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孟挽的事情, 白明霁还未想明白,翌日一早,宫中便传来了消息。
众臣在朝会上, 批判皇帝与太后有染,就差将道德经与皇帝念了一遍。
皇帝却死不承认,反而怒极,说臣子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风言风语, 荒谬至极,竟还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公然侮辱他, 污了太后的清白,质问他们到底是何居心。
不待对方拿出证据,更没给他们撞柱子表忠心的机会, 皇帝便以谋反,侮辱皇室之罪, 当场让禁军把人押送到了地牢。
早朝一散, 消息便传到了太后耳里。
荣嬷嬷这回倒也没有再讽刺太后,只问她:“娘娘, 该怎么收场,可想好了?”
太后皱眉。
问她, 她怎么知道。
原本她好端端地做着她的太后,本该安稳地度过晚年,如今竟然怀孕了。
种还是她那位皇帝儿子的。
这几日太后没少想过后路。
最好的路, 便是把孩子拿掉, 两人从此回归到各自的位子, 井水不犯河水。
可此路明显行不通。
如今的宁寿宫, 就是皇帝的眼珠子, 尤其是她的肚皮,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刘太医每日都会过来替她请一回脉,她稍微有个什么动静,都会传到皇帝那里。
且,肚子里的孩子,并非皇帝一人的,也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先前跟了先帝好些年,她却一无所出。
先帝一去,她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与孩子无缘。
可如今,她又有了孩子。
老来得子,极不容易。
要她把孩子拿掉,太后也有些舍不得。
但孩子若是生下来,又以什么身份立足?
太后一个头两个大。
早上皇帝曾派人过来传信,说让太后安心养着身子,其他的,他来想办法。想起皇帝那日得知孩子的到来,喜极而泣,再想着,自从两人滚在一起,皇帝从来都是一人承担着后果,没给她带来任何麻烦,太后心头还微微感动了一番。
如今他却又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否认了与她的关系。
皇帝到底什么意思?
太后摸不透他的想法,但自己长了皇帝几岁,并非虚长,自己的路自己掌控,绝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孩子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活生生的一条命,凭什么她要拿掉。
太后给了荣嬷嬷答案,“你去清点下,咱俩这些年存下来了多少银子,赶紧的,跑路吧。”
她被关在宫中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出去走走了。
荣嬷嬷长叹了一声,一改往日的讽刺,应了一声是,“娘娘可算是明白过来了。”
这头还没等太后把细软盘清楚,皇帝便来了,打着‘安抚’的旗号,一进屋,便跪坐在太后的脚边,一双胳膊抱住太她的腰问道:“母后,今日觉得怎么样?”
太后不答反问:“皇帝呢,今日怎么样,是不是被臣子逼急了?”
皇帝摇头,“为了与母后......不对,为了与阿苓在一起,朕挨这点骂,算得了什么。”
太后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但也不怪他,只不耐烦地推他,“行了,皇帝回去吧,往后就不要来了,你好好做你的皇帝,哀家好好做我的太后,别再犯错了。”
皇帝如同一块牛皮糖,怎么也甩不掉,推开了又凑上来,强行把人搂在了怀里,“阿苓休得瞥开朕,朕的孩子已在阿苓的肚子里了,如今才来说别犯错,只怕是晚了,朕犯的错都犯了,从不后悔。阿苓放心,朕已经想好了出路。”
太后被他抱得紧紧的,曾不止一次意外,当年的那个毛头小子,胸膛竟然挺宽厚。
都被臣子逼到朝堂上了,还有心思来安慰自己,太后倒是心疼他的左右为难,劝解道:“能有什么出路?皇帝还是放手吧。世上女子多的是,皇帝不过是目前还没有遇见更好的,这天下都在皇帝手里,将来见的姑娘多了,不愁找不到比哀家好的。”
太后真心劝解,没想到皇帝来了一句,“母后说得对。”
太后:“......”
