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徐行很久没这样懵过了。
你也是神通鉴?她道:“你难道是一直叫这个名字?还有, 为什么喊我主人?”
“我一直都是神通鉴。”这位神通鉴回答道,“因为你一直也是我的主人。”
“……”
寥寥数语,徐行大概摸清了它的性格。安静、谨慎, 谨慎到有点过头了,仿佛生怕徐行稍不满意便会伸手捏死它一样, 真不知它经历了什么。并且, 它不像自家鉴那样会接话, 说话一口一个“主人”、“在下”的,简而言之,不像系统, 倒像个土生土长的原住民。
方才未擦去的冷汗融进水中, 徐行垂眼, 方才那些爆开的画面仅仅惊鸿一瞥, 现在无论如何回忆都再忆不起来哪怕一点。她知道此刻自己不该去想, 只是,那些应当是很重要的事。
“神通鉴”轻轻道:“主人,还不到时候。不要勉强自己。不要习惯勉强自己。”
“多谢你。”徐行现在已猜到它是谁了,当初在幻境中, 她陷入梦中, 无法沟通,这小东西千里迢迢来传话, 此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传谁的话, 此刻也很明显了, “我没事, 你回他那儿去吧。”
“神通鉴”忸忸怩怩半晌, 方委屈道:“我不想回去……”
徐行难得耐心, 本想劝它几句,竟忽的感到一阵恶寒。这对话,听起来简直像自己和余刃各自带了一个孩子,俩孩子是双胞胎,结果被养得个性可称天差地别。一别经年,好不容易碰面之际,对面的孩子委屈地飞奔进自己怀中,哭道:“我再也忍不了了!徐行你带我走吧!”
“神通鉴”道:“主人你带我走吧!”
就算同意,也带不走啊。徐行又不是电脑,怎么装双系统?
“我只有在察觉你陷入险境时才能短暂过来。方才出了一些岔子,我将那些东西暂时安抚下去了。”“神通鉴”碎碎念道,“我要回去报平安了,否则又要……唉。我很有用的。你和他换一换吧,这个人真的……你管管他,我真的快受不了……”
它的声音消失了。少顷,神通鉴晕乎乎的声音响起来:“徐……徐行……我感觉我被踹了好重一脚,一下就晕过去了,怎么回事啊?你不疼了吗?刚才是偏头痛吗?徐行?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没办法。”徐行摇了摇头,叹息道:“快乐教育就是这样。”
神通鉴:“?”
怎么没头没尾的,但它感觉自己又拐弯抹角被骂了?
徐行又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察觉到头顶的水面正逐渐被斗法产生的巨大震荡给波及到,这意味着战场正在往这里逐渐挪移,又或者余刃正将常青往这边引。
不造成死伤的“切磋”是不触犯令法的。就比如常青在少林门前找上来用的借口。徐行不是没动过让余刃直接把常青杀了的念头,但,通过这种方式拿到绝情丝,她和余刃便会更快地暴露在穹苍的某种视野之下,这绝非上策。
她的所有事都可以暂且放后。徐行面不改色地将方才支撑时剑柄上沾到的黏腻抹去,俯身,伸手轻轻隔空翻动这些骸骨。
“心脏处的肋骨端,有一些黛青的染色。”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徐行没拿手去碰,她记得,鲛人血可解百毒,唯独不能自医,她站起身,视线缓缓落在那道护城河的残痕上。
“要如何快速屠灭一个城池?”
“闯关是需要大量兵力的,不现实,且,容易传出风声。这种孤城,只要在水源中下毒,便可以做到。”徐行道,“河水会稀释剧毒,普通剂量的毒很难传播开来,这样的退守之城,防备更是森严,要悄无声息,多半是用了同为水属的蛇毒。”
她倒走在大路上,道:“然而,总会有漏网之鱼。凶手不得不进入这里,来查看是否还有活口。为了不留破绽,事后杀的人也必须死于同样的蛇毒,所以,当时在这里的两位,的确有一位多半是蛇族。”
为什么分析全都站在凶手心理出发啊!神通鉴毛毛地道:“经常杀人的都知道?”
