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国公这话, 无疑是让柳世子直接认罪。
柳世子面色惨白,嘴里一个劲念叨着“何至于此”。
柳国公却知道,这才是最好的做法。
陛下和文盛安这些年一直试图削弱勋贵势力, 柳国公府身为勋贵之首, 不被陛下抓住错处, 陛下还不能拿他们怎么办。
要是被抓住了错处……
自己认罪, 既能为自己保留几分体面,又能在被动中掌握几分主动, 不至于被杀个措手不及。
“要是等到其他人弹劾你, 你再上书请罪, 就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上位者手里, 等待上位者裁决了。”
看柳世子还有些不情愿,柳国公斩钉截铁。
“别忘了, 宫里还有霍皇后。”
柳世子一个激灵, 顿时不纠结了:“是,儿子这就去写。”
柳国公摆手:“去吧,写好了拿给我看看。”
柳世子花了半个多时辰,写了一道请罪折子。
柳国公看过后, 提笔为柳世子润色。
他将改过的折子丢回给柳世子, 无力道:“重新去誊抄一遍吧。”
翌日上午, 这道折子就到了景元帝手里。
景元帝看完以后, 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将折子递给了一旁的霍翎。
霍翎看了个开头,低声骂道:“柳国公这只老狐狸,也太当机立断了。”
景元帝笑着摇头:“这朝中, 论知情识趣, 审时度势, 柳国公确是个中翘楚。”
霍翎从折子后抬起眸来:“陛下这话,听着不像是在夸奖。”
景元帝道:“你再往下看看就知道了。”
霍翎飞快扫完折子上的内容,也算是明白景元帝为什么会这么说了。
这道请罪折子,毫无疑问,是柳世子写的,也是由柳世子亲自送进宫来的。
但霍翎和景元帝都知道,这背后是柳国公的手笔,真正操刀的人也是柳国公。
折子的内容,很有些避轻就重。
柳世子与监牧使苏涛认识,还收过苏涛的贿赂;
靠着柳世子的关系,苏涛才能和地方长官搭上线……
这些一查就知的事情,柳世子全都坦白了。
到了具体的罪责,譬如在压下御史弹劾苏涛的折子时,柳世子表示,自己并不清楚折子上的内容,是遭了苏涛的蒙蔽。
再譬如苏涛和地方长官搭上线后,具体做了些什么,柳世子远在京师,也不知道。
左一句不清楚,右一句不知道,能摘的地方,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折子最后,柳世子还表示,他会尽快将收受的贿赂交还给户部,其余的,任凭陛下发落。
霍翎将折子放到一边:“这事,确实不太好办。”
柳世子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
如果是他们先拿住苏涛,再从苏涛那里审问出柳世子的罪责,那就能用苏涛的口供拿捏住柳世子。
但现在,钦差才刚出京,柳世子就先认罪了。
马政贪污一案,上上下下牵扯到的官员足有数百人。
柳世子的罪责,可比苏涛这些人的罪责轻多了。他的认罪态度又如此之好,要是惩罚太过,朝中势必人人自危。
“陛下打算怎么做?”霍翎问景元帝。
景元帝没有马上说出自己的决断:“你呢。”
“你觉得应该如何惩治,才能让朝臣心服?”