果然是个负心汉。
伸手用力去推他,皇帝死不放手,“阿苓别急,听我同你说。”
太后刚冷静下来。
皇帝又道:“母后,你先且死一死。”
这回话音一落,皇帝便被太后推在了地上,太后霍然起身,一脸冷笑道:“皇帝,你好样的,卸磨杀驴,为保全名声,命都不给哀家留了?”
“朕不是这个意思,母后。”皇帝忙从地上爬起来,慌张地解释道:“儿臣是说‘母后’死,没说让你死。”
太后眼冒金星。
行吧,同归于尽。
顺手拿了个细口瓶,眼见要操上家伙了,皇帝赶紧道:“‘母后’假死,先把太后的身份抹去,再以白家娘子的身份进宫,做朕的皇后。”
太后及时收住了手里的瓶子,怔愣地看着他。
皇帝顺势起身,一把抱住她,低声道:“母后,儿臣是真的喜欢你,什么姑娘,妃嫔,朕一个都不要,我只要母后,你放心,我不会让有事。今日早朝上的消息,便是朕主动透露出去的,待风再吹两日,吹得更猛烈一些,届时母后再来一招假死,朝中那些侮辱过朕,侮辱过母后的臣子,将会毫无颜面,不会再提起这事,待母后身去,儿臣便也不必遵守‘杖期’,国不可一日无后,臣子们必然不会反对朕重新迎娶皇后。”
皇帝抱住太后,弯下脖子,鼻尖去蹭她的颈子,声音略微激动,“朕要风风光光地把你再一次迎入宫内,与朕光明正大地拜堂成亲。”
半晌后,太后才反应过来,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了,喃声道:“你真是疯了......”
皇帝没否认,“朕从敢正眼看母后的那一刻起,便疯了,朕这一生贫穷过,富贵过,难受过,也开怀过,但朕的心,从未有过一日的安宁和踏实,朕想,那是因为朕没有家,朕的这个家只有阿苓你可以给。”皇帝的声音缓缓慢了下来,夹着浓厚的情意,真诚地道:“往后余生朕愿意当一个明君,奉上自己所有的精力,为黎明百姓,为这江山操劳一辈子,百年后到了地底下,也愿意接受先帝的惩罚,下十八层地狱,唯有一愿,愿阿苓能陪我走完这一辈子,给我一个家。”
皇帝儿时有段日子曾借住在晏侯府,晏家家风温馨,侯夫人给了他温柔,晏月宁给了他疼爱,晏长陵给了他陪伴。
那是他人生中最为踏实的一段日子。
从晏家出来后,他再也没有感受过。
直到和太后在一起,他再一次有了这种心落到地上,安宁的踏实感。
无论她是身份,他都要与她共度完这一声。
太后怔住了。
她曾集先帝的宠爱于一身,但无论是先帝的年纪,还是爱她的方式,都更像是一位父亲,他给了她天底下最尊贵之位,让她处于安稳之中,却从未这般直白,冲动地对她表达过爱意,曾让她觉得,他爱的只是她的身体。
而皇帝的感性和炽热,让她头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年轻男人的由心的爱慕。
本以为他只是玩玩,没想到他会动真心,一个皇帝动了真心,并非是好事,起码与她而言,她恐怕逃不掉了。
太后从抗拒到妥协,挣扎了一阵后,放弃了,无力地道:“松开,告诉哀家怎么个死法。”
—
太后还未‘死’,翌日一早晏侯府的晏侯爷却先走了。
前段日子,晏侯爷的那条伤腿本就复发了,上回又被朱光耀一枪砸在肩头,回去之后,一条腿彻底站不起来。
府医磕头请罪,让晏侯爷另请名医,可晏侯爷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摇头道:“骨头生了病,神医也无能为力。”
不仅没另请大夫,晏侯爷还让身边的人瞒住了病情。
昨晚便起了热,疼的不仅是腿,全身的骨头也开始疼了,晏侯爷大抵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不顾府医的劝阻,天刚亮,便让小厮把他推去了老夫人屋里。
人老了,瞌睡也少,老夫人早起来了,正洗漱,听说晏侯爷来了,愣了愣,叨叨道:“他一个病人,倒是起得早。”
