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底线是一步步降低的, 上回文盛安和崔明保持了沉默,这回两人同样没有说什么。
左都御史以前没见过霍翎,但也不难猜到霍翎的身份。
他在原地稍等了一会儿,等到文、崔二人都已经落座, 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他身上, 还是没看到皇后娘娘有任何起身回避的意思。
霍翎微微一笑, 主动开口:“这位就是陈御史吧。”
陈御史绷着张老脸,语气硬巴巴的, 礼仪却很到位:“臣陈浩言,见过皇后娘娘。”
霍翎语气温和:“本宫常听陛下提起陈御史, 你很好, 请坐吧。”
崔明与陈御史是连襟, 关键时刻还是比较讲义气的,轻咳一声,提醒道:“陈御史, 娘娘都发话让你坐下了,你还杵在那里干嘛。”
陈御史一只脚都已经迈出去,想好好劝谏一番了,听到崔明这话, 犹豫了下, 左脚生硬一拐,愣是拐到了崔明旁边的空位上。
霍翎就这样留在了御书房里面。
这回她依旧没有对朝政发表任何看法, 只是安静听着这两个月来京中发生的事情, 以及各地汇报上来的折子。
其中提到最多的,当然就是各地马政。
如今大燕一共设有十七个监牧区来养马, 这十七个监牧区, 陆陆续续都有消息传回来。
大多数监牧区, 都存在欺上瞒下、监守自盗的情况。
这还是钦差们查了四个月的结果,要是继续往下查,牵扯进来的官员只会更多,贪污腐败的情节也会更加严重。
“让他们继续查。”
最终,景元帝用这句话表明了自己彻查的决心。
这场议事就此结束,直到这会儿,霍翎才再次开口:“三位大人议了这么久的事,定都累了吧。”
“本宫让御膳房那边准备了几样陛下喜欢吃的点心,你们也一道喝些茶水、用些点心吧。”
景元帝倚着座椅,一言不发,明显是默许了霍翎的举动。
三位朝臣自然也不能拒绝皇后娘娘的好意。
很快,崔弘益就带着几个内侍,将点心送了进来,又给几人都换了新的茶水。
霍翎用汤匙搅动着碗里的莲子羹,突然又笑道:“本宫除了听陛下提过陈御史外,还听身边的内侍提过陈御史。”
陈御史正心情复杂地喝着茶水,听到霍翎的话,有些诧异,拱手道:“还请娘娘示下。”
霍翎指着崔弘益:“崔弘益,你不是一直想向陈御史当面道个谢吗?”
崔弘益向陈御史行了一礼:“十二年前,甘城发了洪灾,陈御史可还记得此事?”
崔弘益这话具体到了年份和地点,陈御史立刻就回忆起来了:“那时我还不是左都御史,奉命巡查南边,路过甘城时,看到路边有许多饿死的灾民,细查之下,发现甘城县令伙同县中大户侵吞赈灾粮,就命人拿下了那伙人,将粮食重新分发下去。”
崔弘益语气感激:“奴才就是甘城人,要不是陈御史惩治了那伙恶人,奴才早就饿死了。”
陈御史一怔,倒是没想到会这么巧:“不过是职责所在,这位崔内侍不必多礼。”
霍翎赞道:“好一句职责所在。这朝中,就需要多一些陈御史这般秉公执法的朝臣。”
以皇后娘娘的身份,当然能如此居高临下地点评他、夸奖他。但一想到这里是御书房,陈御史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好在霍翎也没有逮着他一个人说,扭头对旁边的景元帝道:“三位大人留守京师,他们的家眷也因此不能随驾去行宫。”
“三位大人那边,陛下肯定少不了赏赐。臣妾就凑个热闹,给三位大人的家眷也赏赐一些东西。”
景元帝笑了下:“你看着安排吧。”
陈御史愁得啊,那叫一个食不知味。点心是甜的还是咸的都没能尝出来。
等到退出御书房,周围也没什么宫人跟着时,陈御史走到文盛安身边,压低声音:“文尚书,这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啊。”
文盛安道:“陛下觉得这合规矩,你觉得呢?”
陈御史一噎,依旧不赞同:“陛下对娘娘,恩宠太过了。御书房是何等重地啊。”
文盛安道:“皇后娘娘在御书房,言行间并无一丝僭越之处。”
文盛安与陈御史交情一般,丢下这句话,拱手一礼,上了自家马车。
一旁的崔明也在下人的搀扶下走上马车,陈御史见状,赶紧也跟着钻了上去。
崔明吹胡子瞪眼,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陈御史:“你跟过来干嘛。”
陈御史只是性格正直,行事板正,人却不傻:“你和文尚书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崔明也没想瞒着,主要是方才没找着机会说。他将上回的事情也一并说了:“上回可以说是巧合,这回呢?”
陈御史眉心紧蹙:“难道就这么纵容着?皇后娘娘在御书房侃侃而谈的样子,你没看到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崔明无语:“……皇后娘娘在御书房侃侃而谈,都谈的是谁?”