徐行:“……”
她难得没有接茬,只有点自嘲地扯了扯唇角,这神情只是一闪而过,便消失无踪。少顷,一道白光“轰”得打在不远处,紧接着,水波涌动,仿佛周身的水都被借调过去了,徐行听到常青暴怒的声音:“要打便打,要逃便逃,遛了几圈了,你当谁是狗么?!”
“自然不是。”余刃从容不迫、气定神闲道,“你比狗丑很多。”
这下真是文武齐上了。引到这边来了,那蛇王殿附近便空了,徐行重又将佛像叼上,自水波掩着悄悄游去,一路畅通无阻回到佛头之内。
负责看守封玉那几位,蛇在这里,心早已飞出去了,皆有些蠢蠢欲动。毕竟,封玉一个没修为的凡人,量她敢逃跑么?很快便一条条的找个借口出去打架。最后,还守着门口的只剩那一位略显稳重的蛇族。
徐行静静注视他片刻,自他转头瞬间闪身到其背后,一手反剪他双臂,另一手直接掐住他后颈,脚一踹,将隔壁禁闭室的门轰然踹开,再一踹,将这可怜的蛇族照屁股一脚踹了进去,关门时,门缝夹到长尾,他甚至连一个人脸都没看到,便惊天动地惨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徐行多补一脚将蛇踢晕,随后毫无素质却颇有匠心地将他摆成一坨大便形状,扬长而出,“砰”一声将门关紧,反锁。而后,笑吟吟地走到隔壁门前,叩了叩,道:“封姑娘,我可进来了?”
封玉呼吸停了一瞬,起身道:“徐道友……你怎么来了?”
尽管暂时身陷囹圄,她的发丝还是丝毫未乱,神色不见慌乱,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外界,很快将门重又关上了。
只有门缝中能落进光线,室内狭小,昏暗无比,旁边还放着像是食物的东西——卖相实在是不佳,根本没有用心准备,封玉一口都没有动,看样子只是在此枯坐罢了。
“这般大张旗鼓闯进来,被发现可是不太好。”封玉笑了笑,不着痕迹地掩了掩衣领,“徐道友有什么要问的,尽快长话短说吧。”
徐行道:“我既然敢闯进来,自然有出去的方法。以及,不用遮了,我早看见了。”
封玉道:“我说的不是对徐道友不好,是对我不太好。”
视线交汇,徐行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暂时还不能离开蛇王殿。
“……不要小瞧他的势力。”封玉自然而然地开口道,“此处不过是他一个小小据点而已。紫华府、兰乌观、广阳坊……这些地方都和他有紧密关系,就算走到最差的那一步,所有人都不能违抗共诛禁令,但他若是要逃,这些势力定会倾尽一切去帮他。更何况,尽管只有三分之一,他手上还有‘绝情丝’。”
那是自然。因为,若是不帮他,自己那些肮脏事被顺藤摸瓜暴露出来,就完了。
徐行往后一靠,将禁闭室当成是什么休憩场所似的,抱臂道:“以常青的能力,和蛇族一贯不与人结党的习性,能这么快笼络这么多势力,结交如此多人脉,封姑娘,你在这其中怕是出了至少九成气力吧?”
人蛇这种东西历史上早便有了,从未广泛滥用过,恕徐行直言,能想出将这玩意儿搞批发的主意,不是纯种人族还真的很难如此缺德。
封玉默然不语。
徐行紧盯着她低垂的眼睛,少顷,她缓缓道:“我明白,无论有否苦衷,不管是否胁迫,只要做出这些事,再找懦弱的借口并无意义。能不能将功赎罪,不由我评判,我也不屑赎罪,我只有一句话,现在,你我目的是一致的。”
徐行道:“你是郎家人么?”
