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徐行走出门几步, 才发觉脚趾隐隐作痛。
也不知是因为他身体是木头,还是单纯发力时肌肉太硬硌到人了,徐行颇没好气地心道, 此人发癫之前真该自己煮点中药喝喝,免得每次都要劳累她动手。
刚出门,神通鉴果然便苏醒了,又懵懵地道:“我怎么又突然关机了?”
傻孩子。徐行叹道:“没事了。你玩去吧。”
神通鉴道:“你手指怎么突然好了?玄真子给你捡回来了?看上去跟新的一样。伤也包扎好了。”
“好看吧?”徐行伸出五指, 虚抓两下, 微笑着说出了很恐怖的话, “别人的。”
“……”神通鉴呆道, “什么别人的??徐行!你不会把别人的手指接上去了吧?!喂, 这个不能开玩笑的啊!!”
徐行有一个优点,那便是她可以完全忽视掉不想听到的声音的干扰。她面不改色地转头进了一间屋子——这可真是奇观。瞿不染竟然和徐青仙面对面站着, 正在低声交谈!
需知,瞿不染一向是能说三字便不说五字的性子, 若非必要,他总不会开口。此前多次被徐青仙无意勒索钱袋,他也未曾着恼过, 虽不知他心内是如何作想, 但总而言之, 是个沉默寡言的闷葫芦。
他连和自己的同门都少交谈,然而, 罕见的都不是交谈了, 他现在竟然在和徐青仙吵架!
准确来说,是他单方面在吵架。徐青仙仍是那般淡漠神色, 只一一与他对答。
“我不知你是如何想法。”瞿不染面无表情, 似是要个解释, “那一招若是落实,你的同门也会葬身火海。”
徐青仙道:“那是最快的方法。”
瞿不染道:“别人不是想不到。他们不会这样做罢了。”
徐青仙道:“他们不会这样做,我会这样做。他们与我无关。”
瞿不染道:“哪怕有更好的方法?”
“……”徐青仙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他,而后,似在认真地解释给他听,“你现在说这些,是因为师妹的方法成功了。若失败了,死的不只是那些人,所有人都走不出那个幻境。用我的办法,死十个人,换圣物和四十人活着,这是最正确的选择。”
还这么理直气壮?瞿不染蹙眉道:“你有什么资格决定他人之生死?”
“那你为什么要杀郑长宁?”徐青仙淡淡道,“你认定他是恶人,便可以决定他的生死。你认定的就一定是对的?若绑在那里的是十个恶贯满盈的杀人犯,你会拦我么?若那不是郑长宁,是一个放出去便会导致九界崩塌的魔物,只有你能决定是否用十个无辜之人的命来换,你换,还是不换?”
瞿不染道:“这两者不能类比。”
徐青仙道:“那什么能类比。你有什么资格衡量人命的价值?”
瞿不染怒道:“徐青仙你!”
“那个……”阎笑寒虚弱道,“你们可以不要在我床前吵吗?我有点累,想睡一会……不能也没关系……”
徐行知道了。瞿不染如此少言寡语的一个原因,或许是这人根本不会吵架。简单来说,嘴太笨了。这上面就算有一百种角度可以反驳,他也只会先乖乖回答别人抛出来的问题,然后逐渐被气成一只面无表情的河豚。
看这样子,他要掀桌了。
果不其然,瞿不染眉峰紧锁,然后留下一句冷淡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便要转身离开。结果转身撞上了一个大流氓似的嘻嘻看热闹的徐行,还在那探头探脑。门被挡住了,她没有丝毫要让开的意思,瞿不染被不前不后地堵在半路,也不想开口让她走开,只能开始生气地罚站。
徐行道:“小将怎么了?不是可以麻烦小道士们取点药来么?”
“没什么大碍,就是烧伤了。”阎笑寒伤得还重些,依旧坚强爬起道,“令牌在你手上,我们来太早了,他们不给我们拿。”
也是。不过,徐行道:“那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阎笑寒默默地看了徐青仙一眼。徐青仙道:“学你。从墙角翻进来的。”
翻墙谁都会,怎么又是学她?这等行事,估计又不合了瞿不染的眼。只为绝情丝的后续安置之事,他才没有一走了之。
绝情丝毕竟是原属于白玉门的圣物,如何保存、压制,他们定有一套成熟的方法。现在瞿不染不跟她要,那是他自己的决定,想必等到徐行将这圣物送回穹苍,白玉门那边也会上门来讨的。
只是徐行没打算把圣物送回去——准确一点说,不打算将它完整地送回去。那突然窜出来的蛇还真是给她提供了个不错的好借口。哪怕现在消息泄露,不得不归还,绝情丝剩下的三分之一徐行也要攥在手里。
郑长宁一个小国的王爷,能干出私吞灵石矿、联系黑市销赃、杀人灭口无数的事儿,且至今才刚结束了他活蹦乱跳的一生,说这皆是他一人所为,也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整件事最为离奇的是,此人蚂蚱一样在穹苍北部含辛茹苦蹦跶了十来年,动静大到连昆仑那边都看不下去派人来监察了,竟然穹苍本部一无所知,最后还是卜白秋一个凡人联合着玄真子将人给砸了。这种事脱离了“说出去很丢人”的范畴,已经到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了!
