉默片刻,最终实话实说:“权当是我八年前利用你的弥补。若没有那桩事,你如今应该已经尚公主了。”
东黎九公主爱慕骆闻洲,平时也是温柔小意,玄臻第一次见她只觉得相处起来不舒服,倒没觉得九公主怎么样。
但,桐阳县令之女贺兰因的死,让玄臻看到了九公主温柔面孔下的蛇蝎真面目。
贺兰因死的那天,刚好质子期限将至,玄臻马上就要走,她原本想等锦衣楼的情报网覆盖东黎时再报仇,但……
那天她跪在阶下,望着九公主那死不悔改、得意又挑衅的笑容,突然就改了主意。
律法说杀人偿命,但律法不敢管王公贵族,那就别怪她用自己的方式践行律法。
不过她没蠢到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借骆闻洲的字迹,将九公主引到郊外,把贺兰因那日的遭遇双倍奉还给她。
待她被折磨得濒死,玄臻将其装进马车,又布下机关,令马车走到闹市就散架。
残忍吗?或许。
老皇帝暴怒,全城戒严彻查凶手,幸亏玄臻事先推演多遍,否则她还真躲不过。
至于骆闻洲,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他虽然没错,但还是被骆老爷子狠狠地抽了一顿,后又罚跪祠堂七日。
老皇帝对临安侯府的不满也摆到了明面上,并借机收回了临安侯府的免死金牌。
可以说,骆闻洲以及临安侯府都遭了无妄之灾,而罪魁祸首就是玄臻,是她利用了骆闻洲的信任和朦胧的情愫。
她当时已经知道骆闻洲少年慕艾对自己有几分不寻常,也知道他情窍未开不自知,但她最终还是利用了他……
说到底,是她卑鄙。
骆闻洲闻言,下意识扭头去看玄臻,但他硬生生忍住了,只是语气有些急促:
“我和九公主不熟,也从未想过尚公主。”似乎是怕玄臻不信,他攥紧了手指:“我说的是真的,你信我。”
玄臻眸光微顿,敏锐地觉出些异样,想把话题扯开,却没想到骆闻洲继续道:
“当初的事……”
说到这件事,玄臻觉得不能岔开:“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都会尽量满足。那件事是我不对,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实属不该拉你下水。”
如果重来一次,她可能不会再那么极端,会想其他的办法引九公主去荒郊野岭。
但,骆闻洲接下来的回答,却大出玄臻所料。
“说实话,我起初的确怪你利用我,但是我事后想想,你在东黎孤立无援,除了我你别无选择。所以,斩春,我不怪你,你也不必觉得内疚。”
“……?”
听到这,玄臻已经控制不住表情了,面露错愕。
这种事它是能这么论的吗?因为她孤立无援、别无他选,所以就能肆意利用他?
【……恋爱脑的思维逻辑,果真恐怖如斯。】饶是祸斗都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嗨,你快回话呀,人家小哥哥等着你呢。】
“……闭嘴。”
玄臻觉得,再装傻充愣也没意思,她当年和他挑明过,但这家伙似乎没听进去。
“可能是我自恋,但我还是想说,骆闻洲,别对我抱希望,不会有结果。我不想到最后你我连朋友都没得做。”
“你不想和我做朋友也好,毕竟我利用过你,害你们临安侯府被迁怒,等我派人把你送回东黎,咱们就两清。”
“如何?”她的语气已经真诚的不能再真诚了。
换做旁人,她可能利用就利用了,不会如此费口舌的解释,但是骆闻洲不一样。
他的善意,让她找不出丝毫算计。按画本里的说法,骆闻洲算是她的白月光。
虽是闻名东黎的纨绔,却从未视人命如草芥,甚至多次对她施以援手,将她引荐给他的朋友们,划为他的自己人。
那些纨绔子弟,对骆闻洲颇为信服,经骆闻洲引荐后,他们平日对她虽谈不上多有照拂,但也没再找过她麻烦。
她很感激他,但是其他别的什么她没有,所以该说清楚的最好就趁早都说清楚。
玄臻忽然想起他方才躲闪不自然的目光,顿时明白了什么,想了想,对他说:
“你脸上的伤也不是问题,我认识一个神医,有很大把握治好你,所以你不用担心会影响你以后成亲生子——”
“斩春,你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骆闻洲苦笑道,虽然他早有预料,但听到拒绝却又是另一回事。
玄臻陷入沉默,这种情况她也不知说什么。
亲情友情社会主义兄弟情她都能叨叨两句,唯独这爱情她是怎么学都学不透彻。
良久。
骆闻洲不知做了什么心理斗争,脸色又苍白许多,不再遮掩自己丑陋的脸,转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忽然笑道:
“我赞同你的想法,我们先做朋友吧。抱歉,我没想到我的事会让你如此为难。”
即使嗓音嘶哑难听,也不难听出其中的温柔。
而且……
——我们先做朋友吧。
和“我们做朋友吧”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的。
