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徐行收了人家钱, 便很缺德地将人放在一边不管,先行去找别的引路人了。
当初凌寒是冲着能潜入拍卖场去的,自然找的人规格要高一些,条件苛刻一些, 领的是“地”字牌。像徐行这样拿钱办事的, 多半领的是“人”字牌, 只能去看看热闹、逛逛小摊的,连出价的资格都没有。
卜白秋垂眼,珍惜地将那两朵小茉莉别在领口,不快不慢跟在徐行身后。
和她在一块,总是不嫌安静的。就算两人不说话, 卜白秋也全然可以知道她在做什么。
要酒,但不多, 解个口渴, 不忘跟酒家说先筛一筛, 再喝水似的骨碌碌灌下去。要花,童子摘了野花编成小环叫卖, 她也不嫌占手,买来一圈圈甩着玩,稳稳丢在路边蜷缩睡着小狗的脑袋上。有人沿街卖艺, 她歪着脑袋看,精彩处跟着一块鼓掌;有人干仗骂架, 她也在那听半天,冷不丁回头道:“我觉得后边说话的那个占理。你说呢?”
“……”
卜白秋看她没走出一条街,刚到手的金银便水一般散出去, 心想, 此人当真对钱财一点概念都无。有用没用的只要感兴趣都往怀里揣, 就算没入穹苍,也定然是个富家子,这辈子没吃过什么苦吧。
神通鉴催促道:“别玩了。徐青仙和小将都已经顺利进去了,就你还在外面撩猫逗狗,搞七搞八!”
徐行道:“你知不知道一句话,‘闷声干大事’?”
神通鉴:“我只知道,你一旦安静下来那就肯定真的有大事了!”
“长宁府所有分院应当都受总部管辖,那奇阵通往哪里,其实不用试也知道。”徐行食指绕着小花环转,“也就是说,如无意外,到时绝情丝有可能会被短暂中转到此处——”
也不一定是这里。得看鬼市到底开在哪里。也要看,长宁府的人选择的路线是哪里。
神通鉴道:“你有证据了?”
徐行道:“我有直觉。”
神通鉴:“……”
如果是一个妖族,说自己有直觉,那还比较可信。一个人类,什么事都靠直觉的话,那就离阴沟里翻船不远了。
“那怎样?”徐行莫名道,“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一个初出茅庐的门人,那就该有搞砸的准备。要是掌门真没后手的话,迟早准备一下出来鞠躬谢罪吧。”
神通鉴:“所以他不是叫你回去了??你又不听???”
徐行耳聋了。
街道之上,不少修者匆匆来去,错眼一看,全都是一张平凡到盯着看半天都认不出来的假脸。徐行靠看到自己有没有露出“我的妈!恶俗啊!”的表情来确认是否是穹苍之人,这一下还真不小心给她逮出来不少。
那她就放心了。
徐行回首一看,卜白秋正立在一个小摊前面,似乎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她瞧不见,能引走她的只有气味了。果不其然,徐行走过去一看,那是一小盒茉莉发油,很香,但提炼得略有粗糙,算不上什么上好品质。
“你是真的很喜欢茉莉啊。”徐行笑吟吟地将发油买下,放进她口袋里,“走吧?”
卜白秋似乎想解释什么,比如她并没有想要买下来,但她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点头,道:“走吧。”
-
交钱,换牌,很快徐行便拿到了两张铜制的“人”牌。那引路人似是看惯了她们这种不爱活着就爱作死的人,偶发善心地提示了一句:“人牌是不保你性命的。小心点,注意别刚进去就被人砍了!”
“哦?”徐行道,“会有人把我打晕了按斤卖么?”
“这你倒是放心,鬼市不让卖人。”引路人不耐道,“自愿的也不行!总之就是不能卖,所以打死了就直接搜完身丢乱葬岗了,反正也没用。”
徐行:“这么一看,鬼市之主还怪有原则的?”
“什么原则?”引路人嗤笑道,“原则都是被打出来的。在这一任之前,换了多少个主人你可知道?”
