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泱生来就是灵兰族极其有天赋的一位圣女, 不到十岁,就已经精通族内多数医、毒、蛊,技艺精湛, 并且天然的就有和山中鸟兽亲近的能力, 族人无不欢欣鼓舞, 觉得兰泱可以带领灵兰族人重启辉煌。
也正是因为天赋奇绝,所以当她学完了族中秘术之后, 就忍不住想出山去外边广阔的天下看看。
但族长担忧她出色的容貌会教人觊觎,不肯松口让她出山, 可兰泱决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她偷偷地溜出了灵兰族圣地。
山外的天地很广, 兰泱像是展翅的鸟儿一般尽情在山河大地间翱翔, 她救过难产濒死的产妇, 她救过河畔要被淹死的幼童,她救过摔断了腿的老妪……
离开灵兰族没多久,兰泱就好似找到了她人生的意义——救人, 救更多的人。
她愈发不肯回灵兰族, 还与族长派来寻找她的灵兰族人兜起了圈子, 族长曾经骄傲于兰泱的智慧, 后边却叫苦不迭, 太过聪慧也不好, 把寻找兰泱的灵兰族人戏耍的团团转,连人影都没瞧见。
除了救人, 兰泱还喜欢钻研新的毒与药,灵兰族虽然有很多罕见名贵的药物, 可别的地方, 也有灵兰族没有的草药, 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
兰泱身边没有旁人,她就拿自己试药,如神农尝百草那般,神农因断肠草逝世,而兰泱服用了新制的药物后双目失明,服下解药,却仍旧需要一段时日才能解毒,她也不怕,安然的待在一个山洞里,凭借几日的摸索,野果野草充饥,也饿不着自己。
对于旁人来说,待在山里最怕毒虫蛇蚁,但兰泱没有这个困惑,因为那些毒物都不敢靠近兰泱,她天生就属于大山。
她就是在双目失明的这段日子里遇到了受伤的萧启,也就是楚国的楚兴帝。
萧启腰腹受了伤,嗓子也被某种药物伤到,险些被毒哑,好在遇到了兰泱,为他医治,萧启留了下来,在山洞休养,他被毒所害,说话嗓音变了调,略微嘶哑,因此他便不常开口。
两人的相处,很多时候靠着某种默契,初见却似故人归。
从未和外男接触过的兰泱情窦初开,连男人的样子都没有看清,却凭借着短短的相处将一颗心剖出,给予了萧启。
不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人犹如寻常夫妻一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直到萧启腰腹的伤口愈合,他说要离开了,留下一枚玉佩给兰泱,让兰泱在此处等他,不日就将她接过府,娶她为妻。
没隔多久,萧启果然回来了,并且嗓子也恢复了,只是和兰泱想象中有些不同,萧启拿出了一模一样的玉佩,细数两人相处的细节,兰泱便跟着他回府。
可到了宫里,兰泱才知道萧启居然是楚国的皇帝楚兴帝,当初相处的时候他只和兰泱说过姓萧,兰泱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是皇帝,并且已经有了皇后,可先前分明说的是娶她为妻。
兰泱顿时失望,她从未想过为人妾室,即便是帝王的妾室,因此她提出要离开。
可就在这个时候,兰泱发现自己有孕了,萧启欣喜地说要封她为贵妃,并对兰泱诉说爱意,表明皇后只是父辈的联姻,他和皇后并无感情,只心仪兰泱。
即便如此,兰泱心里也不喜,但她身为灵兰族圣女,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定是灵兰族下一任圣女,她必须把孩子生下来,因此就暂居在宫中。
不多时,兰泱身体中的余毒清除,她恢复了视力,终于看清了萧启,作为帝王,自然是龙章凤姿,十分英俊,可兰泱望着萧启,心底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不知是不是自己失明时对萧启报以太大的期待,当看清楚时,失落便掩盖了惊喜。
