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玄素并未说话, 只是含笑看向徐青仙。
他平日里病弱得仿佛风一吹就倒,未见怒容,真是看上去可随意搓圆捏扁的软柿子老好人一个。此刻不发一言注视着人, 少顷, 笑道:“青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阎笑寒都快抬不起头了。这种闯了大祸被当场逮到谈紫面前等候发落的心情,族长那时也是笑着,他却感到自己的皮都快被这眼神扒下来了。
瞿不染道:“掌门, 此物毕竟曾是……”
他一句“责任在我”未出口, 玄素并未看他,只往下按了按手。他一停顿, 话霎时便说不出来了。
徐青仙平淡抬眼,将下山后遇到的事详细叙述了一遍, 自狐族禁地开始说起。其实玄素已然知道的差不多了,一些细节不曾得知而已,但常青这个名字,还是方才听闻。
“姓常?”玄素对秋杀道, “老四, 你有印象么?”
“没有。”秋杀回想道,“姓柳我倒是不奇怪。姓常的大妖?早些时候死的都没剩几只了。籍籍无名, 那必然不是什么大妖。近些年才出来的吧?”
这便是小辈们无法轻易插嘴的领域了。小将却道:“掌门,若是那三分之一绝情丝真在常青手上,我们要如何拿回来?这样的妖, 没办法轻易杀了吧?长宁府地基下那百具尸体,真的是郑长宁杀的么?”
要发诛杀令, 需要令人信服的理由。毕竟这是牵扯到其他五门的事, 不是想杀就杀, 那规矩成什么了?常青便是因为如此,才这么嚣张。
玄素听到“郑长宁”三字,眸光一动,竟是一瞬晦暗。
然而,他虽有了想法,却没有在众人面前说出的意思,只是微微一笑,神色温和起来:“你们奔波良久,都很累了,此事门内会处理。”
秋杀道:“那剩下三分之二,怎么说?你那熊孩子徒儿呢?还在外面乱跑?”
“怎么会?”将猛地道,“四掌门,你是在怀疑徐行吗?她虽然没什么道德,还十分喜欢手贱,但大是大非不会分不清的!”
玄素笑道:“不必紧张。她没有这般胆子……”话说一半,他又一顿,微妙地改口道,“就算有这般胆子,也暂时没这般能力。”
这话非是看不起徐行,只是术业有专攻。还没二十岁的人,能把剑术学好已经是老天喂饭,哪有功夫还另开一门伪造法器?秋杀那个年纪还在偷偷往师尊的炼金炉里添汞水试图把人胡子炸歪呢,不可能的。
这又不可能,那又不可能。那要怎么说?小将主动请命道:“再让我下山,将东西带回,就当将功补过!”
“何过之有?”玄素摇了摇头,只叹道,“现在只怕你们有更重要的事。”
现在虽说经过长宁府之乱,灵境许多人都知圣物和预言之事,但到底没有大肆传播出去。小辈和私人势力里私下抢抢,倒也没什么所谓,但若是哪个大宗动用到下发禁令去抢夺,那就等于彻底坐实——都不必说此后会带来什么天大的祸端,眼见的第一件事就是,红尘会乱。
当年祸乱大战在史书中不过记载一句“血流成河、死伤无数”,但落到凡人头上,就是一整个镇子了无生机,十户人家里面死了九户,遍地饿殍,人间地狱。谁敢赌自己是否能幸存?那么,显而易见,越靠近仙门的地方越安全。红尘泱泱人海,灵境总共也就那么点大,站了一个就不能站另一个,还想挤只能埋地下了,到时天妖屁还没来得及放一个,极度恐慌的人群便很可能已经开始自相残杀了——历史上这样的事比比皆是。
这天下才安稳了多少年啊?
