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那紫衣人一路无话, 真如一个普通船夫,将人送回后,便乘船离去。天蒙蒙亮时, 众人下船, 重回大地,皆十分默然。
一是,被冲击到了,完全不知该说什么。二是,感觉对徐行而言,说了也没什么用。她这个人,是不是没有痛觉?还是当真对自己那样不在乎?不管怎么说, 他们就连“你旁边这人究竟是谁”都不敢问了。
阎笑寒原本想为她治伤, 但身上带着的药全都丢的丢、泡发的泡发,只能先应急用布绑了。他弱弱地道:“到镇上, 再买点伤药吧……”
那只是手上的伤口而已,衣服底下的还不知道有多少。
瞿不染蹙眉道:“何至于此……”
徐行颇有道理:“那可是你们白玉门的圣物。兄台,要是你在附近, 我说不定就砍你一刀了。只恨你跑得太快。”
“提早说一声, 我会照做。……穹苍这般品性,圣物归你, 我心服口服。”瞿不染说着这话, 忽的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徐青仙:“…………”
徐青仙:“?”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将不解道,“我还以为你不会疼呢。那治伤的时候还躲什么?”
徐行都不想跟她再说,不然又要喷自己一脸口水。她跟神通鉴心道, “怎么我为九界做贡献, 还要被骂?好像我很理亏的样子?况且, 此一时彼一时。根据理论来说, 人在危机时刻会分泌一种叫做‘肾上腺素’的东西,当时感受不到疼痛是合理的。”
谁跟你理论,神通鉴喷了她一脸机油:“徐行你有病是不是?!你做事之前不会和人说一声的???”
徐行:“…………”
喂!凭什么啊!!
她悻悻将手一抽,没能抽回来。君川的五指如铁箍一般束在她左手上,指腹轻轻按着伤口,是能阻止血流、又不会让她痛的力度。掌心都是冷汗。
这人已经按了一路了。一句话都不说。
玄真子背着卜白秋过来,跟诸人暂且道别——当下所有人的共识就是先休息、治伤,其余什么事情都之后再说。虽然上岸之后,大家确定真的只是过了一个多时辰,但身心的疲累是不能作假的。即便是如此,还是有人装作无意地往君川面上看来看去,然后露出一种很难懂的微妙神情。
不过,问是不敢问的。他现在这个状态、这个神情,还上去问,除了缺心眼的人,就是找死的人。
徐行见卜白秋还没醒,道:“玄真子前辈。我不会真的打得太重了吧?”
“不是。你的手劲刚好,不伤人。只是她毕竟没有灵根,在底下待久了,神思疲弱,不是不想醒,是暂时没有精力醒来。”玄真子深深一礼,道,“多谢小友,来日必将厚礼以报。”
听闻此言,徐行忽的想到玄真子当时送给谈紫的昆仑特产大礼包,什么蘑菇什么花的……不知谈紫如何作想,反正若是她收到这种厚礼,是真的会很高兴。
玄真子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深知不该问的别问,全程对君川视若无睹,仿若他是空气。她思索片刻,将腰间令牌取下递来,道:“现在天方微亮,去哪里取药都不大方便。你伤势较重,若是不嫌弃,往北再走几步,有名为‘流云居’的道观,执此令牌,可命那里的小道士取些疗伤灵药,住下几日也无妨。待小卜醒来,贫道再来叨扰。”
看来这是昆仑在此的秘密据点了,是相较安全的所在。徐行接过令牌,道:“都是皮外伤,不打紧。”
玄真子对她微微颔首,带着自己的两个徒儿随风而去,拂尘立于身后,不住飘扬。
绝情丝在她身上,宛如烫手山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其余诸人呆站在原地,竟不知道突然结束了后自己要干什么。
徐青仙道:“先去道观。”
她说走就走,其他人也只能跟去——倒不是他们想把徐行一人丢在此处,只是那人很大一只,站在那里抱着她手不肯放。那气氛不知如何说,简直太莫名、太诡异、太无法插嘴、太待不下去了!
人都走了。徐行转头道:“正常来说,你早就该自我介绍了。连个名字都不说,又突然出现,之后要我如何圆?”
像是被人打了一掌,君川才骤然回神,那张惨白的脸上流露出些许熟悉笑意:“名字,不是等你取么?”
徐行也笑道:“我取什么你就叫什么?那我给你起个名叫二狗,你也用么?”