封玉并不惊奇于她为何知道这些的模样,仍是不语。徐行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缓缓伸手,无名指触过她些许嶙峋的锁骨,将衣领挑开了些。
果然,靠近心口的位置,露出一小截熟悉的家纹刺青,那是菟丝子。
“……最开始,我不知这些。母亲早亡,什么都没留下,我独自带着妹妹,不断追查家人的下落,她不慎落到了一个蛇妖的手上。机缘巧合,也为保下我二人的命,我开始做‘军师’。”封玉的侧脸隐在昏暗之中,辨不清神色,“想在这里当二把手,太难了。行将踏错,便是一个死。我必须要对他有足够的贡献,才能保住这个无人看得起的位置。”
徐行道:“长宁府下的尸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在你之前不久。”封玉的五指攥的发白,像是在抑制什么情感,“我去质问常青,为何他明知如此却故意隐瞒我?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
封玉道:“‘何须隐瞒?我不过没注意罢了。但那又如何?你现在可以侍奉我,如侍亲父。’”
原来这句话是在这个语境下说出口的!
委曲求全、放弃自尊只为了活下去,当做希望一般不断追查的家人,竟早已便枉死在了常青手下。五雷轰顶之时,竟然得到如此恩赐似的答复,神通鉴设身处地想了想,怪不得封玉要里应外合搞死常青,此仇可称不共戴天!
徐行道:“你既知尸体藏在地基下,为何放任它们被监察使带走?定有一人和郑长宁有勾结,以你才智,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
“因为即便将尸体拿去查验也没有用了。”封玉道,“蛇毒衍于自然之力,和人族提炼出的毒物有所不同,时间一长,便会在体内彻底消失。再如何验,也只能验出一个无端暴毙,最多从尸骨上的青色推测出或许是毒死,然而,要说是蛇毒,仍是没有任何证据。”
徐行道:“郑长宁和常青为何要屠城?”
“你既知郎家,定然是去那个墓看过了吧。没被吓到么?”封玉道,“自然是为财了。当今要做什么,不都需要一个踏脚石先垫一垫么?有什么财是比不义之财来得更快的?郎家自行避于水底,隔绝九界,是当时最适合下手的对象。”
“最后一个问题。”徐行竖起食指,“常青为何要追我来少林?他既将绝情丝调换,不知见好就收,还在外面把自己当个活靶子?”
封玉看她半晌,苦笑般道:“他若是知道‘见好就收’这四字如何写,应该是能再多活不少年的。”
徐行似笑非笑道:“你说得对。”
两人一对一答,谈笑风生间,已经将常青判死刑了。真是比小将判刁民死刑的速度还要更快、更高、更强。
正在此时,墙上传来“啪嗒”一声,随即,是有些恼怒的“嘶嘶”声响。应当是隔壁的大便蛇从晕眩中醒来了。远处也传来一阵阵呼声水声,徐行往外看了眼,利落起身道:“封姑娘,我走了,你保重。”
封玉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领,抬眼道:“徐道友也是。”
“……”
徐行出蛇王殿时,结合了一番方才封玉口中的情报,一个计划已然初具雏形。
“要发禁令,需要一派领头,随后另外五门的监察使判断是否下发……”徐行歪头,松了松自己的颈骨,道,“杀他倒不难。只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啊。”
“这一切都解释清楚了啊。”神通鉴奇道:“你还是不相信封玉吗?”
“相信不相信的,和这件事没关系。”徐行道,“相信一个人,就等于同意对方可以杀掉自己,不是吗?”
神通鉴:“你生活在什么原始丛林吗?”
徐行去找余刃途中,下潜带走了一样有用的东西。神通鉴也顾不上纳闷了,哇哇叫起来:“你带这个干什么?!好恶心好恶心啊啊啊!!”
那边,已经有蛇族在陆陆续续回守蛇王殿了。徐行看着这一排排大蟒蛇,不由感叹,看,连脑子这么不好使的蛇族都知道防人偷家,有的人怎么比蛇还笨?幸好自己已经偷完了。
要找余刃不难,哪边水流最剧烈便是了。徐行还在作想该如何不引起常青注意地靠近呢,结果她还只是一个小小黑点时,就发现余刃的视线移过来了。而后,本就已经看起来很无聊的动作更是心不在焉,只待她一个点头,余刃便催起冲天水幕,将她捞出水面,飞上法器,走人。
“太无聊。”余刃对她道,“等你好久。”
徐行道:“神通鉴?”
