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下过一阵子雨后, 这几天山里的空气格外清新。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
草木鲜绿,客栈周遭精心养护的花卉也蓬勃盛开着。
邓昀坐在一楼的沙发上, 怀里抱着一只猫, 目光扫过某扇窗外被雨水摧毁的几株植物。
阳光刺眼,他眯了下眼睛,正思索着要不要重新栽培些新的植物品种, 听见身后客栈门的开合。
不用回眸巡视, 只听脚步也听得出来是谁。
许沐子跨着草编篮子跑进来:“邓昀,给你看我们采到的浆果。”
篮子里有草莓、覆盆子和蓝莓。
她不怎么满足,拿着漫画版指南对照着看, 遗憾于没采到桑椹。
路过的夏夏随口解惑:“桑椹要早两三个月来才有哦。”
“这样啊......”
许沐子坐进沙发的单人位里,很自然地转头对邓昀说:“我记性不好,你帮我记着这件事, 明年我们来采桑椹。”
“好。”
邓昀从冰箱里拿出一壶冰过的果茶,顺手拿了玻璃杯:“不过,你说的是哪个我们?”
许沐子说:“我和你呀,我们。”
邓昀过来, 玩笑道:“以为是和程知存呢。”
去浆果园这件事,许沐子本来计划着要和邓昀一起的。
但出发前, 他们遇见了来客栈蹭饭的程知存。
女生间好像很容易就能熟起来,邓昀又恰好被工作人员绊住。
许沐子果断把邓昀给抛弃了,跟着程知存去山下看了没装修完的房子。
浆果园当然也是她们两个一起去的。
回程路上,山下那边来电话,要再和业主确定一下水电位置, 程知存带着采好的浆果先走了, 说晚点再过来找他们玩。
外面很热, 出门前,邓昀在许沐子脑袋上扣了一顶草帽。
现在她摘掉那顶草帽,额头上都是汗,皮肤也热红了,碎发贴在皮肤上,压得扁趴趴。
她随便理两下,用手拿着帽子扇风。
邓昀倒了杯水果茶给许沐子。
她是渴极了,放下草帽,捧着霜汽蒙蒙的大玻璃杯,微仰头,贪婪得像个孩子似的一直喝完整杯果茶才放下。
他始终在看她:
看她被冷饮刺激成玫瑰色的唇;
看她带着笑意的眼睛;
看她伸出沾了杯壁水汽、湿漉漉的指尖,从抽纸盒里扯出一张纸;
看她探身时扫到耳侧的、被汗水沾湿的马尾辫发尾;
看她把纸巾叠两折,按在沁出汗的抬头上......
比起上次刚抵达客栈时的沉默郁闷,这次的许沐子浑身充斥着明媚的愉悦。
就是有点冷落邓昀。
随便有个什么小事小情,都能分走她的心神。
见许沐子放下纸巾,邓昀问她,早晨练琴起得那么早,要不要趁着正午上楼睡会儿。
许沐子张了张嘴,看样子是准备回答的。
窗外翩翩飞过两只漂亮的蝴蝶,她转过头去盯了几眼,惊讶于樟青凤蝶的美貌。
这一分神,许沐子就没再给过邓昀眼神,视线追随着蝴蝶,落到墙根附近的积水坑。
水坑里也生机盎然。
水生苔藓绿油油地铺开,不能食用的某种细小菌类撑开伞。
一只蜗牛从蘑菇伞下慢吞吞地爬行......
两小时前,在楼上房间里,关起门她和他长吻到几乎窒息。
身子攥了他的衣摆,眼里都是潮湿的想要。
两小时后的现在。
许沐子满眼都是人间生灵。
邓昀静静看着许沐子。
她满眼新奇,目光从蜗牛身上又转去树冠间落下来的光斑上,然后是贴着土壤生长的一种淡蓝色小花......
