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朦胧间, 她听到天边闷雷的声响。时远时近,忽大忽小,像一只缠你不走的鬼。
然而, 雷只是响着, 天地间却是非一般的平静。弱水之上, 只挂着一轮毛月亮——分明万里无云,依旧看不清它的所在, 只有一圈圈惨白的光晕, 像腥臊羊奶般洒在黑黢黢的岸边。
冷。
浑身发冷。
调转视线,水下也是黑乎乎的,她似是坐在一叶小舟上, 虽无执桨,小舟仍是执着地往某处飘去。
远远的, 一道尖顶戳开了天,那是一座悬灯古塔, 昏昏沉沉。
丝丝缕缕的声音, 自古塔之上传来。捻弦声,笛子声,板胡声, 似乎在过门。有人吊着嗓子唱戏——
愈发近了。
徐行坐起身来, 凝目远望。透过昏沉的灯火,她看见一道被吊在高台上的身影,不断随风摇晃。
“啪嗒”声一下连一下。余光之中, 她的鞋滚落在一边。
她下意识用脚尖去勾,鞋仍是那双鞋, 却怎么也穿不上, 塞不进, 一次次地落下。
白花花的月光照在脸上,徐行蓦然想到,曾有人说过,撑船的人叫船家,每日出工便用桐籽膏涂脚,久而久之,脚底板上生了一层壳,比鞋底还硬实。
这种人是不必穿鞋的,就连上岸也是不穿的。因为脚比一般人还要宽厚太多,想穿也穿不上。
除了这种人之外,还有一种人,也是永远穿不上鞋的。
徐行用一种平静的神情,微微倾身,看向水面中的自己。
水波静谧温柔,倒映出一个浮肿怪物。颜面膨大,眼球突出,是寻常人的两倍那么大。
她是一具已经高度腐败的尸体。或许它也和她一样不知道自己已经腐烂了,还在这里听着无休无止的戏曲,随着静水幽幽漂流。
“……”
徐行再一次睁开眼时,仍是相同的场景。不过,她几乎是一瞬就知道这里才是“现实”了。
因为神通鉴正在以生平最大的声音鬼吼鬼叫:“徐行!有鬼啊!!你快看,有鬼啊!!!!”
徐行早已明白它这没鬼也要叫出鬼的德性,只觉得肩头酸软,八风不动地仰躺着道:“鬼?哪呢?”
神通鉴:“背后!!背后!!!”
徐行:“背后正贴着船呢!还是你说水下?得了吧,人家不惹你,你就别惹它了。我们这的鬼讲究冤有头债有主,又不会随意对你做什么。”
神通鉴:“我说卜白秋背后!!”
什么?还有人在?
徐行一个鲤鱼打挺,才发现头前站着一个撑船的。卜白秋正直立着不断拨水,月光下,她肩旁仿佛烟尘般坐着一个人影,黑发红衣,头发飘散,有一种奇异香味传来。
再一看又没了。
徐行迟疑道:“这看起来,怎么有一点像……”
神通鉴:“我就说是了!!”
卜白秋像是背后长了眼睛。闻她醒来,便轻轻道:“没受伤吧?”
“身上没受伤。”徐行面不改色道,“心里很受伤。”
“……”卜白秋万万没想到她刚醒来就说这种话,不由一哽,很快便装作没听到似的,道:“你的同伴应该也都进来了。不必太担心,迟早会见到面的。”
这船小得很,能承载两人实属不易。既然有人撑船,徐行也便将小腿随意靠在船沿之上,小臂撑起脑袋,把目光往四处放放。
那“移形换影”奇阵被撑爆了,在其中的所有人都被传到了不知何处的陌生地界,不过想来卜白秋和鬼市之主勾结这么紧密完备,应当早也定下了此处为何处。
这四处水面之上,此刻飘满了木舟,都是些紧闭双眼的陌生面庞,似是还沉浸在噩梦之中,眉头个个皱如麻花,看着竟然有些好笑又可怜。
徐行想起什么,将手抬起,在月光下观视。五指并不浮肿,暗含劲力,腕间那只小银鱼也直挺挺紧闭着眼,不知是不是死掉了。
徐行掰了一下它尾巴,它反应极大地躲了一下。那应该是还没死。
卜白秋道:“你不问这是什么地方吗?”
