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徐行凝视着透出无边血色的红月, 唇角微不可见地平直了些。
卜白秋虽目不视物,但听这残忍声响, 也猜测得差不多了。她手指微蜷,皱眉道:“这东西,也叫圣物么?”
“……”徐行淡声道,“一个东西叫什么,不代表它就是什么。有可能是起名的人想要别人这么看待它罢了。”
不过,绝情丝还当真是符合白玉门一贯的作风, 是一件很有门派特色的宝物。目前来看,它具有操纵他人的能力,与此同时, 操纵者也会被动摇心神,不断放大情绪——如果没有足够的理性和残酷的冷静, 无法控制、无法克制,结果便会像眼前那人般, 把自己一同拖入血腥地狱。
白玉门修的是无情道。先不提这清净道本就违反人性, 撇开这件事不说,九界没有人比他们更适合动用这绝情丝了。他们只要没有情绪可供放大, 等于能够撇除此物的一切负面效果。
强是强了, 但是,风险也太高了吧……
不过, 想到白玉门那一半入魔另一半抓的笑话, 一切竟然便都合理起来了。
这世上毕竟没有十全十美,什么都要的事。
即便隔着一道水幕, 那小小的木盒依旧像是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妖邪之气。楼船上诸人皆面无表情, 黑暗中, 唯有一双双微亮的眼, 不言不语,如林中野兽。
徐行心中琢磨道:“虽说可以理解。但它现在这个样子,未免太夸张?”
君川只道:“它在鬼市待太久了。”
就如同曾几何时泛滥的食人之虎。原本人可能都不在老虎的食谱上,路过都懒得袭击。但由于食物短缺,有老虎选择了吃人——只要吃了一次,食髓知味,此后有机会便会一直再吃,没有例外。
神女之心在谈紫手上这么多年,没有丝毫改变。由此便可推测,这绝情丝在鬼市手上定然没干过什么好事,已经习惯了。
红月之中,终于到了万众瞩目的竞价之时。
鬼市中,此前觉得热闹无比稀奇无比的小摊现在早已失去了吸引力,众人皆仰头大张着嘴痴痴看着头顶,动也不动。场面看起来有点诙谐,如果徐行是一只无意飞过的鸟,应当会选择这种绝佳时刻进行方便。
“回神。”徐行低声道,“看好自己的东西。越在这种时候,越有人会偷。”
卜白秋惊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最了解敌人的,只有敌人自己。
十六夜红月的拍卖规矩和其他地方有所不同。至少在场外之人,是无法得知出价之人究竟打算用什么东西来交换的。众人只能看到一盏血色灯笼,鬼魅般在楼船间不断飘荡。灯笼停靠在何处,就代表着有一人出价,下一人出价时,便能看见上一人要付出什么代价,再进行斟酌。
即便是这样,这些人随手拿出的添头便已经让人难以移开视线了。
麟凤龟龙,连城之璧,灵蛇之珠,荆山之玉,皆信手拈出,仿佛不过是轻轻吹走袖上的灰尘。
那盏红灯笼起初时四处游曳,灵动得很,随着时间流逝,走得越来越慢,直到最后,缓缓停在了一人身边。
一时之间,不管场内还是场外,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投在了那人的身上。
此人骨架奇大,站起来像是两人拼在一起,浑身都包裹得密不透风。这在拍卖场上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连伸出的五指上都包着灵蚕丝织就的绷带。绷带不是雪白如新的,已经微微泛黄了,仿佛从中有什么东西不断侵染着它。
能坐上拍卖场的人,没有一个是缺钱的,绝不会节省到绷带用久了还不换。这只能说明,不过是他坐下来的这短短时间,从里面不断渗出来的脓水就已经把绷带浸透了!
“如无意外的话。”徐行正色道,“这应该是个烂人。”
神通鉴:“……你自己听听这好笑吗??”
君川道:“哈哈。”
那人虽不言不语,周身依旧一股长久居于上位的威压之感。他抬手,在座椅扶手上并不重地随意一拍——满堂风变,如同利刃,众人也哗然变色。
这真是非常光明正大的威胁了。
如此势在必得,又如此骄狂自大,此人身份如何,呼之欲出。
长宁府府主!