他看了挺久,含笑叩了叩茶几桌面。
她又流连地往窗外探了一眼,才慢慢回神,拍着脑门:“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
看许沐子这样子就知道,这个将在客栈度过的周末,她玩都玩不够,是不可能再上楼睡什么午觉了。
邓昀抬手倒一杯果茶给许沐子:“大概一个小时前,不是才和程知存说过,小孩子学钢琴可以提升专注力?”
程知存是替亲戚家的小朋友咨询的,许沐子答得也认真。
不明白邓昀为什么把这事拎出来说,似乎觉得他不怀好意想,警惕地问:“怎么了?”
“许大钢琴家的注意力,怎么说?”
“大钢琴家”喝着果茶,这样说:“谁让你把客栈打理得这么好了,刚才到底问我什么了?”
“没什么,后悔了。”
许沐子果然被吸引:“后悔什么?”
他说,当初做客栈的绿植设计时,手里资金没有那么充足。
虽然已经在能接受的价格区间里,尽可能复刻了莫奈花园的感觉,但还是没能做修建最有名的睡莲池塘。
“应该找时间做个池塘种睡莲。”
“要花多少钱?”
邓昀想了想,抬手比了个数。
许沐子咋舌:“抢劫啊,算了吧,现在已经很好了。”
邓昀却没打算“算了”。
他有自己的思量,绝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能让许沐子开心的机会。
这个话题没再继续,因为许沐子身侧放了清柔的玻璃花瓶,她抬手间,手肘碰到花瓶。
花瓶里是花叶鸟蕉。
阳光把水波纹照在桌面上,实木板像会流动,花叶鸟蕉的阴影线条很漂亮。
许沐子的注意力一经转移,又是再也没回到邓昀身上。
她捏着系在叶片下面的小名牌,看“花叶鸟蕉”这四个字。
夏夏上次说过,天气好的时候,很大概率能碰到有人挑着担子到山上来,卖自家产的蔬菜或者水果。
这不,卖水果的人来了。
箩筐里装着新鲜的番茄、甜杏和甜瓜,客栈里有住客已经在外面问价格。
许沐子丢下植物名牌、丢下给她倒了两杯花果茶的邓昀,兴高采烈加入购买队伍里去了。
树影里的光斑落在许沐子身上,她没有戴手部按摩器。
他送她的那枚小钻戒,就明晃晃地戴在她的中指上。
邓昀盯着看了一会儿,想到前阵子的事情——
是持续落雨的那几天,许沐子已经回市区家里去了,客栈里人手不足,他留下照看。
暴雨天气,住客们没得可玩,公共区域里整天都在凑局子,打狼人杀、玩谁是卧底或者是其他卡牌类游戏。
邓昀参与的时候不太多,他很忙,偶尔忙累了也会活动活动肩颈,过去和他们打几局狼人杀,算是放松大脑。
那晚的狼人杀局结束后,邢彭杰他们都打着哈欠陆续回房间休息了。
他就坐在现在的位置上,弯腰,从茶几下面拾起一张真心话大冒险的卡牌。
卡牌夹在指间,上面印有一个问题——
你有过遗憾吗?
邓昀当然有。
不仅仅是有,还有很多。
奶奶的离开;
奶奶在离开前没能回到老房子住、没能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
柯基犬惜福的离开;
邓、许两家突如其来的投资失败......
遗憾太沉重。
且令人无力回天。
雨夜的气氛很适合回忆,许沐子大概睡了,手机里有她发的晚安。
邓昀捏着那张卡牌,想到过去:
最开始只是觉得爸妈过于张扬,他经常在周末回家,也是在留意长辈们的动态,没想到投资失败带来的负债会那么多。
邓昀记得,那天晚上他回家前,和几个朋友在外面吃火锅。
川锅的红汤沸腾,辛辣热气源源不断地从锅口里飘出来。
十分热闹。
当时邓昀还被朋友打趣过,他们端着啤酒杯,说他最近半年行事格外张扬。
买了新车、换了家更贵的健身房、去趟国外还得特地去专柜搞一件新风衣......
