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唯一的支点消失, 此境已然接近崩毁,水线迅速便涨到了腰部往上。
虽说以众人修为,在水底下淹个一时半会的也不至于马上便死, 但逃离深海的本能就如同逃离火焰,遂都争先恐后地往外冲, 生怕自己没死在郑长宁手里, 反倒阴沟里翻船了。
但他们人到一半,才想起来——
绝情丝!
都是正派人士,还是要点脸面的, 此时还要抢起来真是太难看了, 况且方才出力最多的分明是徐行和徐青仙这两位穹苍人士。但很快便有人灵机一动,道:“徐青仙!你刚才那一招是怎么回事?你故意的,要把人往死里打么?!”
秋后算账, 试图站在道德高地指指点点。然而,这对两位而言, 真是昏招一则。就像面对此类马后炮的恶意问题,徐行脸上只会出现“那咋了?”这三字一般,徐青仙的脸上永远出现的会是“不然呢?”。
徐青仙不睬他,转头对徐行道:“有水进来了。火, 会被浇灭吗?烧得如何了?”
这火她也是头一次使用, 按理来说, 应当是和水不会相冲的。徐行若有所思道:“我想, 应该不会?”
许是为了确认,她还仰头去看了一眼郑长宁的方向, 随后, 笃定道:“烧得差不多七分熟了吧。可以翻个面了。”
“谁翻?你去?!”将抓狂道, “而且, 现在是该问这个的时候吗?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是谁啊!!”
一进来就跟长在徐行身上了一样,到现在将都没看清楚他的正脸。贴这么近有必要吗?这个时候进来,总不能是来帮忙翻面的?还有,你们两个人,一个人差点把事情搞砸,另一个人差点把这个人坑死,竟然还能这么无事发生地互相对话?
水面上涨,君川手臂一紧,将徐行又抬高了些。随后,腾出一只手,在半空中往下一压。
和他的神情截然不同,这动作可真是粗暴至极、凶狠至极,还带着没来由的戾气,仿佛郑长宁是他素未谋面的仇人,合该千刀万剐,这辈子的火气都撒在上面了。那座本就千疮百孔的肉山顿时掉了个面,轰隆一声,火势更旺,惨叫声中,怕是七分熟已然要变成全熟了。
还真是来帮忙翻面的!
那边叫得惊天动地,方才那指指点点的人不知此人名讳,也不敢当面指责什么,只暗暗在那阴阳道:“那些冤魂也是生前可怜的无辜之人,这样做真的好吗?”
当初傲竹吸收进自己身躯中的,都是些助纣为虐欺软怕硬纠缠着卜白秋不放的冤魂,十年来被拘束在郑长宁体内,走也走不得,离也离不开。只是,此事徐行知道,君川可不知道,她饶有兴味地看着君川,想知道他要怎么解释。
要是之前,君川可能还会和他说几句。但现在,他实在懒得装了,只信手将人丢过去,漠然道:“你救吧。”
那人:“啊啊啊啊啊啊!!”
众人:“……”
这到底是谁啊?!不会也是穹苍的吧,你们穹苍还有一个正常人吗?!
唯一一个正常的,也不是人。阎笑寒自绝情丝控制中缓缓苏醒,才发觉自己浑身汗毛都被燎干净了,他赶忙嗅了嗅,闻到了什么不妙气味,悚然道:“都先出去再说!要爆炸了!”
左臂的控制权已然归属回了自己,徐行能感到硬如缝针的绝情丝逐渐失了力度,软垂下去,自小臂的血肉中一寸寸脱离而出。她不假思索地反手抓住丝线,往自己的方向猛然一拽!
郑长宁也不过才拿到绝情丝不久而已,就被堵在这里截杀,还没来得及摸索出如何使用圣物,只能强硬地将丝线催生出不同分支,相对的,这些分出来的丝线与本体相比,威力和被掌控力都弱了不少,现在被层层叠叠拉出,宛如一张变形的巨大蛛网,摇摇晃晃缀在徐行身后。要将它好好收起来,肯定来不及了。
来得正好,省的她再费力。没手可用,徐行腿催促似的一夹君川颈间,俯身低低道:“走!”
君川喉结滚动一下,似乎一瞬恍惚。只不过,他人怔了一瞬,动作倒是没慢一步,仿若出自本能,往缝隙中闪身掠去。其余人也各自背起无法行动的同伴,徐青仙这时倒记得把阎笑寒捞上了,又是夹在手臂下,有点困惑地对徐行道:“这是谁?”
真是个好问题。徐行也不知道他换了这张脸是要叫什么名字,总不能自己帮忙现取一个吧。于是只能装作耳背的样子。
徐青仙并不放弃,刨根问底道:“他是谁?”
