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里, 皇后和太孙妃一直在筹谋如何救人之事。
越是这般时候,越是不能着急。皇后到底是经历过大风浪的,除了最开始有过慌乱, 很快就镇定下来, 思量道:“山君那边, 皇帝派了刘贯去,便是把此事看得极为重要,不愿意听一点假话。”
刘贯四岁就跟在皇帝身边, 已有五十余年。
——他从未对皇帝说谎过。
太孙妃闻音知意,“刘公公……”
皇后沉默一瞬,道:“有他在,山君至少不会被滥用私刑。”
太孙妃心中有数了,缓缓松一口气,随后眼眶一红,“我当时知晓是宋知味提审,便怕齐王对山君下狠手。”
她低声道:“齐王这个人, 太疯,也太看得透皇帝的念头, 更喜欢踩着刀尖走。”
这样的人,冒着风险杀掉山君也是有可能的。
皇后却拍拍她的手,“不用担心, 只要皇帝没有彻底厌弃阿虎,齐王就不敢对山君明着动手, 他也怕皇帝觉得他以下犯上。”
她讥讽道:“且无论是刑部大牢还是洛阳府诏狱,皇帝都有眼睛, 齐王是知晓的, 他不敢。”
这也是她不准太孙妃派人去洛阳府的缘由。
“皇帝已经怀疑你和阿虎知晓山君的身份, 你这时候去了,反而不好。”
她也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无论怎么样,阿虎和山君要保下来。”
太孙妃本要点头,却在下一瞬间理会她的意思,急急道:“可郁清梧若是死了……”
“山君怎么办?”
她摇摇头,“皇祖母,郁清梧这样的人,不该死于阴谋和夺嫡之争。”
皇后闻言良久不语,而后道了一句:“我见过折太师的死,见过自己儿子的死,见过良将郁郁而终,也见过贤臣被逼妥协,成为碌碌无为之人——元娘,这个世道,真是烂透了。”
“它不值得有人去救,不值得像郁清梧这样的人,被唤醒。”
她喃喃道:“死于党争,死于夺嫡,死于阴谋诡计,有时候反而是一种解脱。”
太孙妃知道皇后只是在做最后的打算,但心中还是悲戚起来,她身子因着上回中毒后本就不好,一急便咳嗽,皇后连忙叫人去熬药,话音刚落,就见宫嬷嬷急急走进来,“陛下宣了邬庆川和宋国公进宫,又让刘志去镇国公府取郁夫人的字迹。”
刘志是刘贯的干儿子。除去刘贯,便是刘志最得皇帝的重用。
皇后为太孙妃顺气的手一顿,“山君嫁给郁清梧之前的字迹?怎么会要这个?”
又道:“邬庆川进宫我看得懂,宋国公是怎么回事?是因着宋知味提审山君之事?”
宫嬷嬷:“这两道命令都云里雾里。但太和殿那边传来消息,陛下的怒火似乎少了一些。”
皇后和太孙妃面面相觑,太孙妃沉思道:“许是山君和郁清梧的供词让事情有了好转——阿虎这里,是没有这般本事的。”
——
事情确实“转”得太大。
邬庆川和宋国公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跪在地上大呼冤枉,“陛下,这绝对不可能,臣与宋国公绝对没有私交,必定是有人陷害臣。”
郁清梧一张嘴巴从未输过,立即问:“若是没有私交,宋知味怎么跟着你投靠了齐王?怎么听你的话?”
而后大声道:“难不成是他看上你人老珠黄吗?难不成是他为了得你一笑,自甘情愿上了你的贼船?”
邬庆川:“……”
宋国公:“……”
皇太孙噗嗤一声笑出来。
皇帝也想起了宋知味的名声,他揉一揉眉心,无奈道:“郁清梧,你不要胡搅蛮缠。”
郁清梧梗着脖子,挺直腰双手合拢行礼:“是。”
但仅仅凭着这一句话,就让邬庆川和宋国公知晓事情不妙。明明中秋宴散的时候陛下还在大怒,但现在竟然已经隐隐偏向郁清梧了。
不过两个老狐狸也不可能被吓着,宋国公马上道:“陛下,事事要有证据——就算是有一封书信来往做证据,臣都无话可说。”
邬庆川也连忙道:“请陛下明查,郁清梧所说皆是无稽之谈!”