“何止啊,还订过一件礼服呢。”
“何止啊!礼服算啥啊,邓昀上个月买了架贼高级的钢琴你们不知道?”
朋友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调侃邓昀,问他,孔雀开屏似的,花里胡哨的准备搞了这么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正儿八经谈上恋爱。
邓昀那时候的人生,顺风顺水,还未揭开刻意遮蔽,看到后路腐坏崩塌的现状。
他靠自己的本事赚过几笔数目不算小的报酬;
深受自己学院里的教授老师喜欢;
准备去国外读研究生,又有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把握能考得上;
想要涉足的领域,也有人抛出过投资的橄榄枝。
人生得意之时,自然该是意气风发的。
但邓昀放下手里的筷子,只是淡淡一笑,这样对朋友们说——
“先告白吧,说不准什么时候能谈上,这得看她的意思。”
“那你什么时候告白啊?”
“六月,她回国。”
他们那群搞软件、搞程序的朋友,性格各异。
有特别善于社交的细节控,也有闷头就是干的技术宅。
技术宅捞着川锅里的老肉片,消息十分落后,问邓昀:“你说哪个她?没见你和哪个女生走得近啊?”
善于社交的细节控就说:“你干脆等邓昀结完婚再问呗?”
“我特么真不知道啊......”
“人家叫许沐子,邓昀家邻居。”
“你咋知道?”
“见过,还一起打过桌游~”
一群人逮着那朋友八卦,问关于许沐子的各种问题。
邓昀无奈地摇头,趁着去洗手间的时候,把单买了,然后说家里有事要先走一步。
朋友们说着“别呀”“再聊会儿”,邓昀说,先不聊了,最近长辈们行踪鬼鬼祟祟,不放心,要回家去看着些。
“那去吧,我姑姑去年刚被骗了十几万,路上小心点啊。”
倒底还是没看住。
比朋友家姑姑惨,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邓昀不记得最后一次从许沐子家的小别墅走出来具体是什么心情。
他以为他能捧起一轮明月。
原来明月遥远,难以企及。
像墨伽洛斯靶场的子弹失控,蓦然砸进胸腔。
遗憾不可逆。
不得已放弃爱人的痛感,经常在梦里出现。
家里破产的那个夏天,阳光也是像现在这样,明媚到刺眼,全城高温,热得人头脑发昏。
所以邓昀一度讨厌这种天气。
不过......
邓昀往客栈门外看去——
现在有许沐子站在阳光和高温里。
她特别好心,正用自己瘦瘦的影子帮卖水果的大爷挡着阳光。
许沐子身上拥有从小在古典音乐里浸泡出来的气质,腰背挺直地站在箩筐旁边,不笑时看起来有些冷淡。
却是眼睛亮亮地在等着大爷把甜瓜切成小块,好能分给他们尝。
他看着她双手接过一小块甜瓜,尝过之后眼睛更亮,还特别满意地对着人家大爷比大拇指。
她蹲下去,自己挑着往塑料袋里装,挑完扫大爷的二维码。
番茄、杏子、甜瓜都买了些,买完不知道和大爷说了什么......
邓昀这时候来了几条信息。
是他爸妈在家庭群里发的,有饭店的定位,还有他爸妈说的,已经约好了许沐子家后天晚上一起吃饭。
邓昀看了眼饭店名字,回复:“换一家。”
邓昀妈妈发过来好几条,说他们精心挑选过,这家饭店海鲜做得特别好。
又说离许沐子工作的地方比较近,她下班过来只需要过个天桥,很方便。
“许沐子对虾和蟹过敏。”
“换一家,我来订,订好发定位给你们。”
“别点菠萝排骨、菠萝鸡翅、菠萝咕咾肉这些。”
“她对菠萝和猕猴桃也过敏。”
邓昀爸妈平时在群里对话,互相吹捧就能聊出几十条记录,不需要第三人。
邓昀则很少冒头,必要的回复也是简单明了。
这次算例外。
在邓昀爸爸恍然大悟上次加菜失误的时候,客栈门响了。
不知道为什么,许沐子把大爷手里分剩下的半个瓜给带回来了。
她提着装水果的塑料袋兴冲冲往客栈里来,两只手都拿着东西,不方便开门,用背抵着门,倒退着走进来。
夏夏和邓昀都没来得及帮忙。
许沐子一路冲到邓昀的面前,笑着把手里的半个瓜抵到他嘴边。
邓昀放下手机,逗她:“买了那么多,就只舍得给我吃尝剩下的?”