徐行于是道:“这是什么地方?”
她手上的桨轻轻一推,水波微动。卜白秋平铺直叙道:“此为‘黄泉’。”
“……”
沉默间,徐行缓缓道:“我早知你有问题,想着你长得很善良,把我带到哪也随你便了。但怎么一下就变成我殉你了?我们虽然一见如故,但关系应该还没这么好吧!”
“谁说你死了?”卜白秋沉沉望天道,“黄泉鬼域中,只有三种东西。人,死人,活死人……”
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又看不见。遂这个动作应该起到一种烘托氛围的效果。徐行很白目道:“嗯。挺押韵的。但外面不也是?你的意思是,妖进不来?我看不是吧。那我现在是怎样?活着微死?”
“……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卜白秋真想一桨把她拍到水里,半晌,才收敛了火气,道:“你可知何为‘三花聚顶’?”
徐行正色道:“我平时不打麻将。”
卜白秋:“谁跟你说麻将了???!”
徐行抖机灵未果被拍下去,在黄泉里吐着泡泡奋力游了半路,上来时真是老实到判若两人。她跟神通鉴幽怨道:“为什么她们都不懂我的幽默……”
神通鉴:“你也不看看这是适合幽默的时候吗??”
话不能这么说。越是困境当前,生命攸关,就越要笑得大声。死已经够倒霉了,哭丧着脸死岂非倒霉加倍?
言归正传,“三花聚顶”是一个道家术语。所谓“精为玉花,气为金花,神为九花”,这三花又各自代指一个不同的部位,如修炼大成,则能将三花汇聚于泥丸宫,在昆仑门派中,这种境界可称“坐忘我”。
其实昆仑门派的境界很多,但徐行看了就忘,根本记不住。她只能分出“很厉害”、“一般厉害”和“菜鸟一只”。不过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吧?谁有闲心记你这个那个!
水能通阴,这儿原本可能只是片寂静的湖,但就像所谓三花聚顶一般,在缓慢的年岁间,可能仅有一瞬,如此巧合地,鬼域、水域、森罗鬼市之间,阴阳夹缝形成了。
徐行颇有兴趣道:“是你算出来的?不错,不错。也太厉害。”
她一身湿漉漉的,倒也不恼,反倒趴在身边,时不时百无聊赖地拿石头打水漂玩。但就是这种人才最可怕,常人要恼的事她不恼,那一恼起来也不像常人了。卜白秋果真还是忌惮她的。
“只要黄泉鬼域在附近,我的力量便会加强。”卜白秋简洁道,“我二人毕竟力量来源不同,不能归为一谈。”
徐行“喔”了声。
她不追问,卜白秋反倒不习惯了,“你怎么不说,这终究不是正道,劝我住手?”
“说笑话。正道邪道,谁定的?”徐行笑道,“人和妖用的自然之力,你用的幽冥之力,分出哪个正统不正统么?你好歹当真能见到鬼,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借你用。我们可从来没问过老天愿不愿意呢!”
亏她还是穹苍的。一嘴歪门邪道,还很有道理的样子。这话说出去,小心明天就给师尊打断狗腿。
卜白秋却心神一定,长长叹道:“唉……”
“所以,现在可以说了吗?”徐行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若这里就是黄泉鬼域,徐行还当真没有来过。只是按照一般来说,黄泉过后,便是望乡台,再过后,则是森罗宝殿,还有枉死城此类,也不知具体是何布局。
但她也知道一件事,活人待在这里太久,肯定是回不去的。
也不知行驶了多久,徐行没有看见梦中那座阴森又连绵的高塔,反而看到了彼岸。一道黑漆漆的大门,黑漆漆的天气,仿佛触手可及的一切事物都是冰冷的。
卜白秋身上的光芒愈发强大,原是从下颌处亮起的。她的舌面上,有一个七星形状的刺青。
“记住。”
“其一,此处无鬼神。”
“其二,逢人不说死。”
“其三,天亮前离去。”
“……”徐行道,“这儿哪有天亮?”