玄素将一闪而过的动摇收好,重又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淡然模样,道:“先好好疗伤吧。其他的事,不必你们担忧了。”
“……”
将小辈安顿好,玄素转身进入暗室,烛火之间,静静坐着一个人。
那人坐在一辆武侯车上,身后立着一浑身药味的铁童子在推车,似是腿脚不便,不能站起。她抬起眼,暗光之下,仍是桃花人面,皓齿蛾眉,柔柔叫了一声:“掌门师兄。”
“老五。”玄素道,“你怎么来了?”
这位轮椅上的人,便是徐行短暂的穹苍生活中唯一没被她祸害过的五掌门,司药峰蔺君了。
蔺君道:“你说那些尸体没有外伤,像是中毒而亡,我自然要来瞧瞧是什么毒了。”
“要是能看出来便好了。尸体已然被销毁,说来好笑,我听到郑长宁这个名字竟然比孩子们还晚一点。”玄素语调冷了一瞬,又道,“尊座如何了?”
蔺君道:“看起来是尸体,碰起来是尸体,闻起来也是尸体。”
玄素默然半晌,道:“那不就是尸体么?”
蔺君掩唇笑道:“但神魂好似未断呢……我让四姐占过,四姐占出来说九重尊很欢喜,我说让她放心,尊座可能在外边玩得很开心,不想回来。四姐非得要说老寿星上吊解脱了也会很高兴……真是……为什么人要这么悲观呢?”
玄素:“……”
应该是你太乐观了吧??
蔺君也不知在笑什么,总之笑了半晌,忽的道:“对了,你那小徒儿呢?”
“叫也叫不回来,抓也抓不回来,泼猴一只。”玄素又长叹一口气,垂头,眼底明灭,“不指望她太多,不过现在,她若是把那些聪明用上的话,应当已经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吧。”
他不想在小辈面前说出口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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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百个人,即便不是常青杀的,也必须是他杀的。”徐行将身上尘土拍干净,道,“若是我当掌门,定然会这么想吧。”
一行人自墓中出来,徐行照例还是给这位郎年供上了香蕉。到了外边,后劲更大了,凌寒一想到那人炼出来的鼎,脸色便忽白忽青,徐行怕他吐法器上要赔五百灵石,很友善地让他先行回去休息了。
余刃道:“的确。有理由,便可下禁令,绝情丝也可理所当然取回了。”
他又是一副不大感兴趣的模样,负手跟着徐行。徐行都不知他究竟对什么感兴趣,难不成真是下来游山玩水的?不过本就不是说给他听的。
神通鉴方才听了她的解释,还是一知半解的,懵道:“你早就知道那三分之一圣物有可能被调换了?那为何当初还要去取?”
“既已入局,何分落子早晚?我一向是先下手为强的类型。”徐行缓步向前,这次不再费心去摸人钱袋,只看看那碟醉花生,余刃便笑吟吟走过去了,“若是不去,怎知对弈之人是谁?”
调换圣物的主意应当是封玉出的,常青蠢得分不清好坏,迟早被她坑进地里。只不过,徐行不明白的是,常青又追过来围堵她,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她名义上已经将绝情丝送回穹苍了,身上绝无他想要的东西。
罢了。现在常青不来堵她,她却要去堵常青了。余刃捧着一包醉花生过来,递给她,启唇道:“现在便去水域么?”
徐行斟酌几分,道:“还是老样子,兵分两路。我有观真首席给的佛像,常青轻易发觉不了我——只不过,我还想去他家里再看一趟,所以,若是不幸撞见,只能麻烦你把他引出去了。”
余刃道:“文引还是武引?”
徐行道:“两个都来。”
“听你的。”余刃笑眯眯道,“那我就先把他骂一顿,再把他打一顿,这样可以么?”
徐行道:“不要我等下出来看见你漂水面上就好了。”
余刃上下看她,眨了眨眼:“我在你心中就是这般没用的男人吗?”