上回二夫人贪墨,险些把侯府拉下深渊,老夫人面上不显,可心底却怄,怄自己老了,不中用了,没精力打理府上的事务,才让二夫人有机可乘,犯了糊涂。
见到侯爷进来时,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老夫人心头更是惭愧内疚。
她两个儿子,小的那个受老大的庇佑,一生顺遂,最辛苦的就是这个大儿子。
十岁参军,十八岁领军,死人堆里爬出来,归来时一身是伤,本以为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夫人却先死了,女儿远嫁他国,跟前就剩下了一个独子,好不容易养大,等到他成亲,还没来得及抱上孙子,腿却站不起来了。
老夫人背过身偷偷抹了一把泪,“我就说你是劳苦命,他们个个都不信,路都走不动了,还惦记着往我这儿来。”
侯爷脸上的血色一如不如一日,笑容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爽朗,“母亲说的什么话,只要母亲在一日,儿子就是爬也要爬过来。”
老夫人知道他孝顺,年轻时没有陪在自己身边尽孝,老了便想来弥补。
可身为母亲她想看到的,只是他能平安健康,“你这一辈子,对谁都好,生怕自己亏欠了谁,唯独亏欠了自己。”
侯爷痴痴地笑了两声,道:“母亲这就是看不起儿子了,这么大的侯府,不就是儿子挣来的,万户侯,哪里能亏欠自己?”
晏老夫人不与他掰扯,让丫鬟们备菜。
晏侯爷今日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粥,知道老夫人喜欢吃核桃,便让春枝拿了一篮子核桃出来,慢慢地替老夫人剥。
老夫人没好气的道:“我这屋里莫非还缺一个剥核桃的?”
晏侯爷道:“儿子剥的不一样。”
老夫人一笑,“能更香?”
“对。”
“母亲辛苦了这么多年,儿子做的这些小事,哪里能偿还一二。”晏侯爷笑道:“母亲要是愿意,儿子给母亲剥一辈子的核桃。”
老夫人被他逗得高兴,看着他手里的钳子,忍不住道:“小心点,别把手夹了。”
晏侯爷点头,突然道:“那臭小子,不知道怎么了,上回一声不吭从边沙回来,虽说陛下没治他的罪,但以他的性子,绝非临阵逃脱之人,我派了人去查,并没有查出结果,据晏家军的老将说,他一觉醒来突然就说想家了,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还给了我一个拥抱,把我吓了一跳。”
晏老夫人早已习惯了他的日常炫儿,也了解他,问道:“你是怀疑他心里有事藏着?”
晏侯爷点头,“边沙的豁口,已经被他撕开,继续乘胜追击,再有他姐姐的支持,说服大启与我大酆结盟,不出半年,他便能带着晏家军拿下大宣,届时立下军功,功劳怕是要超过我这个老子,如此,咱们侯府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可无论我如何说,他就是不去,像头驴一般倔,还让我不要管,他自己心里有数,说什么时机到了,自然就会回到战场。”
老夫人难得看他在自己面前骂他的儿子,“我早同你说过,他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
晏侯爷顿了顿,却道:“母亲可知朱侯府是如何被抄家的?”
朝堂上的事情,他从来不主动与自己说,今日说了这么多,老夫人有些诧异,问道:“不是私藏兵器?”
晏侯爷摇头,低声道:“上回朱世子私藏的那些兵器,本该在我晏家军军营里搜出来。”
老夫人一怔。
晏侯爷继续道:“是因那臭小子提前发现了,以牙还牙,把东西送到了朱世子那。事后我也问过他,为何知道朱侯府的计谋,你猜他怎么说?”