卜白秋道:“把山推倒!”
身一轻,眼一黑,人便进了门前。徐行心中只想,有朝一日自己若是强了,定要先把这群热爱猜灯谜的人给先挂到墙上晾足九九八十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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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门内场景并不是并着排的惩戒地狱,也没有四处驱着鬼魂的阴差,这街道尚算宽敞,四处竟也热闹,看上去仿佛寻常村庄景象,真是非一般的祥和。
徐行放眼过去,不仔细看都分不清哪个死人哪个活人。除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的类型,是真的很难分辨。不过卜白秋费了大劲搬过来几十个修者,按理来说这会儿也到了?
就在此时,眼前“哇呀呀呀”几声,路中众人……众鬼霎时闪开道路,一惊一乍道:
“又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不好了,张三又在追李四啦!!”
徐行鬼的热闹也照看不误的,探头过去,果然看到一人气急败坏地追打另一人。只可惜被追那人跑得太快,转瞬间拉出不少距离,后方那人见势不妙,霎时取下自己项上头颅,如橄榄球一般朝前方团团掷去:“你要死!你还跑?!”
前面被打得一头栽地上,怒道:“你有病是不是??老子早死了!!”
他爬起来继续跑,那人捡起来自己的脑袋要继续丢。顷刻之间,有条子鬼过来了,怒目直视道:“我警告你!把手里的头放下!!!”
“哇啊啊啊啊!快跑快跑啊!!抓人的来啦!!!”
徐行:“…………”
真是非常荒谬的景象。
这村庄像是渔家小镇,四处可见吊起来卖、甩在网兜里的生鲜河鱼。只不过现在看去,都已然生蛆了,鱼目泛着微妙的光。
“我是懂了。”徐行对神通鉴道,“这里不是鬼域本身,应该是一小部分。属于鬼域的角落。”
神通鉴道:“你要不要快点去找人?不过入鬼市的时候,小将她们都已经做伪装了,现在这么乱,要怎么认出来啊?”
这太好办了。
徐行没走几步,就听到有个老太敏捷地夺路狂奔,道:“你,你别找我!我是良民!!”
后面有个女声不解道:“喂!我跟你好好说话,你跑什么?我不过是问你路在哪?”
“凶死了凶死了!”那老太跑远后,对邻居窃窃私语道,“也不知道这女孩子怎么这么凶的??吓死我了!感觉再和她说两句她就要拉我的壮丁、征我的税了!”
刁民二号道:“你还壮什么丁?把你拉过去都要倒赔钱!”
其实直觉还是很灵的。
“你看。”徐行指着对面横眉竖眼的女子道,“这,小将。”
神通鉴:“……”
又走了几步,鼻端一阵清香之气传来,在这般境地竟然依旧清雅不灭。
徐行道:“瞿道友。”
瞿不染道:“嗯。”
徐行又道:“大师姐。”
那陌生女子面无表情地困惑道:“你是怎么看出我是徐青仙的?”
“因为在场这么多人,只有你坐在别人身上。”徐行客气道,“能不能让阎先下来呢?感觉他快死了。”
徐青仙一怔:“抱歉。没有注意到。”
阎口吐白沫:“救……救救……”
徐青仙:“你舅舅也在这么?他什么时候死的?”
不好笑!而且你根本就不关心吧?!
