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念头, 要是放在以前,连霍翎自己都觉得异想天开、大逆不道。
但眼下,它是如此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
如果连侄子一家、堂侄一家都能相争……
如果要将他的身后事、她的日后尊荣都寄托在一个嗣子身上……
那她为何不争?
她才是那个与他日夜相对、朝夕相伴的人。
漫天大雨如滚珠落玉, 雨水在裙面盛开, 霍翎脚步渐快, 也不管脚下有没有凹凸不平的水洼,径直踏了过去。
“慢点儿。”景元帝提醒一声。
霍翎走到台阶之下, 直接丢开了手里的油纸伞, 提着裙摆,三步并作两步,投进景元帝怀里。
景元帝被她撞得往后退开半步, 这才稳稳接住了她。
看着因为疾跑,气息微喘的霍翎, 景元帝笑道:“这么不稳重,小心让宫人们笑话你。”
霍翎道:“他们在陛下和臣妾身边伺候, 日日都能见着, 早就不稀奇了。”
她压了压因为那个念头而升起的激动雀跃,笑着转移了话题:“陛下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晚?”
景元帝没有细说,只是道:“昨天睡得有些晚。”
霍翎也配合着没有追问。
不管景元帝昨晚到底在想什么, 有没有被她说的那些话触动, 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该朝哪个方向去争取。
“您用午膳了吗?”
“还没,在等你回来。”
“那我们快些进去吧。”
与此同时, 景仁宫,肃亲王居住的宫殿里。
肃亲王的身体虽有所起色, 依旧比普通人要虚弱许多。一到这种阴雨天, 他就开始头疼。
所以昨天几个孩子打架的事情, 他只是简单听了前因后果,没来得及细问里面的内情就去休息了。
今儿上午,肃亲王刚睡醒,就听说了霍皇后对端王妃的惩罚。
当下也顾不上头疼,叫来二儿子。
“几个孩子打架的事情,不是都处理好了吗。皇后娘娘为何会突然罚端王妃抄写经文。”
季二老爷琢磨了一下,也猜到了原因。
听完季二老爷的话,肃亲王的眉头不仅没有松开,反倒拧得更紧:“你再跟我说一遍昨天的事情。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说。”
看到肃亲王如此严肃,季二老爷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肃亲王默默听到最后,长叹一声:“你媳妇与端王妃争执的时候,你为何不拦一拦?”
季二老爷被问得一懵:“我和我媳妇看到三郎满脸血的模样,心下都有气,这才激动了些……”
在肃亲王愈发冰冷的视线里,季二老爷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终于是彻底消了声。
“你们啊——”
肃亲王猛地放下手里的茶盏,带着几分怒其不争的懊恼:“在我面前,还敢自作聪明?”
季二老爷嗫嚅:“爹……”
肃亲王冷笑:“你们那点儿小心思,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们以为瞒得住陛下和娘娘吗?”
季二老爷神情尴尬。
看到季二老爷这副模样,肃亲王也觉得没意思,喝了几口茶水平复好心情,才叹息道:“别说皇后娘娘还没打算收养三郎,就算皇后娘娘真打算收养三郎,我们也不可以自鸣自得,反而要戒骄戒躁。”
“端王府最大的错处,就是太把大公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他们已经决定过继大公子,又不能完全舍弃大公子,如此瞻前顾后,反倒会害了这个孩子啊。”
季二老爷一惊:“那……那我们……”
肃亲王摆摆手:“我们现在还不到这一步,但你和你媳妇必须摆正自己的位置。”
“该争的时候,我们是得争。”
“但与端王妃相争,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这才是最令肃亲王生气的地方。
不是不能争,不是不能让人看穿他们的野心和打算,但在这种毫无好处的事情上相争,简直是损人又不利己。
季二老爷这下是彻底不敢吭声了,老老实实挨训。
肃亲王喝完一杯茶,扶着桌沿缓缓起身。
季二老爷连忙伸手去扶:“爹,你要去哪里?”
肃亲王道:“我去求见陛下和娘娘。”
肃亲王过来求见的时候,霍翎正在翻看她从长信宫带回来的前朝太|祖手札。
“请肃亲王进来。”
霍翎合上手里的书籍,先去书房找到景元帝,才和景元帝一起去正殿见肃亲王。
不等肃亲王起身行礼,霍翎先开口免了他的礼节,又关心道:“听说皇叔昨晚请了胡太医,可是身体有不适?”
肃亲王笑容温和:“到了下雨天,就开始头疼。老毛病了,多谢娘娘关心。”
景元帝道:“皇叔该留在宫殿里好好休息才是。”
一听这话,肃亲王顺势道出了自己的来意:“老臣今早才听说了昨天的事情,唉,都是老臣没管教好他们。几个孩子之间的小矛盾,居然也能闹到陛下和娘娘面前,实在是让老臣羞愧难当啊。”
“原来是为这事。”霍翎笑道,“大家都是亲戚,为了这点儿小事,不值当皇叔亲自跑一趟。”
肃亲王道:“娘娘宽和,自然不会与他们计较。”
霍翎算是知道,景元帝为什么会可惜肃亲王身子不好了。
这位确实是个明白人啊。
“三郎的伤口如何了?”
