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外, 因临近黄昏,屋檐垂下浓影,正好笼罩在郁清梧的身上。
他依旧跪着, 下半身已经麻木, 又隐隐有刺痛传来, 好似一双腿的骨髓有无数蚂蚁啃噬, 不得安生。
忽然,太和殿门打开,一脸是血的太孙站在门口,“陛下唤你进去。”
郁清梧连忙起身, 一时不稳,又跌在了门槛上。
皇太孙并没有扶他。他们今日是要撇清关系的。
他静静的看着郁清梧爬起来,又颤颤巍巍的进了殿, 跪在那一堆碎茶瓷里。
皇太孙的心也跌进了尘埃里。
似乎,只要陛下坐在那个位置上, 他们这群人,无论是为了什么而活,都如此卑微。
他走过去,跪在了郁清梧的身边一起听训。
上首的皇帝此时气已经平缓一些, 看着狼狈不堪的郁清梧好一会才问道:“朕, 看在皇太孙为你求情的份上,再给你一次机会。但你若是有一个字是谎话, 你,你的夫人, 与你相关之人, 皆逃不脱一个死字。”
郁清梧便磕头道:“陛下, 事已至此, 臣别无所求,只求陛下宽宥臣妻,她实属无辜之人。”
皇帝冷笑,“无辜不无辜,朕心里有数。”
他道:“你可知道她是段伯颜的养女?”
郁清梧点头,“臣在元狩四十七年来洛阳之后才知道的,在此之前,并不知晓。”
他道:“彼时臣疑心阿兄苏行舟之死跟她有关,便请寿老夫人帮臣诓骗她入府,问她可否见过臣兄,而后与她交谈一番,才发现她可能是段伯颜养大的姑娘。”
皇帝一顿:“苏行舟的案子?林冀杀的那个?”
郁清梧:“是。臣不敢撒谎。”
他磕头道:“臣自小长在邬阁老膝下,被他引以为傲,称为亲子。但臣的义兄苏行舟却不被阁老所喜,曾经两次离开过断苍山前往淮陵淮山为生。”
“臣当时还以为他们只是秉性不和,但等臣与臣妻互通有无,把当年在蜀州的事情一一盘对后才发现,阿兄根本不是与阁老不和,而是打着不和的幌子,前去淮山见段伯颜。”
“臣,是阁老的明子,阿兄,却是他的暗子。”
皇太孙闻言诧异看过去,脸上浮现出震惊之色,被老皇帝看在眼里。
他自己也有些回不过神,“你的意思是,那么多年,邬庆川和段伯颜私下有往来?”
郁清梧点头,“是。”
他把跟兰山君之前对过的话说出来,而后道:“这么多年,宋国公跟邬阁老一直来往,不仅臣妻知晓,臣其实,也知道。”
皇太孙这回是真震惊了,站在一边抬头看向皇帝,又看看郁清梧,不可思议的道:“邬庆川跟宋国公相交甚好?”
郁清梧点头:“是。臣自小就听邬阁老夸赞宋知味。”
他道:“但邬阁老不准我们说出此事。所以臣当年和阿兄来洛阳科举,也没有去拜见宋国公。”
皇帝一时之间觉得荒谬,他道:“若果真是如此,邬庆川可不敢抖落出兰山君的事情。”
一旦抖出来,那郁清梧就会说出他和宋国公的事情。如此,两人相互有把柄在对方手里,怪不得暗地里斗了这么久,却都不敢下死手。
那这回为什么敢呢?
皇帝皱眉,郁清梧便趁机低声道:“臣之前也是这样想的,以为阁老不敢说,所以并没有太过防备他此事,想来……阁老如今敢说,应该是有后招的。”
他说到此处,又给皇帝磕了几个头,“当初臣只知道,邬阁老跟宋国公有往来,也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宋国公是陛下的心腹,又是洛阳人,跟阁老暗地里相交也是正常。”
“但,元狩四十三年,臣的妹妹苏莹被林冀设计杀害,臣和阿兄请阁老出面,阁老却不回信。臣去找宋国公求救,丝毫不被理会,还被宋知味讥讽,从那时开始,阿兄就真的跟阁老有了隔阂,臣也开始厌恶宋家无情。”
“但阁老对臣和阿兄有养育和知遇之恩,仅因为这事情闹翻,实在不孝。”
“且臣当年心性简单,并不觉得阁老是故意不回信,而是可能没收到信。可等再次回洛阳,阿兄突然去世,臣才发现,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臣妹死之年,阁老应该就跟博远侯有来往了。”
皇帝点点头。他当然知道邬庆川跟博远侯的事情。
但他却不知道邬庆川跟宋国公私下相交。
他心里还是相信郁清梧话的——此时,郁清梧不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
郁清梧却继续痛声道:“陛下,您明察秋毫,一定要为臣的阿兄做主,将邬阁老逮捕归案——臣兄苏行舟,因臣妹苏莹之死,一直在查博远侯府,继而查出邬庆川跟博远侯茶叶往来,于是与邬阁老对峙。对峙之中,他应是说出了看见臣妻在洛阳的事情,所以重重矛盾之下,这才引得邬阁老起了杀心,继而杀人灭口。”
“若不是寿老夫人相帮,臣与臣妻,恐怕也要死于他之手。”
好一场大戏。
皇太孙跪在一边,发现郁清梧所说之事,他竟有许多不知道。
看来这对小夫妻瞒着自己许多事情……
而坐在最上首的皇帝已经站了起来,问道:“你是说,寿老夫人知道兰山君的身份?”
