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我发现了一条火狐毛毯，你先披着，夜晚的寒气深重。”
楚晚宁未置一词。
墨燃走近，将毯子递向他，然而楚晚宁并未伸手，只是缓缓阖上眼眸，似乎在冥思静养。
“怎么了？不喜欢吗？”
“……”
“那我再帮你找找，或许还有别的。”
墨燃微笑道，轻轻抚弄楚晚宁的头发，正欲转身，却发现桌上瓦罐不翼而飞。他愣住了：“我的汤呢？”
“谁说是你的了。”楚晚宁终于开口，声音如冬日冰湖，“这是我的。”
墨燃嘴角抽搐，还以为他在闹脾气：“好好好，是你的就是你的，那你的汤呢？”
楚晚宁漠然回应：“我扔了。”
“扔、扔……？”
楚晚宁不再理会他，轻盈地跃下凳子，转身推开房门离去。
“哎？师弟？师弟你去哪里？”墨燃顾不上毯子，凶手未明，外面的世界充满未知的恐惧，他急忙追了出去。
只见桃花树下，炖汤的小瓦罐仍呆滞地立在那里，并未被丢弃。墨燃松了口气，心想定是自己有所疏忽，小师弟刚才的沉默或许是在强压怒火，现在爆发也是情有可原。
于是他走过去，坐在楚晚宁身旁。
楚晚宁在桃花树下，抱起瓦罐，无视墨燃，独自揭开盖子，拿起比脸还大的汤勺，试图舀汤，却发现根本无法插入，愤怒之下，砰地一声将汤勺摔得粉碎，抱着罐子陷入沉思。
墨燃托着腮帮，转过脸建议道：“你直接喝吧。反正只有我们两个，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
“不喝吗？那我喝了，这是我师弟第一次为我熬汤，不能浪费。”他有意逗弄，说着笑盈盈地去夺罐子。
不料楚晚宁挥手推开他：“滚开。”
“……”墨燃眨了眨眼，感觉这对话似曾相识，随即厚着脸皮凑近，“师弟，是我的错，别生气了。我本想早点来接你，但明净师兄突然不适，所以我耽误了。不是故意让你久等的。”
楚晚宁依旧低着头不语。
“那你看看，我一直忙到现在，连晚饭都没吃。我真的饿了。”墨燃可怜兮兮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师弟，善良的师弟，我的好师弟，求你了，就赏你师兄一口汤喝吧。”
“……”
楚晚宁动了动，终于将汤罐放在地上，微微抬头，视线稍稍偏离，示意墨燃自己去拿。
墨燃笑了：“谢谢师弟。”
小瓦罐满当当的，一眼就能看出师弟吃得很少，却把大部分肉留给了他，以至于肉多汤少。
墨燃盯着看了一会儿，眉眼弯弯，温和地说：“这不是汤，分明是炖肉。师弟真慷慨。”
“……”
不再多言，墨燃照料师昧半天，确实饿坏了，更何况是师弟的一片心意，更不能浪费。他折了两根桃花枝，凝聚气力削尖枝头，权当筷子，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
“哇，真香。”
墨燃含着鸡肉，眼中泛起淡淡的雾气，笑道：“真好吃。我家师弟真能干。”
其实这罐汤并不美味，盐放多了些，入口甚至有些苦涩，不过尚能忍受。
墨燃又捞起一根鸡腿，正准备塞进嘴里，忽然愣住：“一只鸡有几条腿？”
无人回应。
墨燃自己回答：“两条。”
接着他看了看筷子夹着的鸡腿，又看了看自己已经吃掉的一个骨头。
“……”
这个迟钝的人终于抬起头，怔怔地问楚晚宁：“师弟，你……是不是……”后半句话却没能勇气问出口。
你是不是，一直在等我，没吃晚饭。
这罐汤，全是肉，是不是你在等我，等到汤几乎干涸，只剩下肉，打斗之后只剩下可怜的一点点，而我还以为……
还以为是你吃过了……给我留了一些……还以为是你手艺不好，把鲜美的鸡汤，做成了炖鸡……
墨燃默默地放下瓦罐。
但他发现得太晚，罐子里已经没剩几块肉了。
楚晚宁终于开口说话。
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悦耳，带着一丝稚子的柔和清澈。