但萧启的确对她很好,将所有珍奇之物都捧到兰泱跟前,宫里人人都说皇上独宠兰贵妃,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兰泱在宫里没有任何的困扰,但那种舒心总觉得差点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毕竟年纪还轻,此前又一直被族人保护着,不谙世事,很多事没跌一跤怎么能明白。
直到她察觉自己身体出了异样,但找来的太医都说她身子无碍,可她自己把脉分明觉得有问题,却又说不出来哪里的问题,世界之大,还有很多的秘药她没有接触过。
一次偶然,她在皇后那听到了真相,原来萧启早就知道她是灵兰族的圣女,一直在给自己下慢性毒药,想要控制她,从而挟制灵兰族。
情窦初开的兰泱大受震惊,一颗心变得粉碎,原来萧启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偏生她如蠢笨的兔子撞上了树干,撞得头破血流。
得知真相的兰泱恨意滔天,决定逃离皇宫,在离开之前,她偷走了萧启最看重宝物,在宫里纵火,趁乱逃了出去。
之后被萧启派人追杀,她跌跌撞撞,数次命悬一线,在夜半起火的客栈遇到了族长派出来寻找兰泱的族人兰清。
兰清救下了兰泱,却烧毁了自己的脸。
正逢周、楚两国交战,两人如无头苍蝇似的,反倒被追杀的离灵兰族圣地越来越远,直到在龙崖山脉被永平侯所救,已经和灵兰族隔着整个楚国,兰泱别无选择,只能跟着永平侯回了京。
……
这封信太长,闻姝看的很慢,每个字她都看得懂,可却没办法读懂整篇,也并非读不懂,而是不敢相信。
她一直以为生父永平侯对她不冷不热,原来永平侯并非她的生父。
她居然是楚国公主,可她却嫁给了大周皇子。
闻姝脸色发白,眼中盛着茫然,看向兰嬷嬷,“嬷嬷,这就是之前您不想我嫁给四哥的原因吗?”
兰嬷嬷颔首,面上有些沉重。
从小在大周长大的闻姝,是楚国公主,一旦被大周皇室知晓,闻姝的下场只有死。
“楚国公主和周国皇子,生来就是宿仇。”如果一开始兰嬷嬷就知道沈翊的身份,她一定早就阻止闻姝和沈翊相处了。
“不,我和四哥不是仇敌,”闻姝眼神固执,“我们彼此相爱,是眷侣。”
“我自幼在大周长大,我不是楚国的公主,楚兴帝杀害了娘亲,他不是我的父亲,他才是我的仇敌,我要为娘亲报仇。”即便这个仇敌于她而言太过艰难,她还是会拼尽一切去为娘亲报仇。
兰嬷嬷没有与她争辩,而是看着书信说:“姑娘,你往后翻。”
闻姝抿着唇角,往后翻了一页,是兰泱对她的祝愿:
“娘亲希望你平安、健康的长大,不必沉溺于仇恨,是我识人不清被人利用,与人无尤,若是你长大了有能力,便帮扶灵兰族一二,怪娘亲自私,耽于情爱,忘了自己身上背负的责任,娘亲对不住你,要将这个重担托付给你,姝儿,娘亲愧对你。”
擦干的眼泪又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滚落,一滴泪水打湿了信封一角,闻姝连忙抬起手,抹去眼泪,“娘亲中的毒,你们都没办法解吗?”
“那是一种混毒,世间能解之人少之又少。”兰嬷嬷眉眼半垂,其实也有一定的可能解毒,只是若解毒,腹中的孩子定然保不住,可毒却未必能全部解开,很有可能孩子没了,毒也没解掉。
兰泱溺于情爱,被人利用,圣女之身,却做了旁人妾室,还中了毒,让族人的期待落了空,枉为灵兰族圣女,她不能再连下一任圣女都保不住,所以她只能选择保孩子。
这些,兰嬷嬷打算和“心头血”一事一并瞒着,姑娘已经够苦了,何必再告诉这些让她雪上加霜。
闻姝的眼泪擦不尽,袖子都打湿了,纤长浓密的眼睫被泪水沾湿,一簇一簇的,在她眼底垂下一片阴影。
她把信翻来覆去地看,看见“龙崖山脉”的字样,问兰嬷嬷,“娘亲说在龙崖山脉深处藏了一个宝物,那是什么东西?”