郁清梧冷笑连连,却岔了话:“陛下,臣一直以为,臣与邬阁老断义,是因着他杀了阿兄,臣没办法再与他虚与委蛇,但是现在想想,其实即便没有此事,臣也会成为他的弃子——从始至终,臣早该明白,在他一直于臣的耳边提及宋知味如何厉害的时候,臣便要知晓,他和宋国公想要培养的,都只是宋知味。”
“臣,应是被养了来给宋知味做打手的。”
邬庆川:“陛下,臣请郁太仆拿出证据,而不是空口白牙的污蔑!”
郁清梧立刻回击:“邬阁老,下官敢对陛下说真话,你敢吗——下官敢对陛下发誓,倪陶一案与下官没有一点关系,你敢吗——你敢发誓,你没有因为阿兄知晓你的秘密,所以将他杀害吗!”
邬庆川在听前面话时还想答声,但听见最后一句话却心下一顿——他不敢。
他确实跟苏行舟的死有关。
这事情,皇帝之前不予理会,但不予理会却不是不知情。
可这般关键时候,他哪里敢退一步,遂咬牙道:“为何不敢?”
宋国公历来懂皇帝的心思,闻言心口一窒:完了。
郁清梧将倪陶和苏行舟的死合在一句话说,本就是陷阱。而苏行舟的死,邬请川不该撇清。
果然,他这般一顿,一敢,落在皇帝眼里,就成了另一种意味的铁证。
皇帝当然知道苏行舟是为什么死的。
他冷笑道:“你又有何不敢?朕看你敢得很啦。”
宋国公暗恨邬庆川愚蠢,竟然敢在这个时候还死咬住自己清清白白。他们这些人,在皇帝眼里有什么清白可言呢?
他看向邬庆川,示意他别在这个时候犯蠢。
邬庆川也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做错了决定。他连忙磕头道:“陛下,臣与苏行舟的死,确实有些关系,但臣没有杀他……”
他慌乱磕头,还试图狡辩,郁清梧跪在一边,心头那股戾气又涌了出来。
他的眸光愈来愈冷,周身也没了刚刚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而是看着邬庆川静静的问,“邬阁老,别在陛下面前耍这种小聪明。”
“你没有亲自动手,难道就是清清白白一个人了——”
邬庆川却也不是蠢货。他在慌乱之后不再自证,只道:“那你又敢不敢当着陛下的面说出,你和段伯颜养女合谋翻出倪陶案的事?”
郁清梧朝着皇帝拱手:“在阁老来之前,下官就已经交代清楚此事了。陛下明察,已经去取证据。”
邬庆川手一紧,狐疑抬眸,不知道他说的证据是什么。
他发觉自己可能确实小瞧了郁清梧的手段。
宋国公却心头忐忑起来,他实在是太了解皇帝了。陛下的态度从刚刚起就很奇怪,很可能就是因着这份证据。
他看向皇帝,哀求问:“陛下,是什么证据?”
话音刚落,便见太监刘志捧着几本手抄经书进殿奉给皇帝。
皇帝抬抬袖子,取了看,发现是太平经。他随手取了一张纸,上头写:“得善应善,善自相称举,得恶应恶,恶自相从。皆有根本,上下周遍。”
刘志低声道:“据镇国公夫人说,这是郁夫人在元狩四十七年冬,也就是刚来洛阳的时候,替老镇国公和镇国公抄写的太平经。”
是进洛阳就写的,便没有作假的机会。且这一笔字,一看就是常年如此写,所以才写得行云流水,不带刻意。
这种东西,隐瞒不来。
皇帝点头,又拿了一本宋知味上的折子。两手字摆在一起,便能明显发现女子秀气的笔力之中,带着一股宋知味字迹的韵味。
确实一看就知,是有三分像的。
虽然还不能最后确定,但皇帝心里已然信了七分,脸沉下去,突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都骗朕吧!骗吧骗吧!把朕骗得团团转,你们就得意了!”