这是在试图活跃气氛了。
君川却像是完全没听进去,也不回答,只是如往常般朝她淡笑。然而,这笑容全然流在表面,假得令人生厌,如同鬼画皮一般,一戳即破。
徐行也不知自己为何独独对他假笑有这样大的火气。或许是因为君川时常对别人这般假笑,但从未对她这样过,这是头一次。火气像是忽然涌上来似的,她停步,道:“你若是不想笑,可以别笑。没谁请你过来,现在这幅样子,想做什么?”
她这样语气,仿佛她才是那个前辈一样,在教训闹别扭的小辈。
君川轻声道:“我不是求你等我了么?”
“……你是说令牌上的字?”徐行觉得有些荒谬,“首先,谁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其次,我为什么要等你?把期望全盘放在一个陌生人身上,谁会这样做?”
君川道:“陌生人……”
他胸口起伏几下,像是把什么快要吞噬掉他内心的念头强行压下去,而后,定定看着她,竟有些语无伦次道:“我没有食言。我只是没有想到……实在太远了,我走的水路,只差一点就赶上了。”
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太短了。哪怕是不眠不休即刻御剑飞过来,也根本不可能赶到,更何况还要找寻阵法裂缝所在。只差一点……尽管如此,他并不会给自己找任何该死的理由,君川道:“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徐行看他这幅样子,还以为自己是马上就要升天了。只是皮外伤而已啊。更何况,死了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她莫名道:“停。我好像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吧?”
君川道:“你为什么不怪我?”
徐行道:“你……”
君川并没有听她在说什么。他看着她,又怔怔地、一字一字地笑着重复了一次:“我不会再离开你。”
这个笑真是比哭还可怕,偏执得可怕。仿佛越过所有理论、所有道理,不管对方怎么说,他最终得出的能解决一切的结论,就是不会再离开哪怕一步。徐行后背一麻,有种当真被鬼缠上身一般的毛骨悚然感。她对神通鉴心道,“这个人是不是根本没办法沟通的?”
神通鉴其实也觉得怪可怕的,但可怕之余,竟然有种“神经自有神经治”的欣慰感。不过,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它紧张道:“别说了,你的伤口又在流血……鲛人的凝血功能太弱了!你那根指头就算捡回来,还可以接上吗?”
这就实在是多余的担心了。别说捡回来,就算不捡回来,只要好好养,重新长回来都不是难事。区别只在时间长短。手指头而已,又不是整根手臂,影响不大的。手臂也没什么,只要头不断就行。
这么一说,徐行才感到自己小指又在发疼。她尚未开口,只觉浑身一轻,君川将她扣在胸前,往流云居飞掠而去。
“……”
如此自说自话,饶是徐行脾气再好,此刻也要恼怒了。更何况,本来就很差。
转眼之间,君川已踹门而入,骇得守门那两个昏昏欲睡的小道士跳将起来,一招“金刚指”尚未使出来,一道令牌便飞至二人眼前,“药在哪?”
看来玄真子在昆仑声望甚高,两个小道士不发一言地屁颠颠找药去了。他找了个有软榻的空房,将徐行轻轻放上,而后,道:“我去拿药。”
徐行烦道:“离我远点。”
君川:“好。”
然而,他说的“离远点”,意思就去离开几步去拿药,随后关了门,便又可以离近一些了。托盘上有几瓶金疮灵药,回气丹,绷带、清水,小刀、甚至缝针,一应俱全。
徐行伤的地方,布料已经和皮肉黏在一起了,要小心翼翼地剪开再上药。其实,当真不是很严重的伤口,是因为她自愈的速度太慢,才看上去伤痕累累,异常可怕。
鲛人血是神药,可医万物,但就是救不了自己。鲛珠是神物,但只能从腹中自己剖出来。自愈很慢、受伤很痛,却拥有着空间这等强大到无法破解的天赋,以及,分明如此强大,却甘愿永远居于深海之中,永不上岸……
徐行心道,这个族群真是神秘又矛盾。
一双大手执刀,轻轻剪除掉她腹间那道灼伤处的布料。说来也奇怪,刀锋都已经快触到徐行的皮肤了,她竟然才从纷乱的念头中将警惕拉回来,冰冷道:“我说过,离我远点。”
君川听不见似的,用一种极度温驯的语气,看着她的小指,缓缓道:“就算会恢复,也会痛。以后,千万不要这样了。”
徐行真是不耐烦听这些。她眉眼微压,凶相半现:“这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
熟悉她的人能看出来,这已经是一种威胁了。
下一瞬,刀光一寒,徐行瞳孔微缩。
君川随手一刀,也将自己左手的小指斩下,温声道:“现在有关系了。”
鲜血涌出,溅到徐行锁骨上,他立马专注地用手背抹去。那截指头“啪嗒”一声,在满室寂静中落于地上。君川将它拾起,仔细擦拭,放于托盘上,似乎准备给徐行接上暂且一用。
他的身体是转生木,本就不是人躯。木头有什么特点?斩下一点,便就没掉一点,是绝然长不回来的!