兰嬷嬷摇头:“这个我也不知,是她独自去藏的,往后若有机会,你亲自去找,你有玉哨,山中蛇虫伤不了你。”
闻姝有太多的疑问,“那父……永平侯知道娘亲的身份和我的身世吗?”
兰嬷嬷回以肯定的答案。
“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他为什么肯帮娘亲?”闻姝一直觉得永平侯不关心她,可原来,永平侯是在用身家性命保护她和娘亲。
大周最骁勇善战的将军,却收留了敌国皇室的贵妃和公主,若是当初永平侯将二人押解至顺安帝跟前,这可是大功一件。
兰嬷嬷:“永平侯中了毒,你娘亲给他解了毒,救了他一命。”
“又是毒?”闻姝愕然,“永平侯的毒又是谁下的?那个时候不是洛河之战,难道是楚国下的毒?”
“这个我也不晓得,你只能去问永平侯。”兰嬷嬷到底是半路才遇到兰泱,很多事也没有经历过,兰嬷嬷不止一次懊悔过,要是她早点遇到兰泱,也就不会让兰泱被楚兴帝给骗了。
闻姝将书信折叠收好,取出那枚麒麟玉佩在掌心摩挲。
兰嬷嬷说:“我后来着意打听过,麒麟图腾是楚国皇室的象征,勿要叫旁人瞧见,否则要出大乱子。”
“旁人信不得,你生父也信不得,他是要你母亲的命的人,你决不能与他相认。”说着兰嬷嬷替闻姝觉得悲哀。
在大周来看,她是楚国公主,一旦被人发觉就是死罪,在楚国来看,兰泱偷走了楚国宝物,一旦楚兴帝知道闻姝的存在,也会逼问她,甚至杀了她。
天下之大,却没有闻姝的容身之处。
所以这些年兰嬷嬷拼命掩藏她的身份,只是想让她平安的活下去。
闻姝攥紧麒麟玉佩,将手掌心磕出红印,眼底一片冰凉,“我不会与他相认,我会亲手杀了他。”
娘亲一片真心待他,却落得香消玉殒的下场。
天下的负心汉都该死!
兰嬷嬷小幅度的挪了下手,握住闻姝的手背,“天家无情,帝王更是无情,他们的眼中只有利益,控制了你娘亲,楚国就可以控制灵兰族,这是多划算的买卖。”
“所以你和燕王成亲的时候,我才会极力反对,我只怕你会重蹈覆辙。”兰嬷嬷欣慰地笑了笑,“但好在,你比你娘亲幸运,得遇良人,我也尽可放心了。”
“嬷嬷,您不能放心啊,”闻姝放下玉佩,反握住兰嬷嬷的手,凑近了她,双眸通红,哀求地说:“我和四哥才成亲不久,谁知道他往后会不会变,你得盯着他才好。”
兰嬷嬷笑她:“是谁方才笃定的说“彼此相爱”?”
“嬷嬷不会看错人,燕王待你好,我看得出来,相处十年有余,成亲近一年,足以看得出品性如何,”兰嬷嬷将手从闻姝手中抽出,温柔地搭在她的发顶,“姑娘,你娘亲命太苦,希望神女能善待你,接下来路得你自己走了。”
“咳咳……”兰嬷嬷咳嗽了几下,声音愈发虚弱,胸口的起伏也剧烈起来。
“嬷嬷!”闻姝慌了神,眼泪汪汪,不断摇着头,“不要嬷嬷,我害怕一个人。”
“我要你陪着啊,你别离开我,嬷嬷。”闻姝的眼泪打湿了被褥,犹如站在耸立的雪山之巅,飘飞的冰屑似细针扎入肌肤,顺着血液流淌,五脏六腑都在疼。
“我活了这么多年,也够本了,你的身世一定不能轻易告诉旁人,哪怕……”兰嬷嬷想说连燕王也不要告诉,可若是连燕王也不能说,那闻姝就当真要一个人背负这样巨大的责任,不仅仅是灵兰族圣女之责,还有杀母之仇,闻姝瘦弱的肩膀,如何承担的起呢?