据说,最久的也就在那位置上坐了半个月。今日上任,明日就暴毙,这都太常见了。算一算,尸体都能堆成山了,也不知现在这一任能待这么久,是用了怎样的手段……
鬼市一日后对外开放,地点不固定,每个人进入的地方都不一样。
只要手持令牌,在墓场上默念口令,便能顺利进入。只是,被传送到哪里,就不保证了。毕竟拿的是人字牌,就算把你大头朝下插到鬼市街道十里之外,也算是“进去了”,再费点力气默默走过去就是。
徐行在进鬼市之前,还抽空看了眼驿阵,并给【好人难当】发去了灵信。
【徐行:很好骗,孩子很满意,好评!下次再合作!】
【好人难当:???】
【好人难当:这么久没声音,我还以为你已经壮烈了?】
【徐行:还没,且活着,壮烈此事也不急于一时。】
【好人难当:你拿到钱了,然后呢?你准备做什么?】
【徐行:去鬼市了。】
【徐行:不过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那就是等我从里面出来,我有一桩大生意要跟你面谈。】
【好人难当:我什么时候同意要跟你面谈了?】
【好人难当:你这个时候去鬼市??平时倒没什么,现在我建议你不要凑这个热闹,最近非常危险!!】
【好人难当:人呢?】
人正在非常自由地进行落体。
徐行整个人被风吹得呼呼飞起,竟然还挺适应这般脚不着实地、四处漂浮一般的感觉。只是,她适应,卜白秋就不是很适应了,头上的风帽被吹得鼓起,露出她满头白发——不,和青丝掺杂在一起的白发。
卜白秋道:“到了吗?还没到吗??”
“马上就到。抱紧我。”徐行诧异道,“不过,你原来是少白头啊?”
卜白秋比她更诧异:“我头发原来是白色的吗?”
徐行:“……是的!不过,混的很好看!我喜欢白头发!”
总忘记她看不见。也就是说,这白发是在盲眼之后才长出来的?
徐行的运气果然不好,两人被传送到了一个黑黢黢又无人的地方,双双扑街到地上。四处死寂,只有前面尽头勉强闪着点红色光亮,似在指引前路。
她不急着爬起来,而是伸手攥了攥地上的尘土。真实的湿润微凉触感,和地面上一模一样。
徐行传音道:“君川。”
君川的声音似是从很远处浮上来,有点模糊:“你终于想起还有一个我了?”
“别装。”徐行铁石心肠道,“这鬼市运用幻境甚多,和蛇族脱不了关系。但,只是幻境的话,根本达不到这种层次吧?”
在幻境之中隐匿东西,也只不过是让东西在一个较大的空间内变得极不显眼而已。做不到这种仿佛开辟了一个新地盘般的能力。
“难道是叠加了大型阵法?”这个猜测有点诛心了,徐行道,“我没闻到昆仑味儿啊。”
君川却不说话。
徐行戳他一下。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缓慢控诉道,“你怀疑卜白秋,又是送花,又是送发油。怀疑我,倒又是捅刀,又是插匕首。我的心口到现在还痛……”
“……”徐行道,“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在紫兽庄时,我还送你一副面具了。那是我下山买的第一个东西,你不是也玩得很开心?”
白天戴晚上也戴,别人借一下还万分不乐意的样子。
君川:“你就跟我算得如此清楚?”
徐行:“?”
不是。谁先开始算的??
“你喜欢花不早说?那花随手摘的,送你几朵何妨?”徐行伤脑筋道,“这时候还计较这么多,你就不能有点鱼的美德,把七秒前的事全忘了吗?好了,我是在问,这里除了幻境还有什么东西?”
“我不是喜欢花。”君川道,“我可以答。但,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
徐行爽快道:“行。你随便问。”
君川幽幽道:“你说喜欢白发,当真的?为什么?”
“……喜欢就喜欢,还管为什么??”
话虽如此,但徐行眼前还是不禁浮现起九重尊那一头长如霜泄的白发。滑腻冰凉,月光照在其上,微微泛着冷光。他的“白”都和别人的“白”不太一样,当真是让人看着目眩神迷。可惜当时走时没有摸一把。
君川被敷衍似的回答,也不生气,而是信守承诺地答了徐行的问题:“不是阵法,是‘空间’。”
“空间?”在这里还真是头一回听到这个词,徐行蹙眉道,“这是谁的能力?”
君川道:“除了五大门,还有谁呢?”
徐行猜测道:“……难道是……鲛人??不过,你为什么知道?”
君川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不。你先是问了我‘当真的’和‘为什么’两个问题,我都回答了。又问了我‘除了五大门还有谁’,我也回答了。所以你现在应该倒欠我两个问题。”徐行丝毫不给他面子,冷酷道,“两个问题换两个脑瓜崩,我不要你回答了,头过来。”
君川:“…………”
神通鉴:“你实在……算了。”
小银鱼默默地用脑袋贴了她一下,徐行毫不留情地一个弹指把它弹得仰翻倒去,昏昏沉沉翻起了肚皮,终于委屈地闭嘴了。
鲛人的其中一个天赋,是“空间”吗?