徐行:“………………”
看到她愕然神色,他不知想到什么,竟然心情好了一些,唇角微扬。
寂静中,仿若无事发生般,君川仔细地给她包扎各处伤口。手依旧灵巧。若不是要胜任这些精细工作,不能少太多手指,他哪怕将整条手臂剁下来谢罪又何妨?本就全都是他的错……他竟然……不该……一开始就不该……
他不知陷入了什么可怖的回忆,手上仍在机械动作,瞳孔却越发扩散,隐约显出一灰一蓝的原色来。忽的,他有些茫然地开口道:“你觉得狐守之地如何?”
徐行:“……”
“虽说与世隔绝,但风景不佳,还有老不死的碍眼,久住不好。”徐行不回话,他自说自话道,“点苍其后,其实还有一座雪山,终年霜雪不化。在那里,不会有人打扰。可是,你又不喜欢冷。”
徐行:“……”
君川道:“四处都有地方去。什么天下大乱……乱也乱不过百年。等一等也就罢了。不是么?”
真是不负责任的说法啊。好像除了自己,他谁都不想管一样。徐行道:“按你这么说,岂非东海底下最安全?”
“东海?”君川苦笑道,“那的确是个好地方。只是,木头下水是会浮起来的……”
伤口自下到上,每一处都清理完毕、敷药包扎。徐行因为忍痛而微微颤抖,他却抖得更厉害,说话都像在哽咽,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正一寸一寸地压过来,而徐行正在一点一点往后退。都已经抵上墙了,他还在越靠越近,湿热的呼吸都快打在她的脖颈上了。说话都像在哽咽。自外人看来,他的后背都要完全遮住徐行了,只能露出一丁点衣角。
他像是对鲛人的身体极为熟悉,哪些地方不能碰、哪些地方比较钝感,他都一清二楚,该轻该重,全都游刃有余。他上药,的确比别人更合适。
不过,太近了。徐行道:“够了。”
平心而论,她已经对君川够忍让了。已经忍让到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忍让的地步了。虽说当局者迷,但徐行想到如果是阎笑寒这么压过来,她早就把人踢成藏狐了,现在竟然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对君川说话,真是一大奇迹。
叫不住。徐行加重了语气,道:“别上了!”
还是不停。徐行最后警告道:“君川!”
话音刚落,她就知道自己错了。毕竟,君川根本不算是他的名字。果不其然,君川对这两字毫无反应,冰凉的掌心蓦然贴上她的后颈,像是还要得寸进尺,将她扣着往自己面前压。徐行本就抗拒别人碰触,谁来都不行,这下更是始料未及,狠狠颤了一下。
下一瞬,她的小腿靠上君川的腰侧,随即,毫不留情地用力一踹。
君川毫发无伤,她还是伤号,所以这一踹,徐行没给他面子,用了至少八分力气,他毫无防备,霎时便被踹到了榻下。莫说痛呼,依旧一声不吭。两处起伏呼吸间,一只惨白的大手缓缓攀上床沿。
还来?徐行怒道:“你别发疯了!”
君川:“………………”
那只手终于停住了。
他未曾抬头,徐行将他踹到什么位置,他就在那儿乖乖待着,被踹痛的地方也不敢去捂。好像一只做错了事被教训的小狗,一动都不敢动了。
看来,这一踹终于把他从一种奇怪的状态中彻底踹清醒了。虽说没有一开始那样清醒,但至少终于可以好好说话了。
安静许久。
“……黄时雨。”君川道,“这是鬼市之主的名字。我和他的确是旧识。不过,关系不好。”
他竟然就这么待在地上,缓缓仰头,自下而上的凝视着徐行,用一种和此前全然没有差别的如沐春风之态,像是暇时闲聊一般,笑吟吟道:“起初目的,是夺绝情丝。那人——我忘记叫什么名字了。杀了他,把绝情丝交给你,只要一个时辰,我便能办成。”
徐行:“……”
就是这样,才更觉得这人可怕。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交给我?”徐行道,“不是交给穹苍?”