老夫人见他面上又出现了炫耀之色,知道又要夸赞他儿子了,配合地问道:“怎么说?”
“他说,他长大了,可以保护我们了。”
晏侯爷说起这话时,脸上的骄傲藏不住,“我告诉他,父亲不需要他的保护,但他的祖母需要,将来要他替父亲尽好孝道。”
老夫人听了这话,心头孟地一沉,可抬头时,却见他脸色红润,又松了一口气,“我这把老骨头了,需要什么保护,早就该入土了。”
“那不成。”晏侯爷道:“母亲能长命百命,说不定还能活到两百岁。”
老夫人被他逗笑,“那我不成老妖怪了。”
“什么老妖怪,那是老祖宗。”晏侯爷道:“不争功名也罢,以后云横安安稳稳地呆在府上,也能照看着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母亲别宠着,该骂就骂,该打就打,就像小时候待儿子那样,万不可心软。”
晏侯爷嘴上说着话,手里的动作没停。直到把篮子里的核桃都剥完了,满满当当地装了一罐子,才停了下来,唤了一声,“母亲。”
老夫人只听他说着话,没留意,被他唤住了,也没抬头,应了一声,“诶。”
“儿子不孝。”
老夫人听见这一声,心口猛地往下一沉,这才抬眼望去。
只见对面轮椅上坐着的人,脸上的红光早已不见,面容苍白如雪,已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晏老夫人似是害怕惊扰到他一般,颤抖地唤了一声,“儿子......”
—
晏长陵今日没去早朝,起来后,正打算与白明霁一道去看晏侯爷,沈康却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禀报了早朝上的事,“内阁的几个老臣,都被陛下关了起来。”
消息太过于震惊,晏长陵没反应过来。
白明霁也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说,陛下和太后?”
几个内阁大臣因妄议都被关了起来,出了朝堂后,谁也不敢再说这事儿了,沈康忙道:“陛下已经否认了,八成是谣言。”
可这谣言,来得也太荒谬。
皇帝和太后有了私情,简直匪夷所思。
但,无风不起浪。
那帮子内阁老臣精明如狐狸,没有把握的事情,怎么可能会轻易拿到早朝上去逼宫。
晏长陵太了解皇帝了,以他那闷骚的秉性,还真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当下拉着白明霁一道,“进宫。”
两人没能走出去,晏侯爷身边的小厮先到了院子,见到晏长陵后,笔直地跪在了他跟前,磕下头哭着道:“世子,侯爷,去了。”
众人耳边一静。
无声的惊雷突然劈下,在他耳边慢慢地扩大,又缩小,晏长陵短暂地失了聪。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小厮跪了一地,每个人都在哭,每个人嘴里都在说着话,可他就是听不见。
直到胳膊被白明霁牵住,捏了捏,晏长陵才转过头。
白明霁脸色也不好,好像在唤他。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消失的声音,又如同雷鸣轰然而至,他听到了白明霁焦急的声音,“郎君,晏长陵!”
眼前突然一黑,白明霁及时扶住了他。
沈康上前搭了把手,“主子!”
晏长陵努力站稳,倒流的血液慢慢地回旋,眼前恢复了光明后,便往前冲。
趔趄一步,被白明霁一把扶住,“晏长陵,冷静。我知道你承受不住,可咱们都还活着,一定能想到办法的对不对。”
晏长陵没说话,但没再往前冲了,脚步慢下来,努力地在稳住心绪。
漫长的心梗堵在心口,始终咽不下去,他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可那心梗,下去了又上来,一波比一波汹涌。
白明霁扶不住他,跟着他一道跌在了地上,不顾膝盖的疼痛,跪在他跟前,捧着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晏长陵。”
可晏长陵的目光已空洞,颤抖的眼角猩红如血,上辈子的恐惧,惊涛般涌来,压得他踹不过气。
白明霁从未见过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眼泪落下来,一把抱住了他,知道他害怕什么,“不一样的,晏长陵,这辈子不一样的,你不是告诉过我,一切都是巧合吗,我们改变了这么多,结局也一定会变的。”
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白明霁一遍一遍地重复道:“一定会变的......”