徐行扶着卜白秋往前路上走,不由心道,先不论另一个是什么,这个天赋,不管在游戏还是在现实中,都简直是个BUG级别的能力。也难怪要让鲛人独守在东海之下绝不上岸了,再不限制,人类修者还怎么玩?
在“鬼市”范围中,定然是不能御剑飞行了,出行只靠两条腿。两人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了两盏阴森森红彤彤的灯笼,高高挂在半空之中,再一看,那是人头的形状,眼睛里两束鬼火不断跳动。
“红配绿,也不吓人。”徐行啧道,“审美真是一般。”
卜白秋:“……”
你的审美就很好了?
但其实,徐行的审美还真不赖。她热衷欣赏各色各式的美人美景,极其包容广泛,只不过是对自己的打扮不是很上心罢了。反正穿得很恶心也没事,总会有看不下去的人帮忙整理的,是吧玄素?
“你不是说要看热闹?”徐行体贴道,“我来给你转述一下这里都有什么。你左手边,是卖染色皮毛的。这狐狸皮一看就是染的白色,想按雪狐卖。还有右边,嗯,卖饼的小摊。手艺不好,估计想钓鱼,不建议买。”
两边菜刀飞来:“你小子找死?!!”
卜白秋:“……够了!别转述了,我是来看热闹的,不是把自己变成热闹的!!”
“……”
鬼市之中,一切都在监视下,徐行自然是无法利用灵信与同伴们联络会合的。街道之上,果真是群魔乱舞,走几步就有人在互殴,血溅得满地板都是,又被来来往往熟视无睹的人踩踏成令人反胃的红黑色。
仰目看去,头顶一轮巨大的红月,愈发接近。
月光的光线并不强盛,徐行抬眼直视,道:“也不知本月的拍卖会什么时候开始?”
卜白秋也不知这附近究竟是什么景象,不过,她并没有紧紧依附在徐行身旁,而是照常而行。
就在此刻,轰然一声,街道之上一瞬寂静,众人皆恍然抬头。
红月之中,竟如水波一般微微荡漾,随后,像通透之镜一般,映出了不知何处的景象!
那似乎是一座巨大的游舫,又或者可以称其为楼船了。四面皆是飘飘无际的暗色水波,根本辨别不出具体方位在何处。
而在楼船之内,只有最中间的凹陷处是明亮有光的。那里反常地蓄了一汪银亮水镜,此刻,水镜中也倒影出鬼市街道的繁华景象,甚至连众人抬头时微微诧异张开的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镜中花,水中月。”这倒的确是术法了,君川道,“拍卖物就在那里,但若是明抢,也只会捞到一手空空。”
徐行:“你醒了?”
君川无言半晌:“本就没晕……”
楼船周围的暗处座位上,已不知何时坐满了人。
在此地显出真容的,除了足够自信的,也就剩傻子了。在最高处,一人露出的下颌处染着颜色奇异的青鳞,看起来应是蛇族。但其身边之人倒是货真价实的人族。
徐行的视线不由在那人面上一扫而过。那位女子身着紫衣,浅晕才施,薄铅不御,唯有眉心间一点暗红较为鲜明。她微垂着眼,看不清神色,一副谦恭姿态,应是下属。
楼船之内,有不少暗卫杀手,想来若是徐青仙顺利混入,她和瞿不染便有可能在那。
长宁府背后那人应该也到了。只是没有表露身份。
极静之中,月中水镜缓缓波动,一人身影浮现,先是虚幻,紧接着凝实起来。他全身不露分寸,就是声音极为嘶哑难听,不似人类,未语先笑:“来了不少贵宾呢……”
对于客套话,徐行一向是左耳入右耳出的。但她没想到的是,最先上来的暖场之物,竟然是忘情水!!
“近日穹苍风波大家也都知道了,这东西有什么作用,也不必老身解释了吧?这配方是从何得来的,放心便是。”执事嘿嘿笑道,“不过,老身建议用完此物后,再用‘情蛊’。双管齐下,要谁对你情根深种都是易如反掌……”
灵境的事,她不太灵通。不过,身边却有一个穹苍之人。卜白秋于是疑惑发问:“什么穹苍风波?具体是什么事?跟忘情水有关系吗?”
徐行安慰道:“乖。有时候知道的越多越不快乐。”
神通鉴:“我看只有你会比较不快乐吧!其他人知道了都很快乐啊!!”
徐行微笑道:“你还要再说吗?”