她往门边瞥一眼。
大概是判断过外面的人能否听到他们的对话,然后重新看他,很认真地说:“我不会挑,不知道自己拿的甜不甜,还是那个大爷挑得好,刚才我尝过了,无敌甜,才特地要过来给你的。”
天气很热,许沐子出去这么一会儿,再回来已经有些汗意,皮肤又热红了。
但她手里的瓜,正散发出甜丝丝的清香味道。
邓昀接过甜瓜,垂头一笑。
过去无法弥补的遗憾,像远山雾霭。
许沐子则像她涂在他颈侧伤口上的软膏,清凉浸润,能缓解伤痛,也能促进伤口的愈合。
哪怕是陈年旧疴。
-
傍晚吃饭时,程知存带着两瓶果酒上山,来找他们小酌。
如果是其他酒也就算了,尤其是当地的啤酒,许沐子绝对不会想再尝试。
程知存带来的是草莓酒。
打开瓶盖,草莓味道好香好甜。
再放在冰桶里冰镇过,在这个闷热潮湿的盛夏夜晚,格外馋人。
晚餐都是很爽口的菜,主食还有酸辣口味的鸡丝凉面。
许沐子多吃了些,然后就一直在看草莓酒。
邓昀在玻璃窗里看见她的小心思,故意一句,许沐子不能喝酒。
许沐子果然就急了,马上转头问程知存:“这个度数不高吧?”
程知存比邓昀和许沐子都大,瞧着他们两个,像瞧般配又恩爱的弟弟妹妹:“不高。”
吃过晚餐,他们三个点燃一盘蚊香,坐在客栈外面的一片蝉鸣声里小酌。
许沐子只喝了两杯草莓酒,已经有点醉酒的兴奋状态。
她和程知存聊得很合拍,下午采草莓时就交换过联系方式了。
邓昀手机弹出个视频邀请,提示声不断,是他的朋友,也是程知存的先生。
朋友是邓昀的创业伙伴,他还以为是工作上遇见了什么问题。
接起视频,一张戴着眼镜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幽魂般的语气:“好啊好啊,都躲到深山老林里潇洒去了,留我一个人熬夜加班......”
邓昀当场拆穿:“听你这声音,外面喝酒呢?”
朋友马上收敛:“欸,可别乱说啊。”
果然,程知存阴恻恻的声音插进来:“我倒要看看你在和谁喝酒。”
许沐子听见邓昀的朋友管程知存叫“领导”,也听见他朋友说在陪程知存的爸妈吃鱼。
邓昀问:“公司没事儿?”
“没事啊,我们家领导电话打不通,才打你的。”
邓昀干脆把手机递给程知存了,说“你们聊”。
程知存举着他的手机走开,和家人视频去了。
许沐子因为那声“领导”,还在好奇地往程知存身影消失的方向看:“他们结婚多久了?”
“两年多。”
“哦。”
邓昀手往许沐子眼前晃:“回神了。”
许沐子喝了酒,反应有点顿。
目光慢悠悠地转回来,正好看见他在往她喝空的玻璃杯里倒果茶。
果茶,不是果酒。
她有点不满:“我还要继续喝呢。”
“你喝多了。”
她比了个小小的距离:“没有,还能喝半杯。”
“喜欢喝这个?”