宋国公赶紧道:“陛下,您息怒——臣与邬阁老从前真的没有私交!”
皇帝气得哈了一声,“你自己看,你自己来看!这两手字,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宋国公赶紧爬过去捡起地上的折子和太平经看,而后绝望的发现,兰山君的字确实有一部分是模仿着儿子的字去的。
他喃喃道:“这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呢?
他道:“可能是恰好学了同一个字帖。陛下,这也是有的啊——”
皇帝也是还疑心这个,所以还没有大发雷霆。他憋着气,“那你们就找出证据来!”
郁清梧却在此时道:“陛下,臣请陛下,让臣妻前来对峙。”
“这件事情,只有臣妻知晓得最清楚。”
皇帝大声喊:“刘贯呢?”
刘志躬身:“陛下,算着时辰,刘公公应该快回了。”
邬庆川便觉得从刚开始进殿要对峙的事情已然不对劲。他试图重新让皇帝记起他们今日要说的是倪陶一案,“陛下,臣与宋国公确实冤枉,他们没有证据,只能诬陷,但兰山君是段伯颜养女的事情,却是证据确凿的。”
皇帝本就不快,闻言大骂道:“闭嘴吧!他们也说你跟段伯颜私下来往十余年,段伯颜的尸体还是你让苏行舟去埋的,段伯颜的棺材也是你买的——这事情,难道不是证据确凿吗?要论起来,你才是那个居心叵测将兰山君送到洛阳的人!”
这事情,越想越不对劲。镇国公府突然找回一个失踪十六年的女儿,本就是离奇的事情。说不得这里面就有邬庆川的手笔。
邬庆川:“……”
他急起来,“陛下,臣冤枉!”
皇帝都气笑了,“邬庆川,你实在是愚蠢。”
宋国公就朝着邬庆川摇摇头,让他不要再说。
现在事情未明,多说一句,就多错一句。
但他不说,郁清梧却一会就蹦出一句话。
他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有一次宋知味从窗户上掉下来,伤疤一直不好,宋国公写信去蜀州给邬阁老,邬阁老便寄了一瓶药来洛阳。”
皇帝眼睛眯了眯,没有搭理他。
郁清梧却没有完,等了一会,又道:“对,还有一次,邬阁老收到信,臣还偷偷看过,宋国公在里头说——说陛下私下对他说了一句话。”
皇帝抬眸,涉及己身的忌讳,终于开口,“什么话?”
郁清梧回忆道:“——应当是一首诗:秋霜渐降夜生寒,独倚轩窗望月残。”
皇帝蹭的一下站起来。
宋国公头皮开始发麻。
郁清梧:“宋国公说,陛下明明不擅诗词,却喜欢吟诗作对,且更喜欢让他改词。他揣摩您的心意,不敢多改,只改了一个字,把秋霜渐降夜生寒改成秋霜突降夜生寒。因改得没您好,您才没有生气,笑着骂他:还是算了吧,你幸而没去科举。”
完了。
宋国公闭眼。
这个事情他当然记得。当时四周无人,只有他陛下两人在。
连刘贯都不在。
而他至今为止,没有把此事说过给任何人听。
郁清梧怎么会知道?
宋国公百思不得其解,却也知晓,此话一出,陛下肯定信了他和邬庆川私下勾结之事。
宋国公府完了。
邬庆川也完了。
皇帝果然大怒,走下来对着宋国公就是一脚,“畜生!枉朕这般看重你!你就是这样报答朕的?”
宋国公抱着皇帝的大腿哭道:“陛下,臣确实没有说过,请给臣时间,臣一定会查一个水落石出!”
皇帝却不愿意再听他的狡辩,大声喊道:“来人,把宋国公和邬庆川关起来!朕倒是要看看,这两人有多少事瞒着朕!”
