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无疾带着晚云灼来到一座九层塔楼。
塔楼的每一层, 都插满了一圈玄色的旗帜,旗帜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灰底朱边符文。
尚未靠近,晚云灼就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浊气。
她止步, 问墨无疾:“这便是上界的浊域?”
墨无疾颔首。
这个“浊域”, 跟晚云灼想象的不一样。
她本以为,会跟下界的幽墟差不多:由于浊气堆积,滋养出邪祟魔物,某位神君便开辟了浊域,将邪祟魔物镇压进去。
但看起来,这上界的浊域,是另外一个东西。
“那些旗帜, 是用来引浊气的?”晚云灼凝眉, 面色凝重。
“是。”墨无疾收敛了一直懒散的语调。
晚云灼怔然。
难怪,上界的灵气如此浓郁, 没有掺杂丝毫浊气。
原来,是因为这个九层塔楼一直在吸纳上界的浊气。
但问题是,这塔楼只有九层, 远远小于下界的幽墟, 如何能存储这么多的浊气?
难道,是上界有什么特殊的阵法或者法器?
在她思索的同时, 墨无疾轻叩了一下白鹭的神牌。
神牌上发出一道光芒, 快速形成一个灵力罩子,罩住了晚云灼。
墨无疾一边带着她进入浊域塔楼,一边给她解释:“塔楼里浊气太盛, 需要有此神牌保护。”
晚云灼见他周身空荡荡的, 便问:“你不需要么?”
墨无疾扬了扬眉:“不用, 去了一趟下界, 不是白去的。”
他们走进浊域塔楼。
晚云灼下意识抬头,一眼便能望到这塔楼的楼顶。
塔楼并不高,被旗帜引进来的浊气,一部分化作黑色流云,丝丝缕缕地萦绕在塔内,攀附在塔楼的墙壁上。
晚云灼垂眸,视线快速一扫,立刻发现了问题。
在塔楼底部的中心位置,有一个玄铁所铸的黑色大圆盘,紧紧地压在地面上。
它看起来,像是活动的,可以打开。
晚云灼的眼皮微微一跳,心底浮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它打开之后是……?”
墨无疾眼底露出讥讽的意味,薄唇一掀:“是下界。”
闻言,晚云灼的心倏然收紧,手握成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心中怒火腾起。
下界本就缺灵气,上界居然还要往下倾倒浊气!
实在是欺人太甚!
晚云灼深呼吸一口气,暂且压下怒火。
愤怒归愤怒,这浊域塔楼这么正大光明地矗立在这里,还安排了神君定期来巡视,说明在上界存在已久,而且是共识;不可能靠她一己之力推翻。
墨无疾带她来这里,绝不是为了让她看了糟心而无能为力。
她问墨无疾:“你带我来此,是要做什么?”
墨无疾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掏出晚云灼方才给他的玄色小木盒。
他随手将它转了一转,回答她之前的另外一个问题:“这是阳晟帝君的神格。”
“插手下界之事,帮助莫紫微打开幽墟的神君,不只是花银烛,还有他。”
晚云灼本来心间就隐隐有这个猜测,可亲耳听见墨无疾证实了,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他……为什么?”
“害怕。”
墨无疾眯了眯眼。
“害怕下界灵气丰沛,各族潜心修炼,有朝一日,能比肩上界,开始反抗。”
晚云灼眉眼下压,眸中是盖不住的怒意。
她眼帘一掀,声音含怒:“所以,当年花银烛射杀金乌子,也跟帝君有关?”
“不错。”墨无疾回答,“我去白鹭那里翻阅了飞升记载册,花银烛当年的修为欠缺火候,尚未到真正可飞升之境。”
“我猜,是阳晟帝君让她去射杀金乌子,并许诺换她飞升。”
晚云灼默然。
之前在凌霄神殿,阳晟帝君说,花银烛射杀金乌子,是因为灵气过多产生反噬。
那时,她便觉得是无稽之谈。
若要解决灵气过多的问题,法子多的是。
最简单的法子,就是让多余的金乌子休息,不要生产灵气;或者干脆回到上界去。
为何一定要射杀呢?