自然不是。余刃目前在徐行心中,暂时还算不上男人,只是一只巨大且按需柔弱的貌美跟屁虫,还是随时会飞起趴人脸上进行突然袭击的那一类……有他在,别人都不敢过来了。不过这话徐行没说出口,免得他又要作天作地一通发癫,只肃然道:“当然不是啦。哈哈。”
“……”
快马加鞭,没有丝毫休息的时间,两人又回到那片都来过数次的水域了。下水之时,余刃立于原地,将双臂微微张开,一副很乖等她来抱着入水的样子。
“你记性是不是不太好?”徐行不可思议道,“都让我看到你有一兜子鲛珠了,随便含一颗都能来回游个八百米,现在还装不会水?”
余刃笑意不变,仿佛心情完全没有不好:“啊……我竟不知鲛珠有此妙用。”
徐行懒得理他,一个猛子扎下去,霎时没了身影,她在水下睁开眼,往方位找去。
神通鉴:“这次没有手指,要怎么找到原地?”
徐行:“有路标啊。”
神通鉴还在思索哪里有路标了,就发现她说的路标是郑长宁那十分摇滚的半截手:“…………”
比起佛像,观真首席更应该送的是木鱼吧……
故地重游,再往东,便能看见锁住佛头的数条精铁锁链了。巧也不巧,嗅到气息,常青应该是在的,与此同时,水腥气比上次还要重了,应当是他其余地方的手下正聚在此处。现在这佛头,真是当之无愧的蛇窝了。
余刃悠悠然跟在她身后,徐行对他点了点头。
下一瞬,那蛇王殿的牌匾和大门被一道白光炸得面目全非,震颤声轰隆声响彻了整个海底,回声半晌未停。
“滚出来。”
动静实在太大,常青和一众蛇妖霎时闪身在外,阴沉道:“找死也要挑个好日子!”
余刃搓了搓指腹,冷淡道:“废话真多。”
常青厉色一闪,不怒反笑:“找过来送死,是为你道侣讨公道?当时缩在一旁当乌龟,现在倒是硬气。小白脸,把你扒了皮炖汤如何?”
余刃握拳咳道:“不是道侣……”
“谁问你了?!”岂有此理,好恶心的表情!常青身后手下激叫道,“想找死就成全你!!”
他神色更淡,敛眸道:“你伤我重要之人,十倍讨回来是应当。”
“我伤她??”人族竟也能如此颠倒黑白,常青喉管好不容易才接上,现在说话都疼,他狰狞道,“是她偷袭伤我吧?!!”
余刃不在乎。
那边倾巢而出,已然轰轰烈烈打将起来了。徐行在旁津津有味看了会儿,咬住玉佛,悄悄进了蛇王殿。
被人一招砸了家门口,有点血性的人都会出去理论,更何况本就性情暴躁的蛇族。此时的蛇王殿中空空荡荡,徐行循着声响,灵巧地翻到房梁之上,轻巧潜行。
有这样的功夫,连去做采花贼也一定会成功的。
佛像加护,蛇族对她的存在极不敏感,修为没有比她高的,也察觉不到她的步伐。今日运气不错,她很快便找到了目标——
封玉正在一间禁闭房中,脖颈上有一道明显的勒痕,垂眼不语,眉间那点红痕愈发黯淡,宛如一座石雕。门口几个人面蛇族,说是保护也可,看守也可,只不过,面上神情都极为不屑,看它们神情,看守的不像是二把手,像是一条什么狗。
“真不知道老大这么器重一个人族做什么?还要保护?”
“小声点吧。没她,老大那性子早被各路人马打死八百次了……”
“真这么算无遗策,现在还会在这里?”
“老大很重视她,上次还让她侍奉自己如侍亲父呢……我要是生出来个人族,都要一头撞死了!”