兰嬷嬷也舍不得独留闻姝承担这两项看起来难以完成的重任。
只是她的时候到了。
若是燕王能替她分担一二,是不是就不会让她这么痛苦了,因此兰嬷嬷咽下了后半句话,让闻姝自己决定能不能告诉燕王。
兰嬷嬷不想闻姝哭伤了眼睛,便说:“姑娘,我饿了。”
听到这话,闻姝立马止住了哭声,抽噎着问:“嬷嬷,您、您想吃什么?我现在就让人去做。”
兰嬷嬷:“把眼泪擦擦,我想吃你做的粽子。”
“可是粽子要很久。”闻姝犹豫不决,她生怕自己去做粽子,回来兰嬷嬷就走了。
“没事的,我想吃了。”兰嬷嬷慈爱地望着她。
闻姝胡乱擦了眼泪,从地上站了起来,“那您想吃什么口味的?我现在、我现在就去做。”
兰嬷嬷:“蜜枣的吧,吃点甜的。”
“好,嬷嬷您一定要等我回来,”闻姝紧紧地握了一下兰嬷嬷的手,“您不可以骗我。”
兰嬷嬷:“嗯,去吧,我等你。”
闻姝这才依依不舍地看着兰嬷嬷后退出了屋子。
屋外,沈翊侯在檐下,闻姝看着他的背影鼻尖又酸了,一下子知道太多事,她没办法接受,可现在又并非说这些的好时机,她连发泄也不得,满腔心思几乎要将她憋死了。
“怎么样?”沈翊回眸,瞧见哭红了鼻尖的闻姝,上前几步,抬手蹭掉她眼尾的泪珠。
“嬷嬷说想吃我做的粽子,我现在去做,你在这里陪着嬷嬷好不好?要是有万一就来喊我。”闻姝哭是因为知道兰嬷嬷真的时日无多了,一直在交代后事,她实在舍不得。
沈翊见她站都要站不稳,不免心疼,“你能做吗?”
“我可以,”闻姝点头,泪水从脸颊淌过,“我很快就好的。”
“好,我在这里守着嬷嬷,你去做粽子。”沈翊抱了抱她,温柔宽慰:“姝儿,我在这里,别怕。”
闻姝在他胸前的衣裳上蹭了眼泪,“四哥,我知道。”
感受到沈翊温暖的怀抱,她又有些后怕,要是旁人知道她的身世,她和四哥就都完了。
如果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的身世,是绝不敢嫁给四哥的,她就像是一个隐藏的祸患,她不能拖累四哥。
可时过境迁,两心相悦,即便拖累她也舍不得离开四哥。
前路泥泞,遍布荆棘,闻姝只能咬牙撑过去。
闻姝才走,兰夏进去没一会,便出来喊沈翊:“王爷,兰清想见您。”
沈翊收回远眺的视线,略微颔首,“我进去。”
门一开一合,屋内传开兰嬷嬷单薄的喘息声,时不时带着一些咳嗽,胸前的血好似止住了,又好似没止住,但伤痛是源源不断的。
“兰嬷嬷,”沈翊走到她跟前,“您有事尽管吩咐。”
特意支开闻姝来想见他,定然有些话想单独和沈翊说。
兰嬷嬷的手搭在被子上,偏头看着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床前连窗户上透进来的光都被遮得严严实实,若是他愿意,足以护住闻姝。
“姝儿是灵兰族圣女,应当和你说了吧?”闻姝也是个傻姑娘,全心全意地信任着沈翊,什么都和沈翊说。
沈翊点头,“是。”
兰嬷嬷:“关于姝儿的身世,你应当探查过,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不多,”沈翊也没有隐瞒,“我只知道她的生父并非永平侯,生母似乎和楚国皇室有点关联。”
“你——”兰嬷嬷惊愕地看着他,“你查到这么多?”