郁清梧摇头,“她不知道。直到去世的时候,我们也没敢说,怕她伤心。”
“但寿老夫人说,看着臣妻,有时候很像故人,便想护着。”
皇帝沉默起来。
皇太孙却在一边怒道:“无论如何,你们应该告诉老夫人的!在她老人家眼里,没有什么朝堂纷争,没有什么手足相残,只有晚辈和亲人!”
皇帝心里也是认可这句话的。但还没来得及多思,郁清梧已然道:“如今想来很是后悔,但当时惊慌不已,生怕邬阁老再出屠刀,殃及无辜……老夫人身子本就不好,她如果有个万一,也不会有人查的。”
这句话,成功让皇帝烧起了怒火,骂道:“蠢货,蠢货!朕怎么可能让阿姐枉死!”
皇太孙心里却开始松气。
很好,牵扯越宽,此事就越容易解决。
郁清梧:“臣当年只有二十岁,连阿兄被杀的证据也没有,又要护着臣妻的安全,所以当时,臣为了活命,便投靠了皇太孙殿下。之后的事情,陛下也知晓了,臣一直跟邬阁老和博远侯不对付,让陛下多了许多烦忧。”
皇帝从他这些话里面,倒是大概知道了事情经过。
他道:“你的意思是,倪陶案,你一无所知?”
郁清梧:“臣确实一无所知。且臣没想过,邬阁老胆子能这样大——他不怕臣把他和宋国公的事情告诉您吗?”
皇帝:“你有什么证据?书信?”
郁清梧摇头,“没有。”
皇帝笑了,“那你说这么多,朕怎么信你?”
郁清梧茫然失措。他跪在地上好一会儿,道:“可是——可是阿兄两次去淮山是有迹可查的。”
皇帝:“这只能证明邬庆川和段伯颜有来往。”
郁清梧:“那宋国公想把臣妻娶回去的事情,能不能算证据?”
皇帝一愣,“……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看了看皇太孙——他方才还骂过皇太孙想让宋知味娶兰山君。
莫非太孙真不知道兰山君的身份?
皇帝手指头敲在桌面上,“怎么,这里面还有缘故?”
郁清梧点头,“当时,臣妻得到了寿老夫人的庇佑,他们便不敢直接杀人,所以想了一个法子——他们让宋知味求亲,想把臣妻娶回去。”
他声音突然激动起来,“陛下,您是知道的,深宅大院里面,幽禁一个妇人,杀死一个女子,是最简单的。当时臣妻吓得不行,来求臣想办法……臣才有了妻子。”
皇帝听到这里笑了笑,“倒是还让你捡便宜了。”
他想了想,又问道:“既然你们如此艰难,为什么不去找太孙告知实情?”
郁清梧苦涩道:“太孙殿下……臣那时候,并不敢相信。一是刚来洛阳,不知道太孙为人,二是这种事情,越少人越知道好。”
“三就是这几三年来,邬阁老并没有发难,我们已经放松警惕,根本没想过他敢这样做。”
一句不知道太孙为人,一句三年了放松警惕,倒是让皇帝信了他几分。
郁清梧的话,是经得起推敲的。但也可能是说了谎。
这时候,就需要证据。
他问,“真的这没有任何证据吗。”
郁清梧就开始绞尽脑汁想,而后突然大声说了一句:“书信……阿不,臣妻说过,当年段伯颜不教她读书写字,她的字便是跟着各种书贴写的。”
“其中,邬庆川曾将宋知味写的诗词寄给段伯颜,她瞧见了,觉得字好,便也模仿着去写——若是把宋知味的字跟她的字放在一块看,肯定能发现相似之处。”
皇帝信了五分他的话。他抬眸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模样,而后道:“来人,去郁太朴府上……不,去镇国公府,去拿兰山君昔日的笔墨。”
郁家的笔墨会造假,但在镇国公府的时候,应当是没有的。
又道:“传宋国公,邬庆川两人进宫。”
郁清梧便慢吞吞吐出一口浊气。他想起山君对他说的话。
她说:“我的字没有人教,一半学了母亲,一半是这里学那里学,其中就有宋知味的,他的字迹,还挺特别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郁清梧的心口酸涩起来。
——曾经那些苦难的日子,终于在她的鲜血之上开出了花,终于有了一点用处来反哺自己。
……
镇国公府,钱妈妈正在里头求朱氏,呜咽道:“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被刑部的人带走,而后又被带去了洛阳府,如今天已经黑了,却还没有回来……”
朱氏也着急,但她也没办法。四老爷在一边急得团团转,道:“东宫受责,听闻太孙脑袋都破了。”
——这是他去好友于大人那里打听出来的。
“且清梧跪在太和殿外,一直都没有被叫起,想来凶多吉少。”
——这是他的忘年之交小徐大人说的。
此事在倪陶案后,在陛下斩杀多人之后,已经吓得他胆战心惊的,就怕郁清梧也被仗杀。
他这般说,朱氏立刻六魂无主,哭道:“天爷,我当初就说这般没有家底的不能嫁!”