见他还是不出声,白明霁搂着他,哑声道:“你别这样,我害怕。”
晏长陵的眸子终于动了,偏过头,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我知道,我没事。”
片刻后,艰难地站了起来,伸手扶起了白明霁,脚步虽还漂浮,但总算踩在了实地上。
所有人都在往老夫人院子里赶。
出了长廊,晏长陵的脚步才慢慢地稳了下来,转头看向沈康,脸色冰凉,沉沉地道:“让他消停点,在我进宫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他想死,没人想陪他一起死。”
沈康早就被他适才的反应,吓得腿软了,“主子放心。”
—
等晏长陵和白明霁赶到老夫人那,侯爷已经被下人从轮椅上抬了下来,放在了一旁的白布榻上。
老夫人哀痛过度,早晕了过去。
二爷还在朝堂上,府上的一切都在等着晏长陵料理。
那一场悲痛过后,彷佛把晏长陵心中的悲痛耗尽了,此时平静地走到了晏侯爷身旁,跪在他跟前,静静地看了一阵后,磕了三个响头,没让人抬,起身亲自将晏侯爷抱了起来,送回了晏侯爷的院子。
白明霁则忙着布置灵堂。
前后几场丧事,白明霁早就有了经验,半个时辰内,便把灵堂布置了出来,晏侯爷也换好了衣裳,装了棺。
吊丧的宾客,很快来了。
白日晏长陵带着白明霁,跪在灵前答谢,看似已经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可到了夜里,便一头栽了下去。
他就倒在自己的身旁,白明霁吓了一跳,“晏长陵!”
众人手忙脚乱,把人抬回了院子,白明霁一直守在了他床边。
半夜,晏长陵才醒。
白明霁已趴在他身旁睡了过去,晏长陵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见她睁开了眼睛,冲她一笑,“辛苦你了。”
白明霁没应,轻声问道:“好些了吗?”
晏长陵点头,“嗯。”
“不许骗我,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她也刚经历过一场。
上辈子没能保护好自己的亲人,这辈子回来了,费了那么大的劲,本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最后却还是没能把人留住。
晏长陵轻声一笑,摸了摸她的头,“没事,你也歇会儿。”
送晏长陵回来之前,听说老夫人已经醒了,悲痛得很,白明霁还没去看,且葬礼上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安排。
白明霁替他掖了掖被角,“醒了就好了,你先躺会儿,外面的人都在担心你,我出去打声招呼就回来。”
晏长陵确实是骗她的,人虽醒了,双腿却发软。
此时就算起来,怕也是站不稳,见她要出去,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低头在她的手腕上,印下了一吻,“多谢。”
他低着头,白明霁看不见他的脸,半刻后却感觉到了滴在她手腕上的水渍,心口蓦然一刺,“谢什么?我既然嫁给了你,便是你晏长陵的夫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侯爷走了,我也难受,做这些是我应该的,也是我自愿的。”
每次都是他来摸她的头,这次白明霁抱住了他,抚摸着他的头,轻声道:“早些好起来,还有好多事在等着我们去做。”
“好。”
等他平复了,白明霁才走了出去。
人走后,屋内半点声音都听不见,安静之中,晏长陵再一次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父亲的面孔,不断地浮现在眼前。
......
他昨日才去看了他,许是害怕,他说了自己的那一场梦。
“什么,你梦到我被人害死了?”