事已至此,穹苍众人差不多已集齐了。徐行自瞿不染口中得知,他们来得早,没有小舟,只能在岸边随便找了浮石充作载具而用。但徐青仙一个不小心就把昏迷中的阎笑寒拉过来了。瞿不染目睹了,但他误以为这是徐青仙计划的一部分。
徐行觉得此人言论也存疑。她用险恶的用心来想,瞿不染自己受气,就看不得别人不受气。
“林朗逸在前方。”徐青仙冷声道,“玄真子也在。”
还真是熟人都来了。玄真子前辈也算她“一招之师”,徐行莫名道:“前方?都聚在一起做什么呢?”
徐青仙简短道:“破幻境,找阵眼。”
“……”
昏天黑地,连炊火都是触手冰冷的。
徐行隐约之间,感到手腕一直沉默的小银鱼轻轻地动了动,似是终于醒了。
众人都在往前走,不知为何,有一种看不清自己同伴在何处的感觉。明知道人就在附近,却感觉面目都是模糊的。
徐行指尖轻轻摩挲着小鱼光滑的腹部,正想开口问点什么,就听见“砰”的细微一声,君川湿漉漉的黑发出现在眼前,他似乎有些没来由的恍惚,只轻轻喘着气。
“君川?”徐行道,“这里还有幻境吗?”
君川只道:“有蛇的气息……臭死了……”
状态不太对。
徐行将手贴在他侧脸,轻拍了他两下。他还是没反应,于是加重了点力道。君川一个哆嗦,下意识地追了上去,又硬生生在半路急停,面上浮出些鲜明的挣扎之色。
他漆黑眼中有些迷蒙,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快了。
“回答我。”徐行抓紧问事,“这是哪?”
君川答道:“鬼域中。”
“失流河。”
以及,“长宁府旧址。”
徐行蓦然想起卜白秋先前在船上说的话。这里只能有人,死人,活死人……君川现在的身体,是转生木,严格来说,附在上面的根本不是全部的灵魂!难道他要被强行挤出去了吗?
徐行道:“你和鬼市之主是什么关系?”
“……”君川将脑袋靠在她肩头,有点垂头丧气且驴头不对马嘴地答道,“不……担心……只要别丢下……我……”
靠太近了好烦!徐行将这老大一只费力地撑起来,还在想,原本就沉,现在怎么沉到这种地步,简直跟扛了一棵树一样的沉!她心中想法刚如斯闪过,就惊诧地发现,手中的人凉了。
从头到尾的凉了。
从前他虽然皮肤发冷,但心口和脖颈还是有一些温度的。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一具尸体了!
神通鉴:“咿啊啊啊啊啊啊啊!!死了!!人死了!!被你问死了!!!”
徐行百口莫辩道:“这不能怪我吧!!!喂,不想回答就算了,别死啊!”
……
……
……
九重峰之巅。
最中央的寒潭之中,一双冰冷彻骨的眼缓缓睁开了。
那一头白发沉在水中,像隔了层琉璃的霜雪。紧接着,发动,人动——
九重尊一灰蓝一墨黑的瞳孔沉默地注视着眼前二人。
地上,是无数金粉朱砂绘制的符咒,狂乱无比、复杂无比,常人看一眼,仿佛都要被摄去魂魄。四掌门秋杀握着判官笔,怔怔看着万般努力下终于苏醒的老祖宗,几乎都要热泪盈眶:“尊座!我日夜招魂,终于把您给招回来了!之前是出了什么事么?!罢了,现在没事了就好!!!”
二掌门天欲笔满脸春风地狂扇扇子,有一种自己的寿命终于不用满三百减五十的喜悦感:“太好了!这可真是费了我们好大的功夫!”
九重尊:“…………”
沉默。
死亡一般的沉默。
嗯?怎么回事?为什么回来了还是不说话?难道还在懵吗?
这个表情为什么很像不高兴?嘴角好像往下挪了一点是她的错觉吧?她这不是大功一件吗?
不可能啊,尊座没可能生气的,如此清风朗月高岭之花之人,怎会跟小辈计较呢。
寂静间,天欲笔的扇子缓缓僵住了。
咦。
为什么突然有一种感觉,九重尊是没事了,他们两个要有事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