“只要有心,总能察觉蛛丝马迹,”沈翊面色坦荡,“很早之前我就猜到姝儿应当不是永平侯的女儿,成亲时永平侯一力反对,他自己也漏了口风。”
“后来知道她是灵兰族圣女,我便着意查了点,并非介怀,只是想拥有更多的消息,才能更好的保护她。”
人人都告诉他,闻姝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他不怕死,却怕闻姝死,想要保护闻姝,总得弄清楚其中发生了什么才行,所以他一直在悄悄地派人探查。
他在楚国皇室有眼线,灵兰族人不常见,但只要往姓氏上查,也有收获,楚国皇室出现过一个“兰贵妃”之事,即便被楚兴帝特意抹去,还是被他的人发现了一些线索。
他得知闻姝的生母曾是楚兴帝的“兰贵妃”后,在书房静坐了半个时辰,心中蔓延开巨大的庆幸,庆幸成亲之前他不知道,闻姝不知道,顺安帝更不知道。
闻姝的身世一旦公开,他们的姻缘,就是天下都要阻拦的“孽缘”。
但如今两人已经成亲,即便是“孽缘”,即便是与天下人为敌,他也不可能松手。
他和闻姝都没有做错什么,身世不过是前人赋予的,为何要禁锢他们?
这不公平。
沈翊很早就知道这个世道不公平,他也没有奢求过公平,可得知闻姝的身世后,他还是觉得不公平。
姝儿一心都在大周,为难民建设善兰堂,收留无家可归的女子,开办私塾……要是将来有一日她的身世曝光,大周百姓忘记她的一切善意,叫嚣着杀了楚国公主,这是何其悲哀之事!
所以他一定要往上爬,他要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才能护得闻姝一线生机。
兰嬷嬷沉默了好一会,忽然如释重负般地轻笑了下,“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沈翊已经知道闻姝的身世还能这般呵护备至,兰嬷嬷当真没有什么可挂怀的。
“从前我很怕她会步她娘亲的后尘,”兰嬷嬷信赖地望着沈翊,“如今将她交给你,我很放心。”
沈翊胸腔像是被灌入了一壶热茶,血液都在沸腾,四肢百骸具是暖意,能得到自幼照料闻姝的兰嬷嬷这般赞誉,再没有更满足的了。
沈翊知道兰嬷嬷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闻姝,他利落掀起袍子,屈膝跪了下去,对着兰嬷嬷磕了三个头,“兰嬷嬷,我知您爱姝儿,我亦爱她。”
“十年前在锡州我被魏家人追杀时,是姝儿恰巧救了我,我这条命是她的,即便背叛我自己,也不可能背叛她。”
说起来,沈翊的救命之恩也有兰嬷嬷一笔,因为那救命的药丸是兰嬷嬷给闻姝的。
兰嬷嬷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肉眼可见的惊讶,“锡州?姝儿从未和我说过这件事。”
“我没和她说,她不知道这件事,我和您说,是想让您放心,”沈翊抬起手,语气郑重地对天发誓:“我沈翊此生唯爱闻姝,定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如有违背,我母亲便下阿鼻地狱。”
谁不知道沈翊的心结是早早去世的母亲,他能用母亲许下毒誓,可见心诚,无需质疑。
兰嬷嬷眼里泛着泪花,连连点头,“好孩子,快起来,我相信你。”
“有你这话,我死而无憾了。”兰嬷嬷看着挺拔俊逸的沈翊,心里感叹,这或许就是缘分吧。
命运的齿轮早在多年以前就转动了。
兰嬷嬷连番说话,精神不济,和沈翊说完之后又昏睡了一会,兰夏一直在屋内守着,已近深夜,但王府无人歇息,哪怕是已经忙完一天的丫鬟婆子,也都严阵以待地候着。
粽子容易做,可是难熟,光是煮就要煮一两个时辰,闻姝趁着煮粽子的时候又做了些别的点心,明知道兰嬷嬷可能吃不下,她还是怀着一点希冀。
一边做点心,眼泪却一边掉,擦了也擦不尽,泪水混入了点心,这是她做过最难的一次点心。
把点心送上蒸笼,粽子还没熟,闻姝就回了兰嬷嬷院子,已经是次日了,可沈翊仍旧侯在兰嬷嬷屋外,还有竹秋星霜等丫鬟,没有人去睡觉。
闻姝走到沈翊跟前,“兰嬷嬷怎么样了?”