神通鉴闭嘴了。
接下来都是些稀世珍宝,徐行提不起兴致。直到她听到有一把宝刀据说是用现任狐族族长的牙锻造的,名为“狐牙刃”,有点燃狐火之能,不由思索起来,她跟谈紫对话的时候,也没见他讲话漏风啊……这是真货还是假货??还是说,拔的是智齿吗?
君川道:“那老东西缺门牙。你看到的是障眼法罢了。”
徐行觉得他多半在胡说八道。
这些都是些铺垫,在场诸人也都兴致缺缺,在等重头戏。
终于,天如雷震,轰隆作响。这等阵仗,说明最后的物品终于要来了。震天的唢呐和鼓声中,水镜内,终于浮出了一道小小的、被重重阵法包围的小木盒——
绝情丝!
诸人皆瞪大眼睛,恨不得目光化手,用眼眶将此物装进去。但,下一瞬,众人的神色却不约而同地有些疑惑。
因为,这传说中的五大圣物之一,看上去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同为圣物,神女之心便是一只碧玉般通体剔透无比的心脏,四周笼罩着温润的白光。而这所谓的绝情丝,看上去便只是一根白色的丝线而已。又细又短,死气沉沉地蜷在木盒底部,没有任何的特异之处。当真是掉在地上都不会有人去捡。
就真的只是这样?
不会是假的吧?
执事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诸人会是这个反应,双手轻拍,很快,便被五花大绑押上来了两个修士。这两人的修为境界皆不低,都快和三掌门雪里的实力持平了,看起来从前也是大宗出来的门人,现在被绑缚着四肢,仍是怒瞪着彼此,恨火滔天。
执事笑盈盈将两人解开,给了左手那人一把锋利的刀型法器。那人立马不顾一切地往另一人面前冲去,被追赶那人左支右绌,很快就露出颓势。
就在此时,执事小心翼翼将木盒上的阵法解开,那条白色的丝线骤然活了一般落到地上,朝被追赶之人涌去,很快便攀附到了他的五指之上。而后,他伸手,丝线自他指尖破出,迎风长了几倍,如蛇勒死猎物一般,死死缠住了另一人!
被追赶那人下意识道:“停下!”
另一人霎时僵直,僵在原地,无法动弹,只有眼珠能动。
“让各位见笑了。”执事轻描淡写道,“不过,贵宾们不必担忧。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人,都曾犯下过死罪!这位呢,为夺人道侣,杀了那位的全家。那位呢,害人性命无数不提,道侣正哀嚎着夺路逃生时,他还在酒楼中醉生梦死呢!好深情啊,哈哈哈哈!”
“……”
闻言,两人额上都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对执丝那人道,“你想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只是,这样大喜的日子,太血腥了也不好。”
那人气喘如牛,狠狠瞪着对面,先试探着道:“你,把自己的左手砍下来!”
他话语落,对面之人手起刀落,将自己的左手砍断。鲜血顿时如潮般狂涌而出,连带着震天的惨叫:“啊啊啊啊啊啊!!”
那人一怔,又道:“右手。右手也砍下来,快点!”
言出法随,那人已无手持刀,脸色煞白,却依旧将刀叼在口中,虫一样趴在地上,一下一下地用刀去割自己的右手。这样根本使不出多少力气,如同钝刀子割肉,他一边割,一边抑制不住地惨嚎,然而,牙齿还是紧紧咬着刀锋,即使唇齿间都是破口,也根本无法放开。
很快,右手也断了。人已经奄奄一息。
那人看着这惨绝一幕,眼中光亮,兴奋到颤抖不已。这种生杀予夺、操纵仇人生死的快意已经侵蚀了他的神志,他竟然浑然不觉地捧腹狂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只手都没了??哈哈哈哈!!那我命令你,现在,割断自己的脖子!你要怎么割??”
对面那人最后哀嚎一声,将刀立在地上,而后,将自己的脖颈送上去。
两处血声,旋即,两处寂静。
左边那人,气绝而死。右边那人,狂笑到半途才发现不对,他缓缓低头下去,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吸血吸到快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囊,脸色还未来得及骤变,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失血而亡。
“…………”
不到半柱香,两个活人化为两具不声不响的尸体。
白色丝线已经全部化为了黑色——不,是吸饱了血的暗红之色,缓慢地爬行着,重回木盒之中,便再也不动了。
这时的它,看上去更像一个人的头发。普通无比、寻常无比。
寂静之中,执事振臂高呼道:“贵宾们,这就是‘绝情丝’。请,倾尽你们的所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