在他几步之处,那位下颌生有青鳞的蛇族缓慢且阴冷地吐了吐信子,身边下属仍是静静站着。
这场景真是又诡异又离奇。人和妖堂而皇之地勾结合作,心甘情愿当妖族的下属,还被极为器重地随身带着,眼看是十分得力的。
也就只有在鬼市能看见这般景象了。
寂静之后,那盏红灯笼先是停止不动,而后,忽然狂喜似的不住颤抖,爆破一声后,自灯笼中喷出几柱鲜艳花火,寓意为“花落谁家”。
炫目的花火中,那小小木盒径直漂浮起来,朝绷带人飞去。
直至绝情丝正式没入那人袖口的那一刻,楼船中那汪水景霎时湮灭,所有鬼市中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天边闷雷轰隆作响,“咚!——咚,咚!”地重重三下,执事离场前,只留下一句话,话尾长长吊起,嘶哑声音竟带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讽刺意味:
“三更天——平安无事——”
他话音未落,楼船上其余所有人皆一个个沉默起身,视线所向同一个地方。
鬼市独善其身,只管交易,不管保驾护航。拿到手是一回事,能不能带走,凭本事了!
绷带人:“……”
他状似轻蔑地嗤笑了一声,身形一动,下一刻,便是闪到了楼船之外。
那一片死水浩荡,只能看得出极深,压根判断不出那究竟是湖、江,亦或是海?船在水中行驶,宛如一个庞然大物的幽灵,其后诸人也鬼魅一般跟随而上,慢慢将其包围而住。
然而,就在此时,楼船陡然隐秘地颠簸起来。
一开始,只是微微地摇晃,跟着水波一同。但,很快的,越来越颠簸,越来越晃荡——转瞬间,平地波澜起,狂风巨浪已在眼前!
早些时候在狐族,徐行从未见过谈紫真正展现出他一族之长的实力。就算是最终压制族内动乱,也不曾用他三分气力。胡三修为虽不如他,但也不差,只不过内心踟蹰不前,也从没有真正下过杀手。
那位蛇妖便站在风浪中心,一抬手,十八道水柱龙卷风似的滔天而起,整个水面霎时天翻地覆,除了惊天雷声水声炸响之外,耳朵将近失聪。
这动静太恐怖了。有人呆滞道:“这……就是大妖……”
“蛇……是蛇啊!”
众人此前还对自己无法身临现场感到万分遗憾。现在却十足庆幸,幸好自己不在现场。这要是被碰到一下,焉有命活?
徐行感到衣襟一紧。卜白秋拉住她衣角,沉声道:“在动!”
徐行目光一凝。
卜白秋短促道:“地。在动!!”
已经晚了。
整个鬼市街道的空间,在下一个呼吸天塌地陷,目光所及的一切事物霎时被水淹没。
术法太强,他们竟然被波及到了。所谓的幻境空间真正所在,原来便是楼船之下、深不可及的海底!
太深了,太黑了,一点光线都见不到。所有人倏忽像是被千斤石头将胸口压得死紧,压根无法喘气。修为差一些的,遽然被压得口鼻耳溢出鲜血来,连惨叫都被吞没。
“……”
徐行将捂在卜白秋口鼻上的手再紧了些,揽住她,分水向上游去。
她毕竟是火属性的修者,天然应该排斥水才是。但身在海底,她竟没有丝毫不适,甚至感到非一般的轻快自在,只是足尖微微一点,便带着人直上云霄,只看得见一道修长的残影。
卜白秋敏感地察觉不太对劲:“唔??”
怎么感觉自己突然飞起来了??这给她整到哪来了??
徐行似乎也诧异于自己为何游得如此之快,很快地眨了眨眼,而后,自身后抛出那颗鲛珠。
鲛珠之辉笼罩下,众人终于能喘上气,没有性命之危了。在海底,说也说不上话,只能赶紧手足并用往上走。
距离海面越近,诸人斗法的声响便越发激烈。余波阵阵,将海面打出无数凹坑。
长宁府身后势力究竟多大,徐行到现在依旧没有一个清晰的数。现在看来,当真可以算是土皇帝了,也不知上哪找的这么多保驾护航的人,每一个都是死士精英。还有不少人的衣着和他一模一样,气息也同样复制,错眼看去,竟然不知其真身在何处。
只是,阻拦他的人也比想象中的要多。并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今日鬼市的十六夜红月拍卖地点,很有可能早就被泄露出去了!
徐行破水而出,一道法术余波便迎面而来,带着雄浑劲力,她刚要闪身避开,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便挡在她眼前,轻描淡写地将那道余波反弹了回去。
随后,另一只手缓缓搭上了她的肩头。
君川不知何时化形出来,替她挡下这一击,垂眼看她,低低道:“快去长宁府吧。否则,来不及了。”
徐行侧眼,看了看自己肩头上亲昵扣着的那只手,笑了笑,礼貌道:“多谢。但是,你哪位?”
“……”“君川”眯了眯眼,笑道:“我可是只说了一句话而已耶?”
他话没说到一半,徐行的匕首已经离他脖颈只差分毫了,“君川”向后一退,有些匪夷所思地歪头道:“我哪里不像了吗?”