她点点头。
他看她时,总是纵容的,带着微微笑意的。
是她自己心虚了。
她想到过去喝醉酒之后闹出来的糗事,伸手捂他的嘴,让他不要提那些。
他笑着:“没打算提。”
许沐子的手指覆在邓昀的唇上,感受到他说话时的翕动,也感受到他唇间的温热气息。
星斗灿烂,明月皎皎。
风清凉地抚过,吹不散胸腔里腾起来的燥火。
酒精作祟。
她摸了他的唇,用指腹描绘他的唇形,还触了触他的鼻梁。
客栈给准备的椅子很舒服,是可以半躺靠着的编织椅。
邓昀就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看着许沐子,没有阻止的意思,也没有说什么。
“邓昀,你在想什么?”
“和你想的一样。”
他手里还拿着果茶的透明玻璃壶,在程知存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明显的时候,问她,是喝果茶还是果酒。
“......一点点果酒吧。”
邓昀之前看过果酒酒瓶上的标签,度数还没有啤酒高。
估摸着许沐子还能喝小半杯,再多就算了,担心她会头疼难受。
给她倒了三分之一那么多。
刚好程知存回来,一连“呦”了好几声,说邓昀只顾着护女朋友。
“她不太能喝酒。”
说完这句话,邓昀感觉身边的许沐子挣扎过一下子,好像要从靠着的椅子上起来,但很快,又蔫巴巴地倒回去了。
他转头,她正气呼呼地瞧着他。
有种知根知底的人就在身边,非常影响自己维护形象的哀怨感。
程知存在旁边说:“得了,我是没人护着的大酒鬼,今儿我就把这点酒都喝掉。”
邓昀说:“别闹,你也最后一杯,不然有人找我算账。客栈没有空房,喝完这杯送你下山。”
许沐子坐直了,端端正正举起手:“那我也去保护你。”
程知存乐半天,和邓昀说,老邓啊,你家女朋友是真的好可爱。
他们又聊了有几十分钟,还遇见一只野生的小刺猬。
花几分钟时间,看它四条小短腿费劲巴力地往水泥台上趴。
夜里起风,夜风越来越凉爽。
在外面坐久了总要搓搓手臂,于是小酌活动就此停歇。
收好吃喝和椅子,邓昀和许沐子一起送程知存下山。
不下雨时,石阶很好走,程知存在临时租住的房屋门前和他们挥手告别。
防盗门打开。
程知存半个身子迈进去,笑着说:“今天太晚了,这边也简陋,改天回市区再约你们吃饭。”
许沐子举手:“好的。”
程知存进屋,房门闭合。
他们看着室内灯光亮起,才转身。
邓昀牵起许沐子的手,十指相扣,在月色下领着她往回走。
许沐子身上披着邓昀的外套,喝多了话总是比平时多些。
而且有点小显摆的性子,喜欢在酒后自吹自擂地夸耀自己的小聪明。
这次也不例外。
她嘟囔着说起,出来这两天,她是怎么巧妙地和爸妈说是和同事到郊外散心、怎么避开怀疑、又怎么溜出家门坐进他的车里......
好好的恋爱,谈得像偷情。
她还神秘地对着邓昀招手,示意他,让他把耳朵凑过去。
他们停在夜晚的石阶上。
绣球花在石阶两旁安静地绽放着,邓昀侧倾上半身,把耳朵靠近许沐子。
她挨过来,手被风吹得有点凉,手指搭在他脖颈上。
万籁俱寂,四周只有路灯和茂盛的植被。
也不知道她是在防止谁听,还要压低声音:“邓昀,我做了新的计划表......”
草莓酒的味道,甜丝丝地渗进夜风里。
他们的影子被路灯光亮拉得很长,邓昀垂着头听许沐子的耳语,视线落在影子上,看见她的影子摇摇晃晃靠近,像在偷亲他。
也确实亲了。
她喝多了,掌握不好距离,亲了他的耳朵。
邓昀察觉到许沐子身形不稳,背对她:“上来,背你回去。”
她喝过酒总是很粘人,亲昵地搂他的脖子,攀到他背上:“那你还要不要听新的计划?”