此时的骆闻洲,发丝垂在肩前背后,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睫毛微垂轻颤,白色的里衣包裹着伤痕累累的瘦削身躯,整个人就透着两个字——
破碎。
“……”
玄臻微微抿唇,觉得自己再继续说他,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只能无奈叹气,不再揪着他话里面潜藏的文字游戏。
——实在不行以后就离他远远的,见了就绕道走。
这已经是从未正经处理过情感事件的玄臻,此时此刻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气氛有些许微妙,玄臻实在坐不住,又聊了几句没营养的,她就带着冯鸢溜了。
祸斗坐在异空间里,看着屏幕中的玄臻,表情特别复杂。它没想到玄臻这小疯子骨子里居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
且,广信宫里的那位似乎已经找到了她的——
“弱点”。
*
翌日上午,骆闻洲就给出了他的答复:回东黎。
玄臻盘算一番,将时间定在了七日后,那个时候月杀秋应该已经从南越回来了。
恰好十日后是东黎国千秋宴举办的日子,骆闻洲要是赶巧,说不定还能凑个热闹。
祸斗头趴在玄臻腿上,望着她规划去东黎的路线图时微蹙的眉眼,忽然有些感叹。
【我要是骆闻洲,真的很难不会为你深陷。】
“祸斗,没事多看看《未成年人保护法》。还有,性缘脑,要不得,小祸斗。”
【……】祸斗翻了个身,它才懒得看那些法条。
玄臻搁下笔揉揉手腕,扪心自问的结论是,她对骆闻洲是真没有那方面的心思。
当年红袖楼下初见,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她身体年龄是十二岁但心理年龄不是,她虽然疯癫但还不至于变态。
如今他二十五岁,玄臻因为死遁仍是十七岁,但在她心里,骆闻洲始终是弟弟。
啧,赶紧把人送走。
玄臻拾笔继续规划路线,时不时翻看锦衣楼最新的路线情报卷宗,进度有些缓慢。
因为仅靠文字情报规划路线图,玄臻看着总觉得不靠谱,就好像浮根之萍,不如实地考察之后画出的路线靠谱。
但,条件限制,她现在无法离开北梁皇宫,所以只能费点心思多设想几种可能,多规划几条路线,保证一条路被阻,能迅速转到其他安全的路。
祸斗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玄臻仍在伏案画图,橘黄的光晕洒进来,衬得她认真的眉眼有种别样的温柔。
【嚯!】祸斗扒住桌子看着那些图,咋舌:
【就算是头猪拿着你的图也能去东黎,骆闻洲要是不行,那就只能说明他蠢。】
每个岔路口都有两条备用路线,玄臻真的是绞尽脑汁,她感觉脑细胞都死没了。
【咦?这张图怎么和其他的都不太一样,这两张不是北梁去东黎的路线图吗?】
“哪两张?”
玄臻循声望去,搁下笔伸了个懒腰:“那是去西楚的地图,留给我自己用的。”
【你不去东黎啊?】
祸斗刚刚其实还想,她画那么多从北梁去东黎的路线图,会不会有一张是为她自己准备的,方便和骆闻洲错开。
没想到她下一站居然打算去西楚,去那儿干嘛?
玄臻起身走到门外,迎着夕阳微微眯眼:“自然是去旅游,西楚的美酒与剑闻名天下,我十七那年就想去了。”
十七岁想去,但十七岁与世长辞,如今归来仍是十七,去看看也算了却遗愿。
【美酒哇,我也想喝!玄臻啊,你借我点钱呗,我想买一具实体——诶诶,别走啊,你就答应我呗!球球啦~】
“……闭嘴。”
祸斗突然夹了起来,跟牛皮糖成精似的缠上来,玄臻头皮发麻抬腿就走,活像被盘丝洞的蜘蛛精包围的唐三藏。
远处的冯鸢看不见祸斗的虚影,但他能看见自家陛下明显少了许多孤寂的背影。
“哟,咱们整天阴森森的陛下何时这么活泼了。”身穿白色异域服饰的青年站在冯鸢旁边,挑眉盯着那道身影。
说着,抬脚就要跟上。
冯鸢上前一步,朝左侧做了个请的动作:“月大人请跟奴才去偏殿等候片刻。”
“呵,倒是忠心。”
月杀秋瞥了眼冯鸢,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倒是没犟着不走,转身朝着左侧走去。
玄臻其实看见他们了,但她得回去收拾下,她要去西楚的事最好就她自己知道。
片刻后,冯鸢领着似笑非笑的月杀秋来到御书房。
门一关,月杀秋就大喇喇地扯了把椅子坐到玄臻对面,两人隔着龙案四目相对。
玄臻有些感慨。
小兔崽子变了很多,穿着白底金丝的异族服饰,用彩绳扎着小辫子,整个人都透着贵气,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奴隶,但不变的是那双碧瞳里的倨傲与恶劣,和当年没什么变化。
月杀秋也在打量玄臻,收到陛下来信时,他本打算看完就扔坟里,但一看落款——
斩春??