“在睡着,兰夏在里边。”沈翊握住她的手,“怎么这样凉,竹秋,去取王妃的披风来。”
闻姝摇摇头,“不碍事,我进去看看兰嬷嬷。”
两人一同轻手轻脚进了屋,兰夏在床榻边守着,瞧见两人起身道:“还在睡着,只是呼吸越来越弱了。”
他隔一会就要伸手到兰嬷嬷鼻端探一下呼吸,人人都知道兰嬷嬷无力回天,等待阎王降临的时刻是最煎熬的。
闻姝走到兰嬷嬷床前,给她掖了掖被角,“我守着嬷嬷。”
沈翊和兰夏没说什么,也没走,只在往外站了站,这个夜晚,谁都没有困倦之意。
快天明了,粽子终于煮好,月露端了来,许是兰嬷嬷嗅到香气醒转过来。
沈翊扶着兰嬷嬷坐起来,闻姝把才煮好的粽子剥掉绿色的粽叶,将粽子切小块,喂给兰嬷嬷。
兰嬷嬷第一口吃的就是蜜枣,笑弯了眼,“真甜。”
“甜的好,嬷嬷多吃点。”闻姝不想叫兰嬷嬷牵挂自己,所以勉强忍住眼泪。
兰嬷嬷为了照顾她吃尽了苦头,她却没叫兰嬷嬷尝到多少甜头,是她不够好,不能再叫嬷嬷走都走得不安心。
“喵呜~”正吃着粽子,踏雪许是嗅到了香气,从门外溜达进来,绕到闻姝脚边蹭了蹭,然后一跃就上了床榻。
“诶,踏雪!”闻姝生怕踏雪碰着兰嬷嬷的伤口,想让它下来。
“不碍事,”兰嬷嬷笑着看向踏雪,对踏雪招了招手,“让我摸摸我们踏雪。”
“喵~”踏雪没吃到好吃的,也乖乖地走了过去,在兰嬷嬷的手心蹭了蹭脑袋,然后在兰嬷嬷身侧躺了下来,任由兰嬷嬷抚摸自己。
“乖孩子,都是乖孩子。”兰嬷嬷的手微微颤抖,在踏雪柔软的皮毛上再三抚摸。
兰嬷嬷吃了大半个粽子,还吃了一些点心,实在吃不下了,她喝了口甜汤,身上打了个冷颤。
闻姝瞧见了,连忙把被子往上掖了掖,“嬷嬷冷吗?我叫人再点一个炭盆。”
兰嬷嬷知道自己不是冷,“不必了,天亮了吗?”
沈翊忙向外看了眼,“快了。”
“姑娘,你扶……扶我起来,我想看看…天。”兰嬷嬷说话的声音更小了,幸而闻姝靠她近。
闻姝连忙放下碗,坐在床沿上,从背后抱着兰嬷嬷,床榻侧对面有个窗户,沈翊过去打开,兰嬷嬷靠在闻姝怀里,正好能看见窗外的天空。
清晨的天略微黯淡,天边还挂着一颗星子,一闪一闪,像是神女的眼睛。
兰嬷嬷干枯的手握住闻姝冰凉的手,谁都没有说话,就静静地望着窗外。
闻姝紧紧地咬着唇,几乎要将唇角咬破,才能忍住眼泪不往下掉。
“哒——哒——哒”屋内安静地只余铜壶滴漏发出的水滴声。
窗外的夜色逐渐被驱逐,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白昼越来越明显,太阳还没出来,但天亮了。
“天亮了……”兰嬷嬷呢喃了句。
闻姝连忙要应和,可不等她开口,兰嬷嬷的手就从她的手指间滑落,无力地垂在被褥上。
闻姝瞪大了眼睛,眼泪再也忍不住,哭腔划破了寂静的清晨,“嬷嬷!嬷嬷——”
兰嬷嬷嘴角噙着一抹笑,了无牵挂地走了。
闻姝抱着兰嬷嬷哭到浑身抽搐,沈翊单膝跪在床沿上,将闻姝揽进怀里,眼角亦是遍布血丝,“姝儿,嬷嬷去陪娘亲了,别怕,我在。”
“嬷嬷……”闻姝嚎啕大哭,像是一个与长辈走丢了的幼童,将沈翊的衣襟哭湿。
就连踏雪听见闻姝的哭声也在开始焦急的叫唤,在闻姝身边蹭了蹭去,似乎想要安慰她。
燕王府上下,听闻哭声无不悄悄抹泪,尤其是月露跪在床前,呜咽到失声,兰嬷嬷不仅仅护了闻姝,也带大了月露。
沈翊眼瞧闻姝哭的嘴唇都紫了,抬手抹掉眼角的水光,劝她:“姝儿,让兰嬷嬷安息吧。”
听到“安息”这个词,闻姝松开了兰嬷嬷,下了床快速往外跑。
“姝儿,”沈翊连忙跟了上去,在院子握住闻姝的手,“你去哪?”