“听。”
她趴在他耳边,还是防偷听的小小声音:
之前的恋爱进度计划表好像有点问题,过程实在太漫长。
爸妈也总是追着她问,所以她做了些改动。
“邓昀,我出来前和我爸妈说过,等这次回去以后你要是约我......”
她晃着腿:“我就和你单独约会见面。”
“约会能亲么?”
“不能,还是从牵手开始。”
“真不能亲?”
她不肯正面回答:“只是和爸妈们说牵手啊......”
这个话题挺温馨。
邓昀笑了两声,许沐子没什么力气,把头往他脖子上埋,只露一双眼睛看着石阶。
“你这样背着我,我们的影子像甜筒冰淇淋。”
邓昀也挺坏:“是么,我怎么瞧着,像背着一只大青蛙?”
许沐子不乐意了:“什么大青蛙,你看啊,我们头的地方,就这里,就是甜筒冰淇淋最上面的尖尖角,就这样,一层一层......”
她边说着,边松开他的脖颈,伸手往他面前比划着。
试图启发他的灵感。
他继续犯坏,往上颠她一下:“不抱稳些,小心摔着。”
她吓得尖叫,下意识抱紧他的脖子,然后抗议。
估计也不是真害怕,还有心情玩影子。
邓昀眼睁睁看着许沐子的影子举起手,在他脑袋旁边比耶。
“邓昀,我今天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算了,不告诉你了。”
“我也有个问题。”
她一副只许州官放火的架势:“什么啊,你必须说。”
“声音怎么这么小呢,是怕谁偷听?”
意料之外,许沐子给了这个答案。
她说:“月亮啊,我怕它偷听我们对话。”
已经能依稀看见客栈的灯光,如果许沐子只是声音小也就算了。
她的呼吸,每一下都落在邓昀脖颈皮肤上。
她还说过,他身上有她非常喜欢的味道,不止说了,还像啮齿类动物,轻轻咬了他一下。
邓昀脚步没停,呼吸却是乱了一瞬。
他无奈地说:“在外面拿你没办法是吧?”
她还敢承认:“是吧。”
原本今晚是想让许沐子好好休息的,毕竟明天要在客栈玩到中午,还要开车回市区。
邓昀担心她太累。
她却总是过分可爱,都这样了,很难有人能把持住吧。
所以他们在用房卡打开门的时候,几乎是吻着撞进房间里的。
门被邓昀反手关上,唇还紧紧贴在一起。
许沐子力气被酒精拆掉一半,另一半则溶在嗜欲感里。
邓昀听见她说,好像在下雨。
他转头看窗外,夜空晴朗,没有丝毫山雨欲来的意思。
她步伐跌跌撞撞。
他一直扶着她的腰侧,把她的声音搅进口腔里。
如果上限是十分,许沐子起码醉到七点五分。
但她在床边摇头,躲开他的吻。
“头疼?”
“没有头疼,邓昀,我怕压到这些。”
白天出去采浆果前,许沐子把邓昀以前拍的那些月亮照片放在床上。
她一只手扶着床垫,堪堪稳住自己的身形,都醉成这样了,仍不忘记把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小心地收成一沓。
邓昀坐在床边,看着许沐子,问她信封还用留着么?
她说当然要留,这都是他的心意。
他把信封递过去。
总觉得她抚平信封折痕的动作,力道温柔,也抚顺了过往遗憾在他心里留下的痕迹。
每张月亮上都有日期,有两张是一样的。
许沐子拿着看了几秒,问:“是打印重复了么?”