“别问了!快跑吧!”阎笑寒在她手里扯着嗓子崩溃道,“只许你有坐骑,别人就不能有吗?!!”
电光石火间,徐行仰头,看到外界的水域忽的出现一条奇异的黑色阴影。
像是一条龙,又像是一条蛇,阴冷地注视着这里,并不攻击,只是嘶嘶吐信。
这究竟是在哪里?
下一瞬,火光直冲而出,竟将水面都炸出一道一道铺天盖地的汹涌巨浪来。郑长宁真是死也要死的轰轰烈烈,骨肉焦香。就快要越过缝隙时,徐行余光忽的瞥见,那道阴影消失了。别人看来或许只是光影变幻带来的错觉,不值一提,但她太阳穴嗡嗡作响,心中霎时警铃大作!
有人要来摘桃子了!
很多时候,徐行也不知自己为何对这种事如此敏锐。就像她总能一眼就看出谁想偷东西一般,想来想去,只能是自己从前事后摘桃的缺德事干得太多,对这种事自然警惕异常。
那黑影游动过来,张嘴便噬向绝情丝,怎料徐行早有防备,竟铤而走险地将线一松,而又一紧——它咬中的地方和它最初料想的大相径庭,原本是冲着本体来的,现在却只狠狠咬下了末端的些许残丝!
天一黑,眼一黑,万物都仿佛浸入了无尽水中,黑影和残丝都重又被吞没在结界中,消失不见,再无声息。
再睁眼时,众人都在一片寂静无边的水域之上浮动。这地方应当没有人族涉足过,放眼望去,一艘船都没有,也看不到岸边的任何瞭望水塔和零星灯光。往下看,也是丝毫痕迹都没有,只有黑洞洞的水底,埋着噩梦。
一时之间,只有众人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声。
半晌,才有人道:“这是哪……?”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幸好此处月朗星稀,天边无云。有人仰头解读星象,看了半天,仍是不可置信道:“这是……寅时??”
寅时就寅时吧,看天色也知道是凌晨了,也不知从入水开始是过了几天。那人又怔怔道:“红月拍卖会在子时开始。到现在,只过了一个多时辰啊!”
霎时,哗然四起。
他们在幻境里摸滚打爬,梦了又梦,砍了又砍,烧了又烧!漫长得感觉快过了半辈子。就算撇去这些不提,时间算起来至少都快十天半个月了吧?!怎可能才过了一个多时辰?南柯一梦么?!
但在这里,所有通讯灵器全都失灵了,驿阵也跟死了一样,收不到半点消息。
正在此时,远处一阵划水声轻轻传来,由远及近。
在凌晨空无一人的水域上,竟忽的出现一艘渡船,这可真是说好也不好,说不好也好了。
渡船很大,看上去能载个十人有余,船头站着一人持桨,一身绛紫之色,眉间一点暗红,宛如朱砂。
徐行挑眉道:“啊。是那个人。”
徐青仙闻言,放目去看。也不知她看什么看,反正都认不出来。林朗逸倒是认出来了,迟疑道:“这不是那位蛇族的手下么?”
当初拍卖场外截杀,那位神秘蛇族替郑长宁撑场,找寻机会帮他逃离,想来两者关系匪浅。再往深处作想,郑长宁私自独吞灵石矿,这些发掘出来的灵石除了流向黑市之外,还有什么地方敢于接收?除了暗处的那些妖族,难道还是六大门么?
那人将船撑来,到诸人身边停下,垂眼看来,竟有些诧异:“还有这些人么?”
“是啊。”徐行将绝情丝收好,笑道:“没料到,船选得太小了?”
那人也不言语,视线在她手上微微一凝,又在君川面上一掠而过,而后,回了一笑,道:“各位稍挤一挤,也不是什么难事。在下先送你们出去。”
徐行道:“可否先告知一下,这是哪里?”
那人道:“再不出去,就无法出去的地方。”
“……”
众人眼光犹疑。但这样泡在水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只料在场这么多人,即便体力耗尽,打她一个也不难。于是纷纷翻身上船,警惕地盯着此人。
她也就这样将后背毫无设防地对着诸人,调转方向,往外驶去。徐行见她动作,不由心道,虽不知此人名讳,也不知她为何会在妖族手下办事,但做事真是利落靠谱,既不怯场,也无废话,只当手下真是可惜了。
空间狭小,光线昏暗。众人勉强按照派系而分,各自把各自堆放在角落。
瞿不染就算在水里泡了半天,身上香气依旧如影随形。太黑了,徐青仙不辨人脸,只能循着气息朝他走来,他却避开,只垂着眼将背上的卜白秋放下。
卜白秋仍是紧闭着眼。
将低声道:“不是吧……还没有醒?你究竟是打得多狠?不过说起来,你当时为什么要突然把她打晕啊??”