连夜奔袭回来,路上他的疑问越来越多,比如死讯是怎么回事,比如她是何时成皇帝的,还有萧承丹哪去了……
他也想过,会不会是萧承丹终于忍不住要对自己下手,借斩春的名义诱他回来。
为此,他来之前就给底下几个心腹下了命令,如果他死在北梁,他们就如何如何。
直到刚刚,他在远处看见那道穿着黑色龙袍的身影,明明没有看见正脸,但心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就是她。
只是——
他没想到,她居然会顶着萧承丹的丑脸做皇帝。
“真丑。”
月杀秋率先嫌弃出声,身子往后一靠,抱着胳膊翘起腿,端起兴师问罪的架势。
“销声匿迹五年,半点消息也不给我,你不会天天躲在暗处看老子挖坟呢吧。”
玄臻挑眉:“老子?再说一遍,你是谁老子。”
“……”
月杀秋身体一僵,跟那群兔崽子待惯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口头禅他不自觉就……
“说话。”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才是老子。”识时务者为俊杰,月杀秋立马改口。
见他自觉地放下二郎腿,玄臻这才嗯了声。
“下不为例。”
月杀秋点头如捣蒜。
言归正传,玄臻抽出一张图纸,让月杀秋先看看。
“这是……从北梁到东黎的路线图?你画这个干嘛?你走了北梁这边不管啦?”
月杀秋的话还是那么密,跟机关枪似的:“你要去东黎我也去,北梁就不是人待的地方,冬天简直能冻死人!”
“咱们啥时候走?我现在就回去收拾包袱,顺便叫上我那几个心腹,咱们去东黎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老吧!”
月杀秋越说越兴奋,抬起屁股就要往外蹿。
真是久违的脱缰感,玄臻沧桑叹气,抓紧把他喊回来坐好,跟他讲了讲骆闻洲。
“……整体计划就是这样,这也是我叫你回来的原因,保护好骆闻洲,懂?”
“我不去!”
月杀秋满脸拒绝:“我刚回来你就赶我走,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徒弟了啊。”
闻言,玄臻深沉地叹气,给他了顶戴高帽:
“我也不想的,但是……我别无他选。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谁能担此重任。”
那语气实在太诚恳,这话术也从未听过,月杀秋愣了一下,幸亏理智及时上线。
“我信你个鬼哦!”他屁股一抬,扭头就走。
祸斗笑了猪叫:【你居然抢骆闻洲的台词。不过好像没什么用呢,人要走了哦。】
“这叫借,借懂不懂。”玄臻的传音理直气壮。
而现实中,她对月杀秋却是一副沧桑老师父的口吻,以退为进:“罢了,你若当真不愿,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月杀秋开门的手僵持许久,最终还是收回来,大步回到玄臻对面坐下,咬着牙道:
“下不为例!”
明知这家伙有演的成分,但就是狠不下心。
玄臻顿时笑了。
“乖徒儿。”
*
月杀秋的出现,对玄臻没有太大影响,倒是祸斗悄悄松了口气,天知道它这些日子一直担心玄臻哪天暴露被杀。
它一直信奉人多力量大,玄臻的确有本事,但多两个帮手于她而言终归不是坏事。
干一行爱一行的玄臻正在批奏折,瞥了眼趴在桌子另一端哈欠连天的祸斗,狐疑道:“你最近是不是变懒了。”
祸斗闭眼道:【春困秋乏夏打盹冬眠嘛。】不用整天提心吊胆自然睡得嘎嘎香。
“……”有道理。
玄臻也不再管它,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把奏折批完,朝堂上的那些老头子,最近跟打了鸡血似的,干活嘎嘎积极。
直接表现为,奏折一天比一天多,什么北方干旱缺水,南方出现流民,东黎国又有小动作,西楚也不老实……
什么事情都要问一嘴,虽然她能给出建议,但是一个两个都来问,她头都大了!
——当皇帝,真难。
为什么别人当皇帝就是和香香软软的美人酱酱酿酿,到她就是古代版顶级社畜。
玄臻搁下笔揉揉手腕,摸摸自己的脸,再这么熬下去她估计连三十岁都活不到。
此时,养心殿外传来冯鸢的声音:“陛下,今儿个十五,您该去皇后娘娘那儿了。”
玄臻眼皮微跳,她就是想想而已,可没真想去后宫,拾起朱笔继续批奏折,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冯鸢道:
“陛下您已经半个多月没进后宫了,太后这两日催得紧,您再不去怕是……”
“……”得,躲不过。
玄臻叹气起身,北梁太后陈燕,那可是一位上过战场平过叛的狠角色,萧承丹能登基,有一半是陈太后的功劳。
她六月底回来续刷,萧承丹也是那天死的,如今已是七月十五,初一本该去皇后那里,玄臻找借口搪塞过去了。
如今果真应了那句,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