虽然徐行在穹苍待得不久,但据她观察,玄素绝不是上班磨洋工来回净数着自己两滴血玩的掌门,平日里没少处理事务到深夜。再不济,四掌门秋杀连九重尊被窝有没有人这种事儿都算得出来,算不到郑长宁这家伙缺德到快冒烟了么?
整件事都透着股诡异,仿佛被一个玻璃罩子罩住了,就这样轻易地瞒过了一整个“九界第一仙门”。
唯一的解释,就是穹苍内有鬼。
而且,这鬼的职位还不低。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徐行心道,“忽然有种一掀布帘,发现底下全是蟑螂的感觉……”
神通鉴道:“也不知红尘中还有多少个‘郑长宁’。”
罢了罢了。再讲再讲。徐行本来没觉得多累,现在生出了种仿佛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都要马不停蹄上班的疲惫感,真是老天赏班上,她像是对自己自言自语道:“说到底,这究竟关我什么事呢?”
无论如何,她现在是个鲛人。就算当真天下大乱,打得腥风血雨,她找个海域一头扎下去不上来便是了。就是不知鲛人族群中有没有煎饼摊子,还是只能天天吃那些生鱼片小螃蟹的?
但这念头却如镜花水月,只闪过一瞬便罢了。
“你的手,好了。”徐青仙捏了捏她的小指,“为什么?”
徐行诧异道:“大师姐?你这次怎么捏得这么准?”
徐青仙摸人手法一向是“顾头不顾腚”类型的,确认她有没有缺胳膊少腿结果往她脑袋上摸,想帮阎笑寒把水按出来结果按的是腿。这次竟然没戳到她鼻子上来,真是罕见。
“我也不知为何。”徐青仙慢吞吞道,“你在我眼里逐渐有了形状。”
徐行:“……”
这真是让人不禁想问,从前没有形状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难不成像个圆咕隆咚的团子?而且为什么听起来怪怪的??
小将听到这边说话动静,单脚跳过来了,阎笑寒给她勤劳地抹药。说到这里,他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求知欲,开口提道:“方才那个人……是谁啊?感觉很陌生,但又感觉仿佛在哪里见到过……”
本来徐青仙和瞿不染在他床前吵架,他就一副要死要活闭目虚弱的样子,爬都爬不起来。一说到这个,霎时便精神了,两个眼睛不住斜着往外看。每次这种时候就狐里狐气的,非常之猥琐。
也不知君川在里面做什么,一直没动静。总不能在哭吧。徐行现在对他很有意见,随口道:“一个朋友。”
将道:“又骗人了!”
徐行:“你怎么知道我骗你了?”
将怀疑道:“你在穹苍哪有朋友?况且,哪有朋友那样……那样不撒手的?难不成他是你亲戚??”
说亲戚都太委婉了,见那个架势,说姘头都行了。至少将是绝对不会让自己那群脓包兄弟这样抱自己的,她会想杀人。
徐行:“……”
此话有失偏颇。按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一原则来算,朋友还是不少的。
就在此时,“叩”、“叩”两声,是鞋底踏在砂石地上的声音,慢条斯理地绕过连廊,朝这里靠近。众人立马住口,皆往门外皱眉张望,徐行掀了掀眼皮,懒得抬头。
隔着十米都能闻到那股味了。
那脚步声缓缓接近,徐行背对着门,听他一点一点朝自己沉默地贴过来,在耳后三步左右的位置,终于停下。
然而,他进来,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也不知做了什么表情,总之,徐行眼睁睁看着众人的目光自讶异,变得怀疑,最后似乎发现了什么,逐渐开始不住游移。
“……”徐行转头看他,微微一顿,难得怔了。
她用多大力气自己是清楚的。此人被踹得飞出几米,又被揪头发又被警告的,她以为他虽说道心不至于破碎到稀烂,黯然神伤一会儿总是要的。但他在这消失的一柱香内,竟然束好了些许凌乱的青丝、换下了湿漉漉的衣裳,现在周身上下一尘不染,光华鲜亮,气派得很,宛如哪边的年轻少主微服出巡了!
既不必再扮演“书”,他便将那本就相当浮于表面的温润君子气给随手洗了个干净,终于暴露出些许不太美好的微妙本性来。一袭黑金配色的劲装,内衬暗红,护肩上有着繁复的刺绣。手腕间,是束得很紧的皮质护腕,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左手上那纯黑色的半掌手套——断掉的小指被妥善地藏好了,外人看来,那只手便是完好无损的。
他抱臂而立,正轻笑着看向徐行,腰间武器是一把巨大的阔刀,刀柄上镌刻着纹路花痕。那花痕像是自柄中长出来的,泛着种妖异的暗红色。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因为他的脸……实在太有问题了!