霍翎从他话中听出了几分考教的意味。
她垂下眼眸,斟酌片刻,才说出自己的想法:“要依着臣妾的性子,柳世子好不容易落到臣妾手里,臣妾肯定不会轻飘飘揭过此事。”
景元帝被她说得一笑。
霍翎也笑了下,继续道:“但事关朝堂,臣妾当然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这道折子,不如就交给吏部、刑部和都察院那边。”
“让他们先好好查验一下,柳世子在折子上所言,是否属实。”
总不能柳世子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该走的章程,一个都不能少。
“有了柳世子的这道折子,监牧使苏涛还有那位地方长官都可以直接拿下了。”
“到时稍稍透点儿口风给苏涛,说不定苏涛在气急败坏之下,还能让我们有其它意外收获。”
先等一等,查一查。
就算不能一口气杀死猎物,也要让他成为惊弓之鸟。
景元帝颔首:“那就照着你的主意来。”
柳世子的这道折子,确实让不少人感到意外。
但意外过后,该查的案子还是要继续查。
柳世子左等右等,都没等到陛下的反应。
柳国公道:“急什么。你先把那笔银子送去户部,然后安心等着就是。我还在呢。”
柳世子听到这话,果然安心不少。
看着匆匆离去的长子,柳国公心下长叹。
时至今日,柳国公府依旧是勋贵之首,门庭煊赫,无数人依附投靠。
他在一日,柳国公府的辉煌就能延续一日。
等他不在了,渊晚那孩子又没能顺利继位的话……
柳国公心底的忧愁无处叙说,眼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场轰轰烈烈的马政贪污案上。
有天子手令,有禁卫军护送,前往各处的钦差都顺利拿下了犯人。
在当地官员的配合下,钦差直接留在当地审理相关案件。
每查明一起案子,就会有一道结案折子快马送回京师。
折子先过刑部,再由刑部整理后送入御书房。
文盛安、崔明和陈御史已经习惯了每次来御书房时,都能在陛下身边看到皇后娘娘。
更让他们无奈的是,其他官员来御书房禀报时,皇后娘娘极少在场。
但只要涉及马政一案,她就从不回避。
不仅不回避,有一回,陛下看完永昌府监牧区监牧使苏涛的结案折子后,随手递给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十分自然地接了过来。
陈御史坐在底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让霍翎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霍翎打开折子,一边翻阅,一边点了陈御史的名。
“陈御史一直盯着本宫看,是本宫身上有何不妥吗?”
不管是不是事出有因,身为外臣,一直盯着皇后看,就是失礼。
陈御史连忙起身告罪:“臣并非有意冒犯,还请陛下和娘娘恕罪。”
霍翎没理他,继续看着折子。
陈御史保持着行礼的动作,没敢动。
少许,霍翎合上折子,朝景元帝笑了一下:“苏涛身为监牧使,不仅贿赂上官,兼并良田,还监守自盗,将朝廷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马拿出去贩卖,年年虚报马匹数目,从中获利过十万两。”
“这样的人,当为首恶,死不足惜。”
“陛下以为呢?”
听到这话,别说陈御史了,就连文盛安和崔明都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皇后娘娘已经在御书房里旁听过许多次。
但之前的每一次,她都不会在君臣议事时开口说话,等到议事结束,才会招呼他们用些茶水点心。
即使他们知道,皇后娘娘明面上没有发表看法,私底下也有可能会向陛下进言,但皇后娘娘摆出来的姿态,还是很让人安心的。
可这一次,皇后娘娘不仅在议事中途翻看了折子,还当着他们的面发表了看法……
陛下会作何反应呢?
景元帝一点儿也不在意三位重臣的心情,想了想,道:“光是一死还不足以谢罪。让钦差抄没他的家产,这样也能勉强补回他对朝廷造成的损失。”
文盛安和崔明又对视了一眼,没有吭声。
霍翎像是才发现一般:“陈御史怎么还站着?”
陈御史心下苦笑:“陛下和娘娘没有发话,臣不敢坐下。”
景元帝道:“行了,坐吧,下不为例。”
陈御史挪了挪站麻的腿,小心坐了回去。
这对于景元帝来说,只是议事中的一段小插曲罢了。
要是其他人的结案折子,景元帝未必会顺手递给霍翎。
但当初他让霍翎看了柳世子的请罪折子,霍翎顺势提出彻查苏涛此人。
如今彻查结果出来了,霍翎又正好坐在自己旁边,景元帝当然是顺手递给了她。
可这一幕落到文盛安三人眼里,意味瞬间不同了。
霍翎垂下眼眸,将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景元帝递折子给她,是随手为之。
她训斥陈御史,道出对苏涛的判决,却是顺势而为,在三人面前立威。
果然,一瞧见景元帝的态度,文盛安和崔明都哑了。
等到议事结束,三人退下,景元帝才问霍翎:“你突然发作陈御史,是他惹你生气了?”