“她自己没家人?人族不待见她,似乎我们就很需要她一样……真够碍眼……”
听到“家人”二字,封玉的指尖蜷了蜷,紧紧握住了拳。
徐行幽幽注视了一阵,并无多事,反身踏柱下了房梁,转瞬便出了蛇王殿。她现在要去找冥海蛇域遗址。
这片海域很大,早些时候她便知道,所幸她现在水性极佳,找寻一事只需时间罢了。但,徐行来回几次,都只感到一个模糊的方位,似乎总是和精确的位置擦肩而过。
余刃即便再厉害,也不能拖着这么打,徐行抬眼望去,正在此时,余光忽的见一道黑影闪过,往一处去了。
她迅速跟上。
那道黑影速度极快,又对地形极为熟悉,竟然便在她视线中倏忽消失了。徐行停步,往下看,只看到了几具已然白骨化的尸体。
在水底,看见骸骨并不是稀罕事,来时便陆陆续续看见好些,只不过,这几具骸骨不像是被“自上而下”抛下来的,更像是在此地死去的,因为他们的落点极为聚集,有两具几乎是躺在一起的。
徐行凝目观视,终于知道为何她总是对此蛇城遗址总是擦肩而过了。因为这里,实在被忘记得太彻底了。
只能依稀看出,这曾经有一道小小的护城河。城门,正在她的脚下。一些难以被冲刷消失的沉重物品陷在软泥之中,徐行站在这里,忽的抬头。
她嗅到了。
死亡的气息,久之不散……这是,屠城的气味。
她往前一步,沙沙的声音响在耳畔,徐行忽的有一种错觉,当年的凶手便和她一样,自城门慢慢的、一步一步地走进去,看着仍如往常一般静谧流淌的护城河,陷入同样寂静的城镇,路边倒着的尸体,一直走到尽头,像欣赏自己惊艳不已的杰作,就要大笑出声。
不,应该还有一个人。
一具路边的骸骨伸出手,指骨被正巧踏碎了。看位置,应当不是有意的,不过,一个人若是独自走一条大路,又是这种特殊的时候,那么其多半会走在正中间。即便不是中间,也不会是这样过于偏斜的位置,好似在给身边的人留半条路一般。
神通鉴道:“徐行,我心里有点毛毛的……”
徐行:“别怕,找到东西就出去了。”
为了缓解气氛,神通鉴又开始胡扯闲篇:“你的剑真的太旧了。不过,原著里说,剑修到了一种修为,她的剑就极有可能衍生出剑灵。剑灵越有自我意识,越聪明,说明主人便越强。”
徐行:“……”
神通鉴:“我感觉那个封玉姑娘是个好人啊?她像是想要和我们合作,让我们救她出苦海。”
徐行:“…………”
不知怎的,徐行一直未曾应答,现在更是突兀停住了脚步。
神通鉴这才发现,她似乎一直在忍痛。
她并没有受伤,这痛似乎是从太阳穴传来的,她额角的青筋已经寸寸暴起,上面覆满了豆大的冷汗,想来已经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了。但她并未呼痛,也未咬牙,只是相当娴熟甚至平和地调整了呼吸,缓慢地深深呼气,只是忍耐。只不过这疼痛并未减弱,反倒越发恐怖,让她无法专心再往前行——于是,她用剑将自己有些摇摇欲坠的身躯撑了起来,闭眼。
“……徐行!”神通鉴慌道,“你怎么了?!!”
又吓到它了。徐行本还想蒙混过去的,只是暂时说不太出话。她感到头痛欲裂,有什么东西钻进了她的脑袋里,无数纷乱的画面撑开血肉,涨得她快要爆开了!
忍住……
忍住!
挣扎的呼吸中,神通鉴惊慌失措的声音忽然消失了。与此同时,这剧痛也随风一般的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徐行浑身冷汗,还在喘息间,听到自己脑袋里传来了有些怯怯的声音:“主人,你怎么了,还好吗??”
“……主人?”徐行心道,这声音怎么跟神通鉴一模一样?难道就是它曾提起来的那个小系统同事?不过,虽说声音一样,但性格差距竟然很大。神通鉴一副没遭受过毒打的活泼样子,这位的声音就又弱又冷的,还藏着点阴恻恻的诡异味,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系统同事答道:“我是神通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