“笑话!你老子在战场上杀敌之时,你还在吃奶尿裤子呢,用得着你来保护我?即便有朝一日老子走了,那也是因为思念你娘,想去地底下看她了,这世上能把我害死的人,恐怕还没出生。”
“不去边沙便不去了,你就留在家里。”
“待边沙的战事结束,你便去大启,看看你姐姐,父亲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了,你帮我去看看,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回来再告诉我。”
“还有你祖母,她是不想耽搁你们的事情,才说了喜欢清净。老了的人,没有人不喜欢热闹,既然你以后在家了,每日就过去陪她说说话。”
“父亲这是在干什么?”他问。
晏侯爷一笑,眸子里却没了玩笑,目光慈爱又认真地看着他,“别怕,云横,人早晚会有一死,况且父亲还壮实着呢。”
“你和你姐姐一直都是父亲的骄傲,比起万户侯的头衔,你们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
那股字钝痛又蔓延到了心口。
他分明看出了父亲的反常,可他还是存了侥幸,认为自己改变了侯府的命运,也能救下父亲。
自己把他当作了一座大山,但忘了大山也会倒。
外面的哀乐声传进来,晏长陵掀开了被褥,没去惊动外面的人,自己下了床。
晕厥后的人手脚都没那么灵活,才走了两步,脚下便一个踉跄,扑到了一株盆景前,手掌压下去,不慎折断了盆景里那株松柏的一个枝丫。
晏长陵知道,这一珠松柏是两人成亲时,白明槿送给白明霁的新婚贺礼,之后被她当作了宝贝,养在了内室。
如今枝丫被折断,晏长陵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交差。
他没养过花草,亡羊补牢,找来了一条衣带剪开,把折断的枝丫重新黏上,再用衣带绑好,想着过几日,指不定就能长好了。
怕自己这番再出去,又惹出祸,返回床上,半夜半醒,浑浑噩噩地睡了一夜。
再睁开眼睛,已经天亮。
四肢的力气总算恢复了,见白明霁还没回来,正要出去找,余嬷嬷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看他已经起来了,忙道:“少夫人昨夜歇在了老夫人那,今早过来吩咐奴婢,世子爷若是醒了,就把这碗粥给喝了。”
老祖宗伤心过度,昨夜她过去,八成没睡。
晏长陵看了一眼那碗粥,便没着急,先去洗漱,转过身,余光看到了那株松柏,神色霎时一僵。
余嬷嬷见他要洗漱,忙把粥碗搁下,正要出去替他拿换洗的丧服,便听晏长陵突然问:“这株松柏,谁动过?”
余嬷嬷回头,顺着他目光望去,愣了愣,“怎么了?”
晏长陵盯着那支昨夜被自己折断了枝丫,此时却完好无损地镶嵌在树干上,一瞬间,懵然愚痴了一般,喃声道:“它不是断了枝丫?”
余嬷嬷闻言,也有些纳闷,“奴婢今早进来,这松柏便是好好的,没见断过枝丫。”
晏长陵却摇头,笃定地道:“断过的,我还拿了衣带去绑。”回头一望,果然看到了昨夜被自己剪烂的半条衣带。
晏长陵快步走到了松柏前,可无论他怎么看,那枝丫都是完好无损。
怎么可能......
余嬷嬷见他这般,道他是伤心过度,生了幻觉,便道:“这松柏啊,自古通阴阳,奴婢听说是白家二娘子送给少夫人的,能替人挡下灾难,少夫人宝贝得紧,搁在里屋,谁也不许碰,唯有素商那丫头在照顾,可昨夜少夫人和素商都没回来,没人动过。”
通阴阳......
“一枕黄粱,几时梦醒,愿施主能早日领悟,回到原处。”
那日妙观道长的那句话,冷不防地窜出了脑子,晏长陵面上的血色再一次褪去,脑子里无数道声音响了起来,凌乱如麻。
余嬷嬷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可还没等她出声询问,便见晏长陵突然冲了出去,一路疾步,去了马厩,牵了一匹马,快速地奔去了妙观。
—
晏玉衡与陆隐见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晏侯府,便只见到了一个马屁股。
“晏兄,等等!”两人追了一段,彻底看不到晏长陵身影了,才停下来,晏玉衡人瘫在地上,喘着粗气,“这是要去哪儿啊,跑这么快......”