肃亲王道:“已经开始结痂了。”
霍翎道:“那就好,小孩子容易抓挠伤口,记得让身边照顾的人多看着他些。”
景元帝在一旁笑道:“这些事情,你不说,王府的人也会注意的。”
霍翎道:“也就是随口多说一句。”
瞧见肃亲王的脸色有些苍白,霍翎让人赶紧送他回去休息。
肃亲王被宫人搀扶着离开长清宫,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并排高坐在大殿之上的帝后。
皇后娘娘居然一点儿也不避讳在陛下面前提到三郎……
肃亲王相信,论起对帝心的揣度,他是绝对比不过皇后娘娘的。
皇后娘娘不避讳,说明她确定陛下不会在意。
肃亲王越想越头疼,最后还是将这件事情暂时放到了一边:也罢,多想无益,不如先静观其变吧。
***
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众人无法进入猎场狩猎,只能待在行宫或别院里休息。
经过霍翎几天的观察,她发现景元帝比以前更喜欢待在她身边了。
以前景元帝也常来凤仪宫,但有时她去书房练字、下棋,他不会刻意跟着她一起去书房。
但现在,她去书房练字时,原本好好待在屋里看书的景元帝,也会挪到书房去看书。
霍翎私底下笑话景元帝不嫌折腾,心下却暗道:前几天那场谈话的效果,远比她想象的要好。
这场暴雨足足持续了五天才终于放晴,猎场一行夜只剩下最后几天了。
在这最后几天里,霍翎拉着景元帝进入猎区,玩了个尽兴,这才启程回京。
景元帝看她那副依依不舍、流连忘返的模样,笑道:“行宫有这么好玩吗?”
霍翎点头:“好玩,而且未来几年,我们都不会再过来了,当然得在离开前玩个够。”
景元帝眉梢微挑,他记得自己没有跟霍翎说过“未来几年不会再过来”之类的话。
像是看出了景元帝的疑惑,霍翎解释道:“来一趟行宫太折腾了。陛下原就不是很喜欢打猎,能连着陪臣妾来两年,臣妾已经心满意足。”
景元帝想了想:“也好,明年夏天,我们可以去西郊的避暑山庄住一段时间,确实不用年年都来这座御林苑行宫。”
许是这回在皇家猎场待的时间有些长了,回程的时候,众人都归心似箭,最后只花了七天时间,就顺利抵达了京师。
回到凤仪宫,霍翎先去梳洗一番。
等她换了身新衣服,就听说德妃带着大公主过来了。
德妃一看到霍翎,笑道:“臣妾是不是打扰到娘娘休息了?”
霍翎道:“无妨,本宫这些天坐在凤辇里赶路,也累不着。”
德妃这才开始向霍翎汇报后宫诸事。
德妃以前就代掌过六宫宫务,如今再次上手,也打理得井井有条,没出现什么乱子。
霍翎真心实意道:“这回麻烦你了。”
德妃连忙摆手:“当不得娘娘这句话。能帮上娘娘的忙,臣妾心里也高兴。”
霍翎笑了一下,觉得德妃真不愧是陆家人,这性子和陆杭陆尚书真像:“你与大公主将近两个月不见,一定很挂念她吧,你们先回去好好叙叙旧,迟些再过来与本宫闲聊。”
等德妃和大公主离开以后,霍翎让崔弘益拟了一份赏赐单子,上面的东西全都是给德妃的。
好好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上午,霍翎原本是打算处理一下后宫事务,结果景元帝对她说:“陪朕去一趟御书房吧,前些天朕新得了几幅画,还没来得及品鉴。”
霍翎笑应了声好。
来到御书房,两人一起品鉴那几幅画卷。
当然,主要是霍翎在听景元帝介绍,她本人在绘画一道没什么造诣。
刚欣赏到第三幅画,李满就匆匆走了进来:“陛下,文尚书他们在外求见。”
景元帝道:“让他们进来吧。”
霍翎心中微微一动,隐约猜到景元帝叫她来御书房的用意了,但她还是问了一句:“陛下,文尚书他们来了,臣妾要不要避一下?”
景元帝道:“翰林院整理的那些资料书稿,你不是都看完了吗。文盛安他们肯定是来向朕汇报各地马政调查结果的,你不用避,就和上回一样,留下来好好听一听。”
等吏部尚书文盛安、刑部尚书崔明和左都御史被迎进御书房时,就看到帝后二人一起端坐在上首。
文盛安:“……”
崔明:“……”
怎么说呢,有点意外,又好像没有那么意外。
只是陛下和娘娘啊,你们上回好歹还愿意装一装,敷衍一下我们,这回是连装都懒得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