君川否认道:“不。交给你。若不是对你有用,管什么圣物不圣物?”
“但我没想到,中途出了问题。”他眉眼阴冷一瞬,又很快轻笑起来,“穹苍里的人,已经坐不住了。是我没有思虑周全,让你受伤了。”
这话其实错了。就算全天下最聪明的人来看着,徐行该受伤还是会受伤的。让一个毫不在意钱财的人看管珍宝,又怎么能防止窃贼呢?她看了眼自己已然完满的左手,绝情丝正死了般躺在上面,蔫蔫的。
圣物,对她有用?当然,普天之下没人敢说自己不想要圣物的,这种东西对谁都有用。只是,君川的意思是,这圣物是对她自己本身有什么作用?
徐行想到什么,想问,那神通鉴的小同事是不是你的,说话也一股寒气嗖嗖的死味,刚想出口,便看到君川将食指竖起,轻摇。眉眼弯弯,朝她笑。
……不能说?因为,隔墙有耳?还是,把他召回到穹苍的,正是不能听到这番对话的人?
正在此时,“叩叩”两声,有人在外敲门。
徐行道:“谁?”
“是我。”徐青仙从来只会说“是我”,不会说“我是徐青仙”,好像全世界都该认识自己一样。她嗓音平平道:“师妹,我有事找你。”
这可罕见了。徐行道:“哦?什么事?”
“将伤了,想去买药,瞿道友忽的找我把钱袋全部要回去了。”徐青仙不解道,“他是突然这么缺钱的么?”
徐行:“……”
大师姐,瞿道友估计此时也在心中不断思索,你是突然这么缺德的么,还是向来如此?
“我的钱袋在阎那里,师姐,你去拿就是。”徐行对钱这种事一向是无所谓的,反正也是薅别人的羊毛。
她看了看自己的衣着,破破烂烂的,此刻真是不宜出门。君川抖出一件干净的长袍,搭在榻边,垂眼道:“你先休息。”
徐行不太想休息。她起身,光脚下榻,走过君川的时候,脚腕被他轻轻一触,如同蜻蜓路过。
徐行低头,看向他含着笑意的眼睛。
“当真不考虑一下么?”君川嗓音极低,宛如蛊惑,“东海太远了,雪山之上,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冷……”
徐行定定看着他。
“先不提这个。”她道,“只是,你能先把它的禁制解了吗?和你的不大一样,我的这个是话痨,忽然安静很明显的。”
君川眼睫颤动两下,竟全然不见心虚之态,忽的笑了。
“你出了门,它就会醒来的。”他无谓地向后靠了靠,领口半散,露出结实的胸口,“它太笨了。少和它说话。”
徐行不知怎的,忽然觉得他的笑非常碍眼。
她一向是想什么做什么,不会去思考原因。于是,她微微俯身,伸出手——
本来想拍拍他的脸以示惩戒,但这张新脸着实美丽,尤其是眼角眉梢,都有着熟悉的轮廓。徐行很想问,你这样照着九重尊脸来捏,有没有考虑过穹苍小师妹我本就稀烂的风评?但现在有更严重的事要说,于是,她将此事排后,最后还是折中,揪了一下他的头发。
君川发出一声代表痛的鼻音。显然,这也是装的。她根本没用力,真要这么不耐痛,方才被真踹的时候反倒一声不吭,怎么可能?
“只要靠近我,你就一直这么兴奋,合适吗?以为藏得很好,我看不出来?”徐行一字一句道,“稍微控制一下,我不喜欢刚才那种感觉。”
君川被迫仰着脸,喉结连着难耐地滚动了几下。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徐行说完就开门走了,调节大师姐矛盾去了。甚至都没回头看他一眼。
只余一室寂静,还有空气中弥漫着的,两人交融在一起的淡淡血腥味。
半晌,满室晨光中,君川缓缓低下头。他像是不知所措地咬了咬嘴唇,回想着徐行方才手掌贴着自己脸颊不到半寸的距离,他一直暗暗期待着她贴上来,但最后却没有。
他竟有些痴态地将自己的手贴上了脸,试图想象那是什么样的一种触感,然而,他的手太寒冷了,如同一块冰,一点都不温暖。
根本不一样。
要她的。
他颇有些兴致缺缺地将手垂了下来,而后,又将自己的下巴搭上床沿,闭目。忽的想到什么,垂眼看了看自己淤青一大片的腹部,神情忽的一凝。
踹这么用力,她的脚会不会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