“闻妍关在哪里?”闻姝双眸含泪,“她不死,兰嬷嬷如何安息?”
沈翊明白过来,也没阻拦,能让闻姝发泄一下也好,“我带你去。”
闻妍被关在一处空荡的屋子,外边里边都有人守着,进屋之前,闻姝要了闻妍杀害兰嬷嬷的匕首。
沈翊心下不安:“你有把握吗?我陪你进去。”
闻姝把匕首收入袖中,神色坚决:“我可以。”
沈翊皱着眉头,没办法,只能看着她进去,随后,沈翊撬开窗户一角,时刻盯着屋内景象。
屋内没什么摆设,但是干净的,王府里处处都被打扫的纤尘不染,闻姝进去时,闻妍缩在角落里,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听见动静抬起头来,一看见是闻姝,她防备地靠墙站了起来。
“放我出去!你凭什么关押我?”许久没吃饭的闻妍说话的中气都没有昨天足。
闻姝没说话,就这么定定地注视着她,也不算很久没见,可是闻妍却变成她认不出来的样子,没有丝毫贵女的骄矜,傲气,被怨恨蒙蔽了双眼,只剩下刻薄的神态。
“你哑巴了?我说让你放我出去!”闻妍一双眼睛瞪的老大,眼白突兀的骇人,她想上前,可又怕闻姝对她做什么,只敢高声嘶吼,好似给自己一点安慰。
她见闻姝久久不说话,忽然大笑起来,“你眼睛肿成核桃了,那个鬼婆子死了吧哈哈哈哈,死的好!”
因为兰嬷嬷烧毁了半张脸,所以侯府不少人悄悄地喊兰嬷嬷“鬼婆子”,说兰嬷嬷长的比鬼还丑。
闻姝眼眸一凛,往里走了几步,问她:“闻妍,死前还有什么话想说?”
闻姝的语气很淡,仿佛只是来通知一下闻妍早膳吃什么。
“你敢!”闻妍露出惊恐的表情,双手倚在光秃秃的墙上,“我是永平侯府嫡女!我父亲是永平侯,你岂敢杀我?”
“嫡女?”闻姝嘴角溢出自嘲的笑,“你恐怕还不知道,祖母已经将章氏休回了娘家,你的母亲,已经不是永平侯夫人了。”
从头到尾都在计较嫡出庶出,自诩高高在上,贬低闻姝卑贱,可卑贱之人青云直上,而高高在上之人跌落凡尘,嫡出庶出,还重要吗?
“不可能!我不信,你骗我,”闻妍慌了,她知道母亲被下了大狱,却不知道被祖母休弃了,“我兄长是未来的永平侯,你敢动我,他会要了你的命。”
“永平侯已经决定请立闻璟为永平侯府世子,闻琅算哪门子未来的永平侯。”闻姝再一次打破闻妍无畏的幻想,即便现在还没立,但永平侯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不过是早晚的事。
闻妍疯狂地摇着头,“我不信,我不信,你一定是骗我的,你让我回永平侯府。”
“你爱信不信,你要是没有遗言可说,就可以上路了。”闻姝冷着脸走向闻妍。
“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闻妍怕得要死,她就是怕死才逃出来,她才不要死在闻姝手中,“我杀了你!”