皇太孙跪在一边,心稳了。
——皇帝说的话被露出去,才是这件案子的关键。
等邬庆川和宋国公被带走,皇太孙和郁清梧还跪在地上。皇帝正在思量怎么处置这两人,便听外头传话,“皇后娘娘和太孙妃来了。”
皇帝迟疑一瞬,看看皇太孙鲜血淋淋的半张脸,顿了顿,道:“太孙,你先回去。郁清梧……先关去大理寺吧。”
皇太孙应是。
两人出门,皇后和太孙妃就站在门口。
皇太孙朝着皇后无声的点了点头。
皇后心里了然,又瞧见皇太孙脸上的伤,深吸一口气,提着气道:“元娘,你跟太孙回去,我独自去见陛下。”
太孙妃点头。
皇后进了屋。
大殿里面乱糟糟一片,皇后站在那里沉着脸。皇帝就道了一句,“朕就知道你会生气。”
他道:“你身子不好,还是别气了。”
皇后沉默再沉默,而后道:“查清楚了?”
皇帝:“差不多。”
皇后:“阿虎可有罪?”
皇帝摇头。
皇后就叹息道:“陛下,您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一听说山君是阿兄养的,欣喜若狂,庆幸他在这个世上还有个子嗣。即便不是亲生的,但总是我们段家人吧?总是你的后辈吧?你怎么会不欢喜,反而让邬庆川那样的鼠辈操纵了心神。”
皇帝闭口不言。而后突然道:“他还取个山君之名——他这是想做什么?他不是还念着之前吗!”
皇帝心里也是有气的,大声道:“明明他走的时候,说好不念前尘,可是他却比着太孙的名字来取,山君,虎,这是在挑衅朕吗!”
他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就不舒服。
皇后却截断他的话:“山君两个字,不是跟着阿虎的名字来的!不是为了阿虎!不是让她来洛阳见阿虎!”
皇后也跟着吼回去,气道:“是阿兄为了他自己,为了你——陛下,您是不是忘记了,折太师最初为他取名的时候,不是叫伯颜。”
皇帝怔怔一瞬,猛的抬头。
皇后这时候,即便是做戏,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您忘记了吗?阿兄之名,最开始为伯都。”
伯都,虎也。
皇帝喃喃道:“伯都……”
确实是叫伯都。
但他和段伯颜十岁的时候,折太师突然为段伯颜改了名字。
将都,改成了颜。
折太师笑吟吟道:“伯都为一方山主,为一线天光——这般的重任,不该压在你的身上。”
他拍拍段伯颜的肩膀,“你长得这般好,干脆叫伯颜吧。”
但是段伯颜却悄悄的对他道:“殿下,臣永远是您的伯都。”
皇帝晃神,皇后重重拍桌,“但即便改了名字,阿兄可曾有半点懈怠?南征百战,身上刀疤那么多,他可曾抱怨过一句?他连唯一的子嗣都没有留下。但他依旧为太孙取名为虎,为捡到的女婴取名为山君——他依旧没忘记了陛下所托。”
“陛下!”她气得身子都是哆嗦的,“二十年了,您想想,这么多年,兄弟两字,除了阿兄,你还能想起谁?你还认可谁?”
皇帝怔怔不作声。
皇后便道:“陛下如此,难道没有信心觉得阿兄也会如此吗?他即便是做个老叫化,都是想您好的,都是觉得,您是他的兄弟。”
皇帝想起这六十年余年的风雨,想起宋国公的背叛,终于叹息一声,“皇后……你说,伯颜最后,恨朕吗?”
皇后手蜷缩一块,低头喃喃道:“肯定是不恨的。否则,山君,就不叫山君了,而叫恨君。”
——
屋外,太孙妃心怀愧疚,看着郁清梧道:“多谢你自救。”
郁清梧闻言一愣,而后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摇摇头,温和笑道:“多谢你,没有放弃过山君。”
“她知道,肯定很欢喜。”
这一次,她被坚定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