“不是,是我那天格外想你。”
-
室内不如室外凉快,闷着白日里阳光蒸腾起来的潮气。
邓昀摸到空调遥控器,调了个温度。
这种微醺的夜晚,无论都做什么都好像在勾对方犯罪。
邓昀把许沐子手里的信封接过来,放到床边柜子上。
身旁一声闷闷的动静,他转头,发现她已经不再耗力支撑自己,蹬掉鞋子,侧躺着倒在床上。
许沐子敞怀穿着他的外套,尺码太大,显得她比平时看起来更瘦些。
细细的手腕从堆叠着布料的袖口里伸出来,是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掌心朝上,放在床单上。
床单是邓昀习惯的深色系,有几条被压出来的褶皱。
他捏捏她的指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许沐子摇头。
她总感觉自己能听见雨声,也总感觉胸腔里的热烈的痒和重逢的雨天相似。
这种心情,她觉得他也应该有。
但邓昀特别混蛋。
他不说话,也不做大的行动,食指一下下落在许沐子的掌心里。
十几下之后,慢条斯理滑过那条被称为生命线的掌纹,握着她的手腕,轻轻吻了吻她的指尖。
许沐子说热,坐起来脱掉了身上的男款外套。
其他事情没再自己动手过。
是邓昀帮她拆掉绑马尾辫的发绳,也是邓昀在帮她解开针织短袖的一排扣子。
那排扣子其实只起到些装饰作用,平时直接套头穿就可以。
他当做不知道,一颗一颗慢慢捻开。
许沐子胸腔起伏地仰躺在床上。
邓昀一只手撑在她身旁,另一只手在弄那排小小的、灰贝壳材质的扣子。
他始终盯着她,目不转睛。
他们距离很近,带着草莓酒的气息混在一起,总觉得鼻尖将要触碰到彼此,却迟迟没有。
邓昀的手绕到许沐子背后,捻开另一排搭扣,然后脱掉了身上的黑色短袖。
短袖和外套都压在床上,他也用指腹抚摸她的唇形:“刚才对我这样做过?”
她直接把他指尖咬住了,不肯松口,挑衅地吮了一下。
他眯了眯眼睛,目光很深,笑着、安静地看着她颤动的睫毛和嘴唇,忽然偏头吻下来......
最开始的时候,许沐子还是会发抖。
她蜷起膝盖,侧过脑袋,把额头往邓昀的手臂上抵。
他们没有过其他对话,房间里只有空调风声和他们混乱的喘息。
床单和皮肤摩擦,褶皱越积越多......
他凭感觉判断,她则靠反应给他答案。
就这么热烈地折腾了一个小时,最终从浴室出来后,疲惫地相拥着入眠。
窗帘没拉,早晨醒来,才不到七点钟。
邓昀已经收拾好了,手搭在房门把手上,说要把早餐带回房间来吃。
许沐子脸上的水珠都没擦干净,就从浴室里探头出来:“还有猫。”
她想,“来财”“源源”“滚滚”,他把谁带回来都可以。
片刻后房门被敲响,她跑去开。
他站在门外,左手是他们的早餐,右手手臂抱着猫。
没想到他把仨猫一起给掠回来了。
也没想到早餐盒子里还有一捧鲜花。
这个人两只手都占用着,进门却直接垂头亲吻她额头:“早安,老板娘。”
猫猫们很谨慎,进门就四处嗅。
那捧花插在玻璃瓶里,放在床头。
许沐子选了个好地方,拉着邓昀坐到阳光明媚的露台,看着那些随微风摇曳的花草、墨影般层层叠叠的远山,享用早餐。
她剥开一颗茶叶蛋:“昨天我有没有胡说什么?”
他在吐司上涂果酱:“没有,说发现个问题,但不告诉我。”
“那我可真坏。”
“嗯,咬我脖子撩我的事,也不记得了?”
许沐子没断片,她就只是话多而已,而且不确定自己亢奋状态下有没有在新朋友面前失分寸。
至于邓昀说的撩他......
她脸皮发烫,还是说:“别说的好像是我耍酒疯占你便宜,明明你也想......”