如此一来,便能说得通了。
根本就是胡编了一个幌子,让下界灵气紧缺,从而让各族陷入纷争,便不会觊觎上界。
如果要破除当前的局面,只有一个办法——
杀了帝君,以他血肉,复活金乌子。
“我知道你想杀了他。”墨无疾眯了眯眼,语气轻松随意,仿佛是在讨论今日晚膳吃什么。
“想试试吗?”
晚云灼心间的怒意不断攀升。
这几百年来,为了争夺灵气,三族纷争不断,不曾有一日消停过;自她生下来以后,一生都在为此战斗。
而这一切,都来源于上位者一个害怕被取代的念头……
“天道不罚他,是天道有缺。”
晚云灼仰头,看向墨无疾,声音冷静,眼神中浸着掩盖不住的杀意。
“那我就代替天道罚之。”
既然墨无疾主动提出,这说明,是有机会做到的。
再加上,她的云纹封印破掉后,便察觉自己的修为提升了很多,体内蕴藏着一股庞大的力量,她也想够一够自己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墨无疾直勾勾地盯着晚云灼,感受着她身上毫不遮掩释放出来的强大威压,眸中是藏不住的涌动爱意,嘴角微勾。
“好啊,一起。”
***
白鹭前脚打后脚地赶到幽牢,手下的神兵已经审完了狱卒,向他汇报情况。
“神君,值守的狱卒说,下界的人皇陛下来过一趟。”那神兵拱了拱手,面色有些犹豫。
他说的委婉,但言下之意是,晚云灼杀害了花银烛。
白鹭听到回答,眼角一抽,吃了一惊,下意识脱口而出:“怎么会?”
晚云灼不是一直和玉衍在一起么?
他挥了挥袖:“你去看看浊气倒灌的原因,是不是浊域塔楼那边出什么问题了。本神君亲自来审。”
那神兵嗫喏了一下,小声道:“神君,我审的时候,帝君也在……”
白鹭被一摊子事搞得晕头转向,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听见阳晟帝君的声音。
“还愣着做甚么?立刻去拿人。”
浊气四处飘荡的幽牢走道尽头,阳晟帝君倏然出现。
他踩在浊气凝成的黑水之中,缓步走来。
两边的长明烛火时明时灭,烛光昏暗,看不清他的神色。
白鹭满脑子浆糊,一时被阳晟帝君的威压给镇住,下意识躬身领命:“是。”
然而,就在他刚要转身的一刹那,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利器破空而来的呼啸声。
白鹭一个激灵,汗毛倒竖,双腿一软。
上界一派祥和,久无战事,他已许久未与人动手了。
这时再要躲,只怕是来不及了。
万幸的是,来人的目标并不是他。
一杆通体玄黑鎏金的长/枪,裹挟着磅礴的灵气和极盛的杀意,化作一道虚影,气势凌厉地刺向阳晟帝君。
阳晟帝君先是面露诧异,而后露出讥讽之色。
他袖袍一挥,便轻易化解了破军枪的攻势。
“晚云灼,你先诛流光真君,又妄图对吾动手,到底有何图谋?”
晚云灼伸手,紧紧握住折返回来的破军枪,就地挥了个大圆圈。
潮水一般的灵力以她为中心,势如破竹地荡开来。
只听一声巨大的震荡,附近的几座牢房轰然坍塌。
白鹭机敏了许多,提心吊胆地立刻后撤,并心惊于晚云灼这一击。
下界的人,攻击力怎会如此强大?
阳晟帝君后撤半步,变了脸色。
他皱眉:“你为何身怀玉衍的神力?”
神君之间,是没有办法互相输送神力的。
除非……
晚云灼没有多余的心思跟他闲聊,不断地指挥着破军枪接二连三地向阳晟帝君发起攻击。
阳晟帝君神色微凝,明显比方才认真了许多。
他一边应对晚云灼的攻势,一边思索:“吾懂了,你体内的神格,是玉衍的。”
两人所经之处,宛若飓风过境,牢房一间接一间地坍塌。
里面关押的罪神、妖兽纷纷四处逃窜。
一旁的白鹭本就茫然,不知道该帮谁,眼下看见有活来了,当机立断,自己给自己派了个任务,一脸严肃地招呼其他神兵们去抓逃犯了。
阳晟帝君根本不在乎。
他投向晚云灼的眼神,宛若看蝼蚁一般,残忍又漠然。
“你以为体内有玉衍的神格,承了他的神力,就能对付吾了么?”