“是你答应要回来吃饭的。所以我等了。”他缓缓说道，无喜无悲，“如果你不吃，至少派人告诉我，别让我一个人像个傻子。可以吗。”
“师弟……”
楚晚宁依旧不愿看他，侧着脸，墨燃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让人带个信给我，说我陪你……说我陪你陪明净师兄去了。很难吗？”
“……”
“你拿我的瓦罐，喝汤前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多问一句我有没有吃饭。很难吗？”
“……”
“你吃之前先看清罐子里有多少鸡腿，很难吗？”最后一句带着一丝嘲讽，却又让人羞愧地忍俊不禁。但墨燃的笑容还未完全展开，便凝固了。
小师弟，在哭泣。
如果他以成人之姿，绝不会因如此小事落泪，但众人不知，摘心柳让他身形变小，心智虽未受太大影响，但毕竟还是受到了一些波动。在气若体虚时，他的性情更接近孩子般纯真……
在那难以察觉的隐秘中，王夫人与贪狼长老的脉象探索皆未能揭示真相。
“我也有饥饿，也有痛苦，我同样是血肉之躯……”即便孩童般的天性占据上风，楚晚宁依旧克制着，无声地低吼，肩膀颤抖，泪珠簌簌滚落，双眼泛红如血。
多年以来，身为玉衡长老，他始终隐忍，无人疼爱，无人相伴，总是假装漠不关心，从敬畏他的人群中冷漠地走过。
唯有当他内心的孩童情感涌现，才会袒露真言，才会崩溃，才会倾诉积压已久的苦闷。
他并非对他人无情，只是许多事都默默承受着。
然而，默默承受，无人看见，无人在意，久而久之，也是一种折磨。
墨燃目睹小师弟颤抖的肩膀，心中痛苦，试图抚慰，却被对方毫不留情地一掌推开。
“师弟……”
“别碰我。”楚晚宁终究是倔强的，无论年长或年幼，他擦拭着眼泪，骤然站起，“我要去休息了，你去陪你的师弟吧，离我远点。”
“…………”
一怒之下，他竟忘却了师昧其实比墨燃年长。
墨燃张口欲言，楚晚宁却已拂袖而去，迅速进入另一间卧室，砰的一声关上门。
然而，这凌霄阁的庭院仅两间卧室。
墨燃原计划让师昧独居一间，自己与小师弟挤一间，但小师弟如此愤怒，还上了锁，看来是无法进入他的房间了。
师昧的床榻，他也不愿随意侵犯。更何况，被楚晚宁责备，还惹哭了对方，墨燃思绪纷乱，无暇顾及风花雪月，只是呆坐在桃花盛开的庭院，手中握着楚晚宁一路带来的陶罐。许久后，他叹了口气，给自己一记耳光，低语道：“真是混账。”
于是，那一夜，墨燃干脆以天为盖，以地为席，躺在桃花铺满的地面上，茫然仰望星空。
小师弟……师昧……师尊……薛蒙……金成池下的假勾陈、未露面的凶手……幻境中的楚洵父子……
无数模糊的影子掠过眼前，他隐约感到有些不对劲，但那感觉太过微弱，甚至他自己尚未察觉，便已消逝。
桃花盛开，灿烂如火。
他伸手接住一朵凋零的桃花，迎着月光仔细凝视那绯色的亡灵。
刹那间，仿佛重回前世的终结，自己躺在预先铸就的棺木中，那天也是满山花谢，寂静无声。
只是那时飘落的是海棠。
海棠……
为何他明明，前世今生，钟爱的都是师昧，却在临终之际，鬼使神差地，将自己葬于海棠树下，葬于通天塔前，葬于初遇楚晚宁之地。
前世所做的许多事，如今回想起来，令他心惊胆战。重生一世，活得越久，就越无法理解当年为何会做出那些残忍之事。
屠城、强暴、弑师……还强迫楚晚宁与自己做出那样的事……
墨燃丢掉桃花，用手遮住额头，缓缓闭上眼睛。
小师弟刚才说“我也会饿，也会难过，我也是人”，这句话一直在耳边回荡，说话的人是小师弟，但那一刻，墨燃脑海中猛然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着雪白衣冠的男子。转瞬之间，白衣变为绯色凤袍拖地，宛如鬼司仪幻境中与他举行冥婚的模样。