“对啊。”林朗逸也莫名道,“她话都还没说完?”
一是因为,当时徐行已然找出了郑长宁所在,无需用她那伤敌八百自损三千的方法。二是她考虑到,卜白秋若是继续说下去,在场其余人便懒得再去想第二条办法了——虽然徐行并不赞同所谓灵根定身份一说,但她明白,灵境中人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并不少,郑长宁不是孤例。牺牲一个自甘牺牲的凡人,甚至连负罪感都无需背上,说不定还会有着“我成全了她”的欣慰之感呢。
况且,要是卜白秋真在那儿死了的话,才是真的铸成大憾。
徐行心念转动,口中却岔开道:“要阻止一个自杀的人,最快的方法便是将人打晕。这方法不是常识吗?”
“哪门子的常识啊!”将道,“现在还没醒,你不小心把她打死了怎么办?”
她其实都在正常问问题,但语气听起来总像夹枪带棒,咄咄逼人。阎笑寒连忙打圆场道:“没死,没死。就是太虚弱了,让玄真子前辈带回去休息两三日便好。”
将道:“还有,这人到底是谁?也跟上船来了。”
徐行见君川神色掩在昏暗中,一副并不想回任何话的模样,道:“好了!闲话之后再提。不如来看看绝情丝?”
说到这三字,仿佛船舱内的空气都跟着一窒。
那一小团丝线,微不可见地蜷在她右手的掌心中,只不过,自三分之二处齐齐断裂了,截面有种被强行撕扯掉的粗粝之感。
瞿不染凝神细望,一字一顿道:“本体尚在。”
“断了……”小将没注意到那道黑影,还以为只是来不及全盘带出,有一部分被留在那结界中了,凝重道,“会有什么影响?”
“并无大碍。只是,失去一部分,威力定然没有完全体强。”瞿不染摇头道,“我会尽快将剩余部分找回。落在别人手中,还是不好。”
剩下的三分之一也有着绝情丝的部分功效,不说别的,去拍卖场唬人还是完全足够的。再来一场这种腥风血雨,谁经受得起?不过,要真是流落到拍卖场就好了,现在结界的缝隙早已闭合,根本找不到阵法之处在哪里,又何谈尽快找回?只怕过了十天半个月,又是茫茫无期了。
君川忽的道:“明日之前,物归原位。”
林朗逸无言半晌,委婉道:“……这位前辈……你不了解,底下那个阵法很奇怪的,连玄真子前辈都束手无策,根本不是你想找就能找到的……”
要寻一个缈无所在的地方,要么是在那儿留下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强横灵印,能穿过结界隔绝也能互相感应,要么就是找到设阵那人,逼其开路。没有第三种办法了。
方才那种情况,谁还记得在里面设置灵印?谁又设的下去?
正在此时,众人忽的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愁眉苦脸做什么?”徐行将一直蜷着的左手松开,拍拍将的脑袋,笑吟吟道,“毕竟是在我手上弄断的,定然要有办法将它找回来啊。”
徐青仙目光在她手上掠过,停住了。
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灵印我一窍不通。但,应该没有什么是比自己的‘一部分’要更属于自己的吧?”事急从权,徐行也是下意识的举动,她缓缓抬起手,竟然用一种稍稍小得意的口吻,说明着自己这般灵机一动,微笑道:“到时,让玄真子前辈带上我就行了。”
她左手小指,曾被绝情丝没入的地方,少了第一指节。
她确实把专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印记留在幻境中了。用这种堪称不可置信的诡异方式。正常人根本不会想到这么做的方式。而且,看徐行的神情,她似是觉得这是一种值得赞扬的、小小的“随机应变”,一个指节,换三分之一圣物,岂非太过划算——但肉眼可见的,变化的只是众人的脸色。
虽说,断指再生对修者来说不轻易,但也不难,若有宝物加持,三月便可完好如初……虽说,虽说……再怎么找理由,都理解不了啊!!完全!!理解不了!!!
将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她,简直像被人掐住了喉咙,哽道:“你……做什么啊?!!”
然而,将的话未来得及出口,徐行的手腕便被另一个人抓住了。
那个陌生人死死盯着徐行的伤口,面上的表情几乎是空白的。他的手光洁如新,只有被水泡发的微微肿胀感,也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此刻正在不断颤抖,好像那伤口是砍在他手上一样。
将向来对别人的脸色和情绪十分钝感。但她此刻看着陌生人死灰一般的脸色,心里只有一个莫名想法——这人看上去真的太想当场死在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