“可笑至极。”
他转守为攻,终于开始认真应对。
雪色广袖铺开,随风舞动。
天地间的灵气似有所感,化作无数条纯白的巨龙,宛若白色冰雕一般,凝结在他身后。
无瞳的洁白眼球转动,齐齐盯着晚云灼,似乎是在进行无声的诘问。
晚云灼不慌不忙,捏诀结印。
破军枪倏然飞起,悬停在她头顶。
周边的灵气灌入破军枪中。
对比起庞大的巨龙,破军枪显得是那么的小,宛若雪山跟前的一根脆弱的黑色树枝。
阳晟帝君冷笑一声:“不自量力。”
他一挥袖,巨龙们长啸,蜿蜒着撞向晚云灼。
晚云灼脚尖一点,整个人凌空而起,轻盈地踩在破军枪上。
在巨龙们弯身下攻的同时,晚云灼操纵着破军枪,宛若流星一般,轻松地穿梭在巨龙之间的宽大缝隙中。
阳晟帝君一愣,旋即笑得放肆:“吾当你有多能耐,原来是逃跑的功夫了得。你能逃多久?”
晚云灼不理会阳晟帝君的言语攻击,只是不断地躲避巨龙攻击。
直到察觉到空气中有一丝微弱的灵气波动,阳晟帝君皱起眉头,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晚云灼是在拖延时间!
阳晟帝君停止攻击,警惕地望向不远处的浊域九层塔楼。
只见一道裂痕,犹如闪电一般,从塔楼的楼顶直直劈向最底层。
轰隆——
塔楼断裂成两半!
一个黑色的高大身影,从塔里缓缓飞出。
引浊气用的旗帜,有条不紊地围绕在他身边,摆成一个阵法。
天地间的浊气,化作倒流的黑色瀑布,朝他瓢泼浇灌而去。
而暴戾的浊气接触到他后,便化作柔顺的藤蔓,或者攀附在他玄色金纹衣袍上,或者乖顺地被他吸入体内。
阳晟帝君瞪大眼,喃喃道:“这……这是……”
那被浊气裹挟的高大身影,一个眨眼间,瞬移过来。
阳晟帝君帝君下意识后撤一段距离,再次抬头时,终于看见那人的模样。
外貌还是玉衍神君的样子。
可是……
头上长出两根粗壮的魔角,玄色泛金的瞳孔里尽是暴戾的杀意。
两片袖袍被浊气吹得猎猎作响,
“魔……魔神……”
阳晟帝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上界的神君,修行也是用灵气的。
传说中,若是神君意志力足够坚定,也可用浊气修行,修为魔神。
墨无疾虽然神力尽失,但居然走了偏门,汲取无数浊气,就地成为魔神。
一阵短暂的震惊过后,阳晟帝君失笑:“你就这么莽撞地成为魔神,还无法灵活控制浊气,只怕不等吾出手,你就被反噬了。”
但下一秒后,他的笑容就凝固在脸上。
眼前的人看上去,并不像是神智丧失的模样。
这魔神居然还有空,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晚云灼,顶着让人惧怕的魔角,歪了歪头,问她:“还好吗?”
阳晟帝君神色微沉,立刻重新凝聚了快要散形的巨龙,面露杀机。
若这魔神多修行一些时日,他定然不是对手。
可魔神将将初生,哪里敌得过他上千年的修行。
墨无疾眼珠转动,漠然地斜睨阳晟帝君。
他五指微动,浊气迅速汇聚成黑色巨龙,和阳晟帝君的白色巨龙分庭抗礼,各占一边。
一阵短暂的沉寂后,双方的巨龙同时向彼此发起猛烈的进攻。
霎时间,天地雷动,轰鸣阵阵。
不出阳晟帝君所料,双方缠斗一阵后,黑色巨龙逐渐处于劣势。
阳晟帝君再次聚力,召来更多灵气,加重攻势。
与此同时,在对抗中,他悄然移向已经毁掉的九层塔楼那里。
塔楼的底座还在,那个通往下界的圆形门盖,完好无缺。
他悄无声息地扔下一团灵力。
就在他分神做此事的一瞬间,晚云灼拎着破军枪,飞到墨无疾身边,也加入战斗。
纵然如此,阳晟帝君还是处于上风,压他们一头。
而墨无疾和晚云灼不慌不忙地对视一眼,十分有默契地同时停下攻势。
阳晟帝君摸不清他们要做什么,不由一愣。
就在他分心的这一瞬间,魔神和人皇突然抬袖、捏诀,行动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两道浊气和灵气呼啸着穿过他二人,变成细细密密的黑色丝线和白色丝线,结成一个八卦图案。
在阳晟帝君反应过来之前,那八卦图案飞至他头顶,将他整个人完全罩住。
阳晟帝君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二人是合力结了一个乾坤阵,将他封印起来,不得动弹。
他露出一个冷笑。
“你们是要杀吾呢?还是选择保下界呢?”