“我也是人啊……”
也会痛苦，会受伤的。
墨燃……
我也会受伤的。
墨燃突然感到心脏剧烈的窒息，似乎有什么即将呼之欲出，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闭着眼睛，缓缓呼吸。
呢喃道：“……对不起……”
不知在向谁道歉，是对小师弟，还是那位绯衣凤袍的故人……
卧室里，师昧坐起身。
他没有点亮灯火，赤着晶莹的双脚悄然来到窗边，透过缝隙，远远望着躺在花瓣间，一手仍抱着陶罐的墨燃，眼神暗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次日清晨，躺在花草间的墨燃皱了皱鼻子，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准备起身。
然而，伸懒腰的动作还未完成，一声尖叫划破了凌霄阁的宁静。
“啊——！！！”
墨燃猛然睁开眼睛，一跃而起，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寒彻骨髓，瞠目结舌！
负责守护凌霄阁的十五名羽民精英，竟在一夜之间全部被绞杀，死状与十八如出一辙，每个人的脖子上都缠绕着一条闪烁红光的柳藤。
——见鬼！
那十五具尸体悬挂在凌霄阁繁茂的桃花林中，红袖飘舞，长裙曳地，随风轻轻摇曳，宛如十五朵风干的花朵，凄美诡异，阴森精致。
发出尖叫的是一名送早餐的低阶羽民，她吓得瑟瑟发抖，手中的竹篮早已落地，粥面点心散落一地。
见墨燃站在庭院中，那羽民颤抖得更厉害，哆哆嗦嗦地背过手去，在身后摸索着什么。
墨燃本能地上前：“不是，你听我说……”
已经来不及了，那羽民触动了腰背上纹刻的崩临咒符。崩临咒是羽民最重要的通讯方式，几乎瞬间，桃花林四面八方的羽民化出火红的翅膀，从天际黑压压地降落此处。
眼前的一切，让每个人都惊呆了。
“阿姐！！”
“姐——！”
寂静之后，羽民中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和哭喊。这巨大的动静引来桃花源的修士们。惊呼、质疑、愤怒与嘶吼，很快包围了整个凌霄阁。
“墨燃！现在你还说什么！”
“杀人凶手！丧尽天良！”
那些羽民怒不可遏，尖锐地哭喊：“杀人偿命！杀了他！杀了他！”
墨燃真是百口莫辩：“如果我是凶手，既然能杀光他们，为何还会留在凌霄阁不走，等着你们来抓？”
在混沌的宇宙深处，一位红发羽民，泪水混杂着愤恨，诅咒道：“呵！竟已至如此境地，你竟仍有颜面……”
“若非凶手，何故凶手屠杀所有卫士，独独饶你一命？”
“正是！”
“人心难测，岂能料想！”
“凶手即使非你，也必与你有所牵连！否则，为何不取你性命！你解释啊！”
“血债血偿！”
墨燃心中冷笑，前世他杀人如麻，无人敢提及“血债血偿”，今世他无辜受冤，这世界真是……他紧闭双眼，正欲开口，刹那间，天际一抹赤红霞光疾驰而至。
羽民上仙自云端飘然而降，冷眼环视四周，面色铁青。
“墨微雨。”
“上仙。”
上仙凝视他片刻，走向一具尸体，挑起颈脖处血渍斑斑的柳藤。
“你的兵器呢？呈上来让我瞧瞧。”
“……”
“你不愿？”
墨燃叹气，他的兵刃“见鬼”，早已在无数双眼中显形，尤其是十八遇害时，众多羽民皆亲眼目睹。此刻亮出，与死者颈上的柳藤对比，无疑是加重了他的罪孽。但若不示人，便是心虚的表现。
“嗖——”炽烈的红光在他手中显现，见鬼自他骨血中幻化，流淌着嘶嘶作响的赤色光辉。“上仙要看，便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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