陈御史嘴巴微张,突然反应过来了。
皇后娘娘在御书房里,除了与陛下说话外,其余时候都是在与他说话啊。言谈间不乏对他的赞誉和欣赏。
“你的意思是,娘娘在向我示好?”
崔明拍了拍陈御史的肩膀:“不错。以皇后娘娘的性子,极有可能是先礼后兵。”
身为一众御史头头的陈御史:“……”
要是他带着手底下的御史一起弹劾皇后娘娘,确实会折损皇后娘娘的脸面。所以皇后娘娘这是在未雨绸缪,暗示他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崔明道:“眼下,陛下让皇后娘娘出现在御书房里旁听,只是想加深皇后娘娘在朝臣心中的份量,你别急切。”
陈御史意味深长:“你也说了,这只是眼下。”
在御书房里听政,这只是个开始罢了。
崔明反问:“那你能如何?”
但凡陛下现在有个亲生儿子,陛下都不会将精力花在培养皇后娘娘身上。
当陛下开始培养皇后娘娘以后,她在陛下心目中的份量,就已经超出了妻子和皇后这两重身份。
过继过来的宗室子,是朝廷的继承人,是江山的继承人。
而皇后娘娘,更像是陛下为自己选中的,可以延续他的政治理念的继承人。
崔明正是想到了景元帝的这层心意,才没有站出来唱反调。
公开唱反调,既得罪了陛下,又得罪了皇后。
陛下性情宽仁,对他们这些老臣也素来优待,估计训斥两句就过去了。皇后娘娘的话……他们这些老臣,和皇后娘娘可没什么情分啊。
崔明用帕子擦擦汗:“反正你回去再想想吧。”
陈御史不知是不是也和崔明想到了一处,没有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提高声音,对外面的车夫道:“前面左拐,到了都察院停一下。”
当天下午,霍皇后留在御书房旁听的消息就传遍了各部衙门。
吏部沉默,刑部沉默。
陆杭所在的礼部沉默。
六部衙门一下子哑了三部。
户部、工部瞧见这架势,立刻也跟上了他们的步伐,将下属们压得服服帖帖。
有心浑水摸鱼,也跟着发表一些看法的兵部尚书柳国公:“……”
他要是站出来发声,那就不是浑水摸鱼,而是成了出头鸟了。
国子监江祭酒也默默加重课业,让国子监监生们沉迷学业,无心议政。
端王也沉默了。
从那道册后圣旨颁布,再到何泰被下令处死,他就已经明白自己输在了哪里。
但如今听到这个消息,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输得如此彻底。
他所能给的,不及皇兄能给的十分之一。
肃亲王回京后小病了一场,听说此事后,长叹一声,彻底明白了帝后的心意。
他对两个儿子道:“陛下短时间内不会送走大公子的。”
如果陛下打算重新选一名宗室子好好培养,不会如此费心为皇后铺路的。
要说最群情激奋的,还是都察院的御史们。
副都御史也过来找陈御史讨主意。
陈御史还在惆怅着呢,一听这话,猛地坐直身子:“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事?”
副都御史不明所以:“是,属下过来的时候,消息已经在都察院传开了,就连各部衙门也都听到了风声。”
陈御史叹气:“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我上午进的宫,中午出来,消息下午就传开了,你怎么想?”
那里可是御书房。
副都御史脸色微变:“大人是说,有人在故意传这些消息。”
陈御史直接下令:“压一压我们的人。”
副都御史道:“未必能全部压下去。”
陈御史道:“那些自作聪明的邀名之辈,还有一些被收买的人,不用理会,只要如你我这样的人不出面弹劾,娘娘不会误解的。”
副都御史暗抽一口冷气。什么叫“娘娘不会误解”?
莫非那个故意散出消息的人,是皇后娘娘?