端看外表,是当真一模一样。包括功法、气息,君川本川来了也没这么像的,这已经全然超出易·容的范围了。徐行一刀飞去,道,“第一。他人形时,不会离我这么近。”
“君川”:“还有第二?”
徐行:“第二,我拿匕首刺他,他不会躲。”
“君川”:“……”
哈?
面前人有点伤脑筋地笑起来,露出一颗有点尖的獠牙。而后,用一种莫名熟稔的语气道,“我很好奇,你们现在到底是怎么相处的?”
他话音落下,右手便“咔擦”一声,传来骨头节节碎裂的声音。
君川自水中缓慢地起身,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水,黑发蔓延般贴在苍白侧脸上,如诡异的纹路。他也对着“君川”风度翩翩地微笑,只不过,笑意中带着挥之不去的阴冷之意:“你真的好奇吗?”
“君川”沉默一瞬,竟不作反应,面不改色地将自己的右手接上了。
两人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对视之间,有忌惮,有凝滞,有怒火,有冰冷,却又都不约而同止在这一步,不再冲突,似乎很清楚对方的底线是什么,彷如旧识。
徐行余光之间,一道飓风朝此处精准无比地席卷而来,“君川”抬手,将那道飓风打得粉碎。
“鬼市之主,还以为是个人物,原也是如此下三滥之辈。”有人傲然狂笑道,“想空手套白狼?东西到了我手上,想拿回去,难了!”
声音渐行渐远。
“君川”静静看着,有些病态地扯了扯唇角,低声道:“不急于一时啊。”
刀光剑影之间,徐行笑吟吟道:“既这么厉害,还要手下人去杀君川?”
“君川”耸肩道:“没办法。我打不过他啊。”
徐行:“你……”
“别跟我说话了。”“君川”假作心有余悸道,“碰一下肩膀而已,你看看你旁边那个,都恨不得咬死我了。”
君川冷冷:“没脸没皮么,四处借别人的用。”
徐行:“我跟他说话,你能不能别捣乱?”
君川:“徐行!”
“……”
说话间,徐行眉间一动,一道微弱的风声传来。
自己的后背,竟不知何时贴上了一张用朱砂写就的黄符,上面血色淋漓,字符歪歪扭扭的,更添诡异。
她发现得及时,其实只要往下一点,将符纸浸湿,效用就会大打折扣。但徐行余光瞥见某人,微微摇了摇头,还是没有动。
其他人作战之中,更少注意。那诡异黄符如漫山遍野的萤火,很快边悄无声息蔓延开来。
徐行垂眼,右手漫不经心地握紧剑柄,大拇指在其上轻轻摩挲。
视野灰暗的前一刻,“君川”似是画了个阵法手势,轻道:“回见。”
……
再睁眼时,面前便是长宁府分院那道戏楼的房顶。
分院主应当是把它加班加点重建了一半,此刻徐行一个大头朝下进来,又被压断了横梁,整个戏楼不堪重负地四处嘎吱作响。
这传送阵和传送符实在质量不好,又或者是使用者眼力实在不佳,方位不准,把各位平日里叱咤风云的修者如同下饺子一般啪啪啦啦丢了一地。
戏台之后,那道“移形换影”阵还残留着一点痕迹,肉眼可见地正在一点一点消失关闭。
一道莲花香掠过鼻端,有人不发一言便追赶而入,紧接着,众人也接连动作。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仅仅才进去三人罢了,这奇阵便轰然一声,炸了!
炸了,不代表它原有的功能就消失了。而是,不准了!会被送到什么地方,全凭运气。
“……”徐行又重拾了自己像一条烂抹布被在海沟里甩来甩去的感受。黑暗之中,她心平气和地伸手,抓住了卜白秋的小臂。
“何苦绕这么大圈子?”徐行道,“你想让凡人远离这院子免受波及,我能理解。放消息让奇人异士来这里查探,我也能理解。但,你要绝情丝,有什么用吗?”
当时她一进院子,卜白秋怕她修为不济,告诉她垂花门那不是普通灵植,要她当心。都是第一次来,怎么她一说东面,卜白秋就知道那里有垂花门?这里的长宁府设计精巧,根本不是普通的房屋布局。
能一下将这么多人传到同一个地方,卜白秋若是有这么强的灵力,徐行早八百年就看出来了。必然是提前就在楼船之处和这里设下牵引大阵,配合符咒,才勉强送了几十人过来。剩下的估计现在还在海上懵着吃水呢。
卜白秋却道:“我不要那个玩意。”
徐行道:“那你想做什么?”
“……”沉默之间,卜白秋将她的手拂去,忽的定定道:“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徐行只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东西。
下一刻,她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