神通鉴:“嗯?叫我干嘛??不对,你把心声和对话框的内容放反了!你说出来了徐行!!!”
果不其然,这个时候那个小同事回应不了她。余刃却挑了挑眉,一副“什么时候背着我见过了”的模样,而后微微敛眸,估计是交流去了。
少顷,他脸色微微一变,也不说话,两指按在徐行太阳穴上,轻揉道:“还疼?”
“不疼。已经没事了,别碰。”徐行觉得他手指冰得很,甩了甩脑袋,把他手指甩开,“你把人家怎么了。欺负它了?”
余刃衔住指尖,用仅存的那点热度把食指烘得暖热,再去碰她。“我哪敢。”他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一开始有些误会。”
“……”
本来余刃心情就不算好,结果徐行一说现在去见庄乐山,更是乌云罩顶。徐行有时觉得此人神经的很人畜不分,她见庄乐山他不高兴,见徐青仙他不高兴,见阎笑寒他也不高兴。不过他不高兴已是常态,还是笑盈盈的,不会摆脸色,只会见缝插针隐晦表达自己的不满,徐行当做没看到就好。
所以为什么,见庄乐山会尤其不高兴?难道这二人有什么宿怨?
以免余刃又在那幽幽释放冷气,让人如坐针毡,徐行把他打发去买花生了。
庄乐山今日还是一身书生打扮,腰间别着毛笔、小簿子和算盘,还有穹苍的令牌。说实话,徐行真的很担忧他的腰带质量,这样哪天挂不住了掉下去,场面会变得很难看。
庄乐山道:“我不是说过别给我发灵信,我不会见你了吗??”
徐行道:“那现在坐在这里的是鬼?别吵了,先办正事要紧。”
“别一副我无理取闹的样子?”庄乐山指她道,颤抖道:“什么叫做‘你也不想别人知道你是好人难当吧’,玄素脾气那么好,怎么教出你这种徒儿??”
“说明师尊也有他狂野的一面。”徐行面不改色造完谣,道,“好了好了,有事相求。”
庄乐山深呼吸完,才道:“你说吧。”
徐行开口便道:“帮我把六大门驻穹苍的监察使都找来一下,十日后会合即可。”
“……”
庄乐山静静道:“你什么时候继任掌门了?”
徐行讶异道:“怎么这样说话,师尊应该还没那么快。”
这么快什么……不行,再想下去又要!
庄乐山咬紧牙关,奋笔疾书,又写了个【负五十】。
徐行偷看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直接问,反正冒犯了似乎也不会怎样:“我一直很好奇,这个本子究竟是拿来记什么的?”
“这是‘功德簿’。”庄乐山傲然道,“虽然无论找谁算命都说我这辈子绝无财运,但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坚信只要好事做得够多、功德积攒得越多,便可以上达天听,让我的财运回到身边。”
徐行道:“这是假的。我从来不攒功德,也没见我财运很少啊。”
庄乐山道:“你那钱都怎么来的??我都不想说你……罢了,监察使是吧?你又想做什么大事了?我不保证能全部找到。不过,峨眉的监察使我这几日才在鬼市见过,叫什么度无量的。”
徐行刚觉得此名颇为耳熟,便见庄乐山眉峰一蹙,拿起腰间穹苍令牌,随后,面色跟吃了苍蝇似的极为难看。他似是接到了什么命令,正在天人交战中,最后还是长叹一声,拿起了毛笔。
不会是接到玄素的通缉令了吧?
徐行一条腿放在外面,正神不知鬼不觉地准备跑路,就看庄乐山郑重其事地在自己的小簿子上写下了【负三千】。
“……”什么事能让功德负三千,徐行静静道,“你是要去让师尊变得快一点吗?”
“够了!你别再拖累我了!”庄乐山闭目,再睁眼时,眼底一抹精光闪过,又迅速沉寂下来,“接到命令,我先去杀个人。”
徐行:“谁?”
庄乐山:“穹苍监察使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