霍翎在御书房的转变,三人注意到了,景元帝当然也注意到了。
只是当着三人的面,景元帝没有开口询问。
霍翎道:“不是生气,只是不喜欢他们对臣妾的猜疑和严防死守。”
“那道结案折子经了许多人的手,刑部的人看过,文尚书看过,陈御史看过。怎么到了臣妾这里,看一眼都不行?”
“臣妾不仅要看,还要当着他们的面发表看法,让他们不满还无计可施。”
这仿佛在和朝臣赌气的话语,让景元帝一笑。
他将茶水递给霍翎:“他们惯来如此。来喝口茶。”
霍翎喝了一口水,又拿起了苏涛的结案折子。
至于其它几本折子,她是碰也没打算碰。
“臣妾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但如果朝臣试图教臣妾何为皇后的分寸,臣妾会先让他们知道,什么是为臣者的分寸。”
这件事情最终并未掀起任何风浪,陈御史三人回去以后,都仿佛遗忘了这件事情般。
霍翎给他们吃了个教训后,也没打算一再挑衅三人。大多时候,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坐在景元帝身边旁听,没有胡乱翻动奏折,更不会突然插话。
这场轰轰烈烈的马政贪污案,从景元二十二年三月何泰伏法起,一直持续到景元二十三年六月,最后一位钦差平安返回京城,就算是查得差不多了。
但它所造成的影响,才刚刚开始。
包括苏涛在内,共有六名监牧使被问斩,抄没的家产全部充归国库。
还有七名监牧使,罪责较重,抄家流放。
这些人的官职都不高,家世也不显赫,但从他们家中抄来的各种金银宝物、田产商铺,折算下来,竟有百万两之数。
除了监牧使外,还有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吏也是罪证确凿。
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该贬官的贬官。
对柳世子的判决也终于下来。
柳世子原本是在工部任右侍郎,如今被贬去成都府任通判。
这一贬,柳世子就从正三品被贬为了正五品。
看似贬得不多,但一来,他这是从京官贬为了地方官,远离了权力中枢。
二来,通判是知州的副手。
而如今的成都府知州,正是景元帝的人。
最致命的是,当初因为立后一事惹恼了景元帝,柳国公就让二儿子和三儿子都上书辞了官。
如今大儿子也被贬出京,偌大柳国公府,除了柳国公这个兵部尚书外,就只剩下几个官职不高的孙子支撑着。
虽然没有伤及根基,但如今的柳国公府,确实不复霍翎刚进京时那般声势浩荡,门庭煊赫。
消息传回府里,柳世子夫人受不住这个打击病倒了。
柳世子好生安慰了妻子一番,又让人去给端王府送信。
端王与端王妃关系再不睦,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岳父被贬、岳母病倒还无动于衷。
所以得到消息后,端王赶紧带着端王妃和二儿子一起上门。
柳世子看到他们,神情很平静:“当初我上了那道请罪折子,就已经知道会有今日。阿乔,你好好劝劝你母亲,让她想开一点。”
“只要柳国公府还在,你祖父还在,我很快就能回京了。”
端王妃强忍泪水,连连点头,带着二儿子去后宅侍疾。
端王对柳世子道:“这件事情,本王没能帮上什么忙。”
柳世子出事后,他也试着奔走过,但收效甚微。
柳世子也是无奈:“王爷已经尽力了。别的事情,我都可以放心,唯独有一件事情,始终挂念不下。”
端王道:“岳父请说。”
“是关于阿乔的。”柳世子叹息一声,自陈不是,“这孩子被我和她娘宠着长大,顺风顺水,心气极高,所以一直迈不过心中的那道坎。”
“我说这些,不是希望王爷对阿乔低头,而是希望王爷能多包容阿乔一些。”
“渊晚那孩子在宫中处境艰难,她在府中守着渊康,心里也很苦。”
儿女都是债啊,柳世子现在深切体会到了他爹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