话音刚落,他方才扔下的灵力,突然爆炸,将塔楼底层的圆盖炸开。
部分就近的浊气,便纷纷灌了进去,通往下界。
若不及时将它重新盖住,下界便会骤降无数浊气,不知引发怎样的后果。
墨无疾和晚云灼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彼此会意。
墨无疾一边向尚未完全成型的乾坤阵里输送浊力,一边飞向塔楼底部。
与此同时,阳晟帝君拼尽所有力量,试图挣脱乾坤阵。
晚云灼拎着破军枪,毫不犹豫地飞身而上,刺向阳晟帝君。
阳晟帝君大喝一声,周身灵气爆出,乾坤阵破!
同时,灵力化成尖锐的冰锥,宛若暴雨一般,刺向晚云灼。
白色巨龙再次凝聚,对晚云灼呼啸而去。
晚云灼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杀了阳晟帝君。
而且,她知道,如果她不尽全力,只与帝君做纠缠,暂时牵制住他,墨无疾等下也会及时赶来,收拾残局。
可她没有后退、让别人冲上前的习惯。
于是,就像从前每一次战斗一样,她不避不退,尽最大能力,将所有灵力灌注于破军枪上,对尚被乾坤阵掣肘的阳晟帝君发起最后一次攻击!
她任由冰锥刺向自己,巨龙们犹如漫天巨箭,向她张牙舞爪而去。
嗤——
一杆孤勇的破军枪,快速穿过雨帘般的冰锥,裹挟着她所有灵力,无比凌厉地贯穿阳晟帝君的胸膛!
在上界作威作福千年的帝君,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逐渐涣散的瞳孔中,倒映出自己化出的白色巨龙。
它们宛若摇摇欲坠的高楼,凝固片刻后,轰然倒塌,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转动眼珠,去看晚云灼。
她应该也活不了吧?
而让他大失所望的是,她居然还活着。
她墨发飞舞,一身白衣上,是冰锥穿透后留下的斑斑血迹。
看起来,伤势不轻。
但她杏眸黑白分明,一脸凉薄,自上而下睥睨他。
他在震惊和绝望中咽了气。
破军枪回到晚云灼身边。
她一把抓住破军枪,卸了力,身体骤然委顿,脸色迅速苍白。
如一枝瞬间枯萎的鲜花。
她吐出一口血,闭上眼,抱着破军枪,支撑不住地往下倒。
跌入一个气息熟悉的宽阔胸膛中。
她勉力睁开眼,冲他一笑,然后重新闭上眼。
手一松,破军枪滚落。
墨无疾心一慌,抱着她,摇了一下:“晚云灼!”
她没醒。
墨无疾登时四肢僵硬发凉,一颗心重若千斤,沉甸甸地下坠。
突然,怀里的女子睁开眼,气息虚弱道:
“我才不会像某人一样,自作主张地就离开。”
“我就是太累了。”
“让我歇会儿。”
墨无疾的心情大起大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失而复得一般,紧紧抱住她,亲了亲她的嘴角。
低声道:“我们回家吧。”
晚云灼没力气睁眼,只感觉自己被他打横抱起,轻声问:
“回哪儿的家?上界的清净宫,下界的魔宫,还是人族王宫?”
墨无疾抱着自己此生最珍贵的宝贝,不想松手,笑道:“都行。”
天下之大,岁月漫长,只要有你在身边,不管前方通往何处,都是回家的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