不能说非常相似,只能说三分相像,糅杂了不少傲气野性,也年轻了不知多少倍——但九重尊长得实在太特别了。特别到他尽管只有三分像,还是能一眼让人看出像的那位是谁……
将道:“我感觉……”
徐行:“你没感觉。”
阎笑寒:“是不是……”
徐行:“不是。”
徐青仙脸盲,她根本看不出来。但是根据两人反应,她戳了下一旁沉默的瞿不染,认真道:“他是长得和九重尊很像吗?”
瞿不染:“……你问我?”
徐青仙:“哦。你不知道。”
瞿不染:“这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
徐青仙下结论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回答不了就说回答不了。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瞿不染还能忍:“…………”
此前幻境之中、水域船上,光线都极为昏暗,众人也无心去观察他长得究竟和九重尊有多像、有几分的福气。只能依据修为和那股丝毫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感觉,唤他为“前辈”。现在换了衣着,到了面前,这神秘人的年纪看上去竟然和徐青仙差不多,尤其是阎笑寒,这一声“前辈”根本就喊不出口了。
“这位……道友。”阎笑寒道,“敢问名讳?”
神秘人只笑笑,随后,歪头,将目光投向了徐行的侧脸。似乎在等她回答。
阎笑寒:“?”
不是,你自己叫什么名字你自己不知道吗?!难道是个哑巴??
还真让她起?徐行的起名能力着实很差,但她现在并不怀疑,自己就算说他叫“二狗”,二狗也会甘之若饴地顶着这个名字四处晃。这才是真的丢人。于是,她瞥了眼阔刀之上怒放的花痕,又想起自己此前手腕上那条小银鱼,随口道:“余刃。”
“好名字。”余刃欣然抬眼,也懒得和他们寒暄,开口便道:“君川已死。”
众人:“……”
他的第二句是:“回穹苍去。”
众人:“…………”
“这位……余道友?”明明看上去像是同龄,阎笑寒却莫名不敢和他对话,斗胆道,“难不成是我们失散期间,穹苍出了什么大事,急招我们回去吗?”
余刃将目光自徐行面上拔下来,转过来一张皱眉脸:“嗯?真出了大事,招你们回去做什么?”
好,好直白的话语,好嫌弃的声调,这种被一句话戳穿的感觉令人汗流浃背。而且笑得实在太假了,假的似曾相识。完全可以不用笑的。
阎笑寒:“那为什么……要我们回去?”
余刃微不可见地垂了垂眼,差点把“你们很碍眼”五个大字写在脸上了。而后,他扯了扯唇角,又难得温和道:“不是什么大事。看令牌吧。”
对了,驿阵!
虽说外界看来只是过了半天,但还是不能低估消息的传播速度,说不定现在徐行临危救场的傲人英姿已然深深动容了江湖诸人。
徐行也打开驿阵,转眼来的,便是【好人难当】断断续续将近一百多条消息,其中三十条是“你真去了?!”,四十条是“找死啊你!“,见她就此没了声音,剩下三十条是“魂兮归来……”,仅仅半天,就走完了她的一生。
旁边一个脑袋悄悄凑过来。
徐行道:“走开。你自己没驿阵?”
“君川”,不,现在是“余刃”了,他敛目道:“没有。他们每次都拒绝我。我连穹苍令牌都没有。”
徐行:“你填的验证名片是谁?”
余刃闭嘴了。估计要么乱填的,要么填的不是什么好人。
没安静哪怕几秒,余刃不经意道:“这个好人难当是谁呢?”
徐行:“你别逼我再踹你行吗?”
虽然这个提议很好,但余刃想还是算了。她刚才走路速度比平时慢一点,左边步子也踩得轻一点,可能真的痛到她了。
然而,现在三千人的大型驿阵中,又是今夕何年的重复消息:
【小当家:报!!!九重尊驾崩了,这次是真的死了!!!千真万确,假一罚十!!】
【一剑封疆:滚!又来!!阵主呢?假传圣旨的能踢出去吗?!】
【雪尽:一个九重尊都够可怕了,还罚十个?你想死!滚!!】
看来假消息一天传一次,大家的火气都很大。
但这次不同的是,似乎是真的:
【小当家:你们自己不会爬高一点去看啊?无极宗那边最高的塔,能依稀看到一点!只要别飞太近被玄素抓住就行。这次绝对死了,死透透的了!】
【小当家:就是昨晚的事,穹苍所有人都看到了,二掌门和四掌门突然从九重峰上边弹了出来,好像触碰到了什么阵法,总之一路大头朝下又插到掌门殿前面。然后,重头戏来了!!】
【小当家:轰隆一声惊天巨响!白光闪的所有人都睁不开眼!你猜怎么着?整个九重峰!!都!!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