余光扫见副都御史脸上的神色,陈御史低咳一声。
他不是怕了皇后娘娘,也不是担心什么敬酒不吃吃罚酒。
主要是陛下心意已定,多说无益,都察院接下来的精力还是都放在调查马政上吧。
……
霍皇后在御书房旁听君臣奏对一事,可谓是雷声大,雨点小。
数日后的大朝会上,除了一些中层官员和低阶官员站出来弹劾外,三品以上的高官里,只有翰林院掌院出列表示了反对。
多少人将满含期待的视线落到陈御史头上啊,陈御史那叫一个泰然自若,岿然不动,半天下来,脚步是挪都没挪一下。
好不容易挪了一下,还是因为站累了,要换一个姿势。
消息传回凤仪宫,霍翎正拎着一个长木勺,在给面前的垂丝海棠浇水。
和煦的阳光落在她身上,霍翎被晃得眯起眼眸。
过来报信的崔弘益微微抬头,瞧见这一幕,又敬畏地深深低下了头。
霍翎将手里的长木勺递给崔弘益,顺势扫了眼自己的掌心。
她没有疏于练字射箭,但有宫女日日为她涂抹香膏,养护双手,她手掌上的茧子变淡了许多,只有早已变形的无名指还如记忆一般。
从今往后,她要学习的东西,不再只是书法、棋谱、骑射。
她的地位,是真正不可动摇了。
她顺利迈出了从后宫到前朝的第一步。
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会这么默默坐在陛下身边,旁听他与朝臣奏对,一点点熟悉朝政,一点点发表自己的政见,一点点学会如何运用权力、执掌权力。
***
朝臣们明面上不敢反对,心底还是颇有不满的。但很快,他们就没心思理会霍皇后的事情了。
半个月后,吏部、刑部和都察院联名上折,弹劾大燕十七个监牧区存在严重贪污渎职的情况。
这道折子,揭开了景元二十三年最大的一起案子。
十七个监牧区背后,牵扯到的大大小小官员多达数百人,一时间满朝噤声。
有些官员还在被调查,有些官员却已经罪证确凿。
景元帝从禁卫军里点了一批人手。
无锋和靖国公世子郑新觉都在其中,他们各领着自己手下的人马,护送朝廷派遣的钦差前往监牧区,将罪证确凿的官员拿下。
这些被选中的钦差,大都是刑部、吏部和都察院出来的人。
但也有例外。
身为公主师的崔原也被点为了钦差。
这道任命让崔原十分意外,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
因为就在任命诏书下来的次日,他如往常那般,去天章阁给两位公主上课。
刚一上完课,就见到了霍皇后派来的内侍。
“崔翰林,娘娘有请。”
内侍将崔原带到了距离天章阁不远的御花园。
霍翎正坐在凉亭里赏花。
等崔原行完礼,霍翎问:“崔翰林可知本宫找你过来,所为何事?”
崔原垂下眼眸,不敢直视霍翎:“娘娘可是为了两位公主的课业?”
霍翎颔首:“两位公主都很喜欢崔翰林的课。本宫问过两位公主,她们不想换掉你这位老师。”
“但你此去燕北,短则数月,长则半年,总要有人代你上一段时间的课。”
崔原正琢磨着该找什么人来代课,就听霍翎道:“你先下去吧。人选之事,在你离京前安排好就行,不必立刻告知本宫。”
崔原拱手应是,离开皇宫,回到了崔府。
刑部尚书崔明是崔原的大伯,崔原还未成亲,就一直借住在崔府里。
问过下人,知道崔明这会儿正在书房,崔原连忙去找了崔明。
“伯父,娘娘是什么意思?”
崔明抚须:“娘娘先是将你点为公主师,如今更是派你去燕北。这是在向你,或者说,是借你来向我示好。”
崔原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
他是清河崔氏这一代里比较出色的子弟,未来前途不会差,但以他如今的地位,还不值得皇后娘娘费心拉拢。
皇后娘娘所看重的,是他身后的崔家。
“那娘娘突然问我要人选……”
崔明想了想,道:“你将未来几个月要讲的内容简单整理出来,我代你去给两位公主上课吧。”
崔原先是一怔,旋即就明白了皇后娘娘为什么不急着要人选。
——皇后娘娘是要他回府来找伯父商量。
“侄儿明白了。”
崔原退出书房,命下人帮他收拾远行的行李。他自己则是一边忙着交接翰林院的事务,一边将未来几个月的课业简单整理出来。
赶在离京前,崔原又进宫上了一堂课。
上完课后,他对两位公主说了代课一事,还拜托两位公主将此事转述给霍翎。
霍翎知道这件事情后也没说什么。
这是一种无需言明的政治默契。
崔家势大,很难为她所用。只要愿意接受她的示好,不与她为敌就行。
随着钦差们一个个离开京师,吵闹了两个多月的朝堂再次宁静下来。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种宁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
柳国公府,柳国公再次叫来柳世子:“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到底收了对方多少银两。”
问完以后,柳国公就知道自己问错话了。
收了多少银两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他这个儿子收了钱后,帮对方做过什么。
柳世子知道自己不能再隐瞒了,苦着脸将事情都说了一遍。
那位每年都会给他孝敬的,是永昌府监牧区监牧使苏涛。
监牧使是从七品,官职不高,职权却极大。
苏涛搭上他的线以后,他只帮苏涛做过两件事,一件是压下了御史对苏涛的弹劾,一件是帮苏涛和地方长官牵桥搭线。
有了柳世子的示意,那位地方长官给苏涛大开方便之门,对苏涛兼并牧区周围良田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柳国公安静听着,突然问:“苏涛情况如何?有没有写信来向你求助?”
柳世子道:“他给我写过一封求助信,说自己被盯上了,但那会儿我在行宫,没能及时给他回消息。”
柳国公的头往后一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仿佛瞬间憔悴了五岁:“有御史弹劾过苏涛,而且兼并良田动作太大,只要有心去查,根本瞒不住。苏涛没救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柳世子,声音沉重:“你今晚就写请罪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