闻妍破罐子破摔,突然冲向闻姝,可是她手上已经没有了匕首,闻姝也有了准备。
闻姝没拿出匕首,而是一脚踹在闻妍的腹部,将她踹的后退了几步,跌在地上,不等闻妍反应,闻姝上前一脚狠狠地踩在闻妍的前胸。
“闻妍,我本没想要你的命,是你非要找死。”闻姝浅褐色的眸子冷的似冰窖,望着闻妍好似在看一个死人。
“咳咳……松开,松开我!”闻妍双手抱着闻姝的脚,踢打着腿。
闻姝狠狠地碾下去,踩得闻妍喘不上气来,“自幼我就受你欺凌,你仗着嫡出的身份耀武扬威,我可以不和你计较,可你不该杀兰嬷嬷!”
“你该死,闻姝,你该死,我要杀了你!”从来只有闻妍欺负闻姝的份,现如今被闻姝踩在脚下,她心中的屈辱从愤怒的眼眶中溢出。
“该死的从来不是我,是你。”闻姝脚下踩着她,右手缓缓地从袖中拔出匕首。
银白色的光辉刺得闻妍身子哆嗦了一下。
“这是我的匕首,还给我!”闻妍伸手想抢。
闻姝抬手便挡,随手一划,鲜血从闻妍胳膊上喷涌而出,在地面上溅起一道血花。
“啊——”闻妍万万没有想到闻姝来真的,胳膊上传来一阵剧痛,她使劲用手捂住伤口,鲜血却还是从指缝间溢了出来,染红了她破旧的衣裳,疼痛传遍了全身。
匕首上沾着血迹,这下闻妍终于相信闻姝是来杀她的了,一个劲的想后退,双目通红,“别、别杀我,我是你姐姐啊……”
“六姐姐,”闻姝凑近她,面上的表情如鬼魅一般,锋利的刀刃逐渐迫近,“我刀法不准,劳你受痛了。”
说完,“唰”的一刀,落在闻妍另一只手腕上。
鲜血如注,闻妍疼得不知道先捂哪个伤口。
但很快,她就不需要烦恼了,因为闻姝的刀刃如雨点一般落下,她身上出现了一条条血刃,鲜血散在空气中,犹如爆开了一阵血雾。
“疼,你别杀我,求求你,饶了我吧……”闻妍疯狂摇着头,涕泗横流,再没有半分方才的嚣张,身上鲜血淋漓,整个像是从血海里捞出来的。
“从前章氏杖责兰嬷嬷的时候,我也求过你们,可你们饶过兰嬷嬷了吗?”闻姝的眼睛猩红一片,像是被血浸透了,犹如阴森地狱爬上来的幽鬼阎罗。
“兰嬷嬷本就时日无多,你还要夺走她的性命,闻妍,你该死,我只恨自己心慈手软,没有早早杀了你!”
如果第一次闻妍给自己下断生散的时候就动手,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闻姝恨闻妍,也恨自己心软!
身上到处都在疼,闻妍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双眼翻白,她疼的受不了,突然咬牙去抢闻姝手里的匕首,妄图扭转死局。
“噗嗤——”闻姝毫不犹豫的一刀划破了她的喉咙。
黏腻温热的血迸溅到闻姝面颊上,犹如兰嬷嬷走后身上的余温。
“呃……”闻妍仰躺在地上,双眼瞪的老大,喉咙微动,似乎想要呼吸,可胸口抽搐了几下,脖颈的血很快染红了周围的地面。
一刀下去干脆利落,闻妍连反应都来不及,就这么睁着眼睛死透了。
闻姝握着匕首站起来,没再看一眼地上躺着的闻妍,神色呆滞地转身走了出去,拉开门,沈翊满眼担忧地望着她。
“姝儿,匕首给我。”沈翊轻柔地接过她手里的匕首,生怕伤着她自己。
闻姝紧攥的手松开,她看着沈翊眨了眨眼,嗓音颤抖,“四哥,我杀人了。”
沈翊搂着她,握住她冰凉的右手揉搓,“没事,不怕,你给兰嬷嬷报仇了,很勇敢。”
闻姝半倚着男人健硕的身躯,东面耀眼的朝阳升起,第一缕晨光打在闻姝身上,晒干了她衣上沾的血迹,也驱散了她身上的冷意。
“出太阳了。”闻姝仰头盯着太阳瞧,直到眼前发黑,浑身失力,倒在了沈翊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