慧慧听得心烦,大声道:“母亲,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她看向钱妈妈:“光是倪陶案,应该也不会牵扯到我阿姐。钱妈妈,这其中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
钱妈妈思量一瞬,想了想,咬牙道:“是有别的事情。”
她道:“我听见刑部祝大人说,他要请我家夫人去审问段伯颜的事情。”
朱氏和四老爷齐齐惊呼,“段伯颜?”
钱妈妈:“是。”
四老爷急急问,“山君跟段伯颜能有什么关系?”
钱妈妈:“我听那意思,像是夫人的师父就是段伯颜。”
朱氏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天爷!”
四老爷目瞪口呆,唯有慧慧和三少夫人对视一眼,这下子,可真是焦躁起来了。
三少夫人去年年末的时候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一年来便只看孩子,什么都不管,心里正是欢心的时候,谁知道竟然出了这等事情。
她慌乱道:“这可糟了,毕竟正在气头上,东宫……”
慧慧到底年岁小,这时候也没了主意。
钱妈妈就看着这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一个人都拿不出主意来。
她恨恨跺脚道:“总要去个人到洛阳府衙去看看吧?也叫宋家和刘公公知晓,镇国公府还没死绝呢!”
慧慧闻言,立刻道:“我去。”
朱氏却一把拉住她,“你一个小姑娘,你去做什么?”
慧慧着急,“母亲,请您和四叔去一趟,不叫六姐姐孤立无援。”
钱妈妈急得眉毛都要掉光了:“只要你们能把我带进去,我就在里头陪着山君。”
朱氏却想到了元狩十八年和三十一年那场杀戮。
她当时已经记事,当然知晓陛下最忌讳的是什么。
她也知道,山君恐怕是惹下了滔天大祸。
她左右为难,一边是镇国公府,一边是亲生女儿。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油锅里头烧。
正在犹豫之时,镇国公老夫人不知道从哪里知晓此事进了门,大声道:“不准去!本就是丧家之人,已经牵连了门第,此时只要静观其变,万不可再生事端。”
四老爷上前,“母亲……”
镇国公老夫人:“老四,想想你在道观里苦修二十年的父亲和三哥,想想你死去的大哥和二哥,想想你远在穷乡僻壤吃苦的大侄儿和三侄儿。”
她肃着一张脸,对着钱妈妈道:“你去找别人吧,我家是不插手此事的。”
钱妈妈既愤怒又敏锐的感觉到镇国公老夫人虽然还是一样的让人不喜,但今日她却没有说什么疯癫话,而是像严阵以待。
钱妈妈知晓今日是在这里没用了,便道:“行,那我自己去闯一闯洛阳府。”
她就不信了,没了镇国公府,她还进不去牢狱。
她转身就要走,却被慧慧追着一块,道:“我也跟着您去。”
朱氏急急去拉扯,“你留在家里,我去。”
到底还是担心兰山君的。
不过,时机不巧,她还没有出门,便有婆子来报,“外头,外头有太监来,说是领了圣旨,要取六姑奶奶之前落在家里的笔墨。”
朱氏闻言,腿一软,直直晕了过去。
——
天黑了。
牢狱里,刘贯要赶在宵禁之前回宫去。临行之前,他看着宋知味道:“宋大人,如今您再在这里,已然不好。还是避嫌吧。”
宋知味冷着脸看他。
刘贯笑了笑,“咱家也是为大人好。”
而后道:“郁夫人,咱家请了祝大人前来,您晚间有什么事情,可以跟他说。”
兰山君吃力的站起来,“多谢您。”
刘贯便道:“应该的。”
故人之子,理应照看。
他转身之前,又叫人取来一盏钟馗除妖灯。
“这是我受郁大人所托点的灯。”
兰山君一怔,而后笑起来,接过灯笼在怀里,“那我就……不谢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