脑海里浮现他掌心揉磨,都把她逼出眼泪了,就是不肯真正开始的某一帧画面。
她猛地顿了顿,打他:“谁撩谁啊......”
他在旁边笑,笑完和她动作同步,都把手里的东西放进对方餐盘里。
许沐子得到邓昀涂过果酱的吐司。
邓昀则得到许沐子亲手剥的茶叶蛋。
吐司咬了一口,许沐子忽然想起来:“邓昀,我记起我发现的问题是什么了。”
昨天许沐子和夏夏聊过天、和程知存聊过天,也和其他工作人员、住客聊过天。
甚至打电话回家,和爸妈对话时,也比平时多聊了几分钟。
邓昀以为许沐子是想自夸,揉揉她的头发,很认真地夸她。
她的确是比过去擅长交朋友。
他说,不知道她以前说的、像小太阳的女生究竟是什么样。
但如果她现在还是羡慕。
其实可以不用再去羡慕了,她就是那样的。
许沐子摇头:“我不是要你夸我。”
其实她发现,她在客栈、在他身边,笑的时候更多。
因为心情真的好,才会总是在笑。
可能笑起来会淡化她相貌的冷淡,和别人接触起来就会更自然。
昨天买水果,周围那么多人。
后来的女生最先问的是她呢,问她瓜甜不甜。
这星期工作日同事们在各类古典曲目之余,聊到好的恋爱关系。
许沐子经验也不懂。
但她想,起码是让人真心快乐的关系吧?
“邓昀,和你谈恋爱真开心。”
他吻她的侧脸:“和你谈恋爱,我也非常开心。”
“来财”在和“滚滚”在追逐着,打架。
“源源”在露台门边探头探脑......
吃过早餐后,许沐子在椅子上伸懒腰,挑了颗长得漂亮的覆盆子放进嘴里:“邓昀,你身上粘到猫毛了。”
邓昀低头,确实有几根细小的猫毛。
他却故意从衣服上拿起一根乌黑的长发,挑眉问她:“这个?”
过去没人能想到,两个整天不爱下楼参与聚会的人会鬼混到一起。
到现在长辈们也不知道,“独来独往的孤僻学霸”和“不爱热闹的钢琴天才”性子这么开朗,一大早就在露台打闹。
怕吵到其他住客,他们都憋着笑,连拉扯动作都像是默片。
吓得三只猫匆匆躲进花丛,一个个瞪圆眼睛,紧盯着奇怪的两脚兽瞧。生怕殃及池鱼。
追逐打闹到电脑椅旁边。
邓昀顺势坐下来,握着手腕把没剩下什么力气的许沐子往怀里掠。
“有东西给你。”
邓昀敞着腿,视线暗示地往下瞥一瞬。
许沐子马上想歪了。
她脑子里都是昨晚纠缠的片段,抬手就往他身上招呼。
光天化日之下,他竟然捉她的手往宽松的裤子兜里摸。
许沐子脸红透了,手指蜷缩着探进去,结果......
摸到两部手机。
已经拆过包装盒,是相同的机型。
一部黑色,一部白色。
她一愣:“你给我买手机了?”
他笑着:“不算特地买的,想和你用情侣款。”
“你......怎么还有这种喜好?”
“不知道。第一次谈恋爱,极大概率这辈子就谈这么一次,想腻歪点。”
不知名的鸟落在露台护栏上,叽叽喳喳叫着;
两部新手机换了电话卡,分别收到信息。
邓昀收到的是朋友们的催促:
朋友们说公司已经大扫除第三遍了,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带许沐子去参观。
许沐子收到的是堂姐的问题:
堂姐久久没听到关于相亲对象的吐槽,挺不适应的,问她这次的相亲对象怎么样。
她不习惯新手机的屏幕大小,两只手捧着打字:
“还不错呀。”
窗外风和日丽。
又是明媚灿烂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