府上还在办丧呢。
陆隐见也累得够呛。
昨日两人一直在宫中,与皇帝关起门来,替他出谋划策,傍晚才出来,从李高那得知了侯爷去世的消息后,两人马不停蹄地赶了出来。
皇帝也来了。
三人到了侯府吊丧,接应的人,却是晏家二爷,得知晏长陵悲痛过去,晕了过去,三人也没再打扰。
今日早上两人再来,却只见到了一个背影。
人没追到,也没见到周清光,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晏玉衡一脸苦瓜相,“能在这节骨眼上出去,只怕是进宫,怎么办,咱们还没来得及同他说......”
陆隐见听不得他这话,没了好气,“前儿夜里,我便与你说,此事并非能凭你我摆平,说来要府上,把事情告诉晏兄,你非得拦着我,如今可好了,侯爷去世,晏兄连守灵都守不安稳......”
晏玉衡被他一骂,也很是懊恼。
啪一巴掌拍在了脑袋上,自己骂上自己了,“都怪我这猪脑子。”
没等到晏长陵,两人只好先回去。
明日便是陆隐见的新婚。
晏玉衡没回王府,跟着陆隐见一道去了陆家,前去帮忙。
两人刚到家陆家门口,还没从马背上下来,钱家的小厮便追了上来,“陆公子!”
到了跟前,那小厮几乎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跪在地上,痛声禀报道:“陆公子,三娘子怕是不行了。”
等他再抬起头来,陆隐见已调转了马头,风一般奔去了钱家。
明日就是钱三娘子的大婚了,钱家的牌匾上再次挂起了红绸。
婚前新娘子本不该见到郎子。
可院子里的人,看到陆隐见来了,并没有拦着,反而露出了同情和悲痛。
钱家大房倒台后,只剩下二房撑着。
这些日子,幸得有陆隐见的保全,府上还能勉强维持住原本的生活,是以,钱三娘子与陆家公子的这门亲事,于钱家而言,不仅是将来的依仗,也是真心想祝福两人,希望有情人能成眷属。
钱二夫人已经守了一夜,本不想派人给信,可眼见钱云归晕过去几回,怕误了事,这才不得已找人去叫了陆隐见来。
人出去也有一阵了,钱云归正好醒了过来,听到外面的脚步声,钱二夫人咽哽地同她道:“他来了。”
钱云归闻言,忙伸手,“母亲,把我扶起来。”
钱二夫人便起身扶她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一个枕头。
坐起来后,钱云归又慌张地问:“母亲,我脸色是不是不好看,你帮我再涂点胭脂......”
“儿好看。”钱二夫人淌着眼泪,“我儿即便不抹胭脂,也好看。”
钱云归笑了笑,“母亲还是帮我抹点口脂吧,我怕吓着了他。”
“好。”钱二夫人边哭边替她涂上了口脂,看着她逐渐艳红起来的唇色,钱二夫人终于没有憋住,起身匆匆走去了外屋,抱着胳膊,嚎啕大哭。
呜咽声传了进来,钱云归低下头,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轻声劝道:“母亲,别哭了......”
“云归。”话音刚落,外面的脚步声便到了门前。
钱云归闻声望去。
陆隐见一身匆忙,发丝都被吹乱了,呆呆地站在珠帘下。
一路疾驰赶过来,见到人了,他却走得极为缓慢,甚至不敢去看她,心里的恐惧再也隐藏不住,从那双疲惫的眼睛里彻底地暴露了出来。
他迟迟不说话,也不看自己,钱云归便问他:“我是不是很难看?”
陆隐见摇头,“云归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那你为何不看我?”
陆隐见抬头,便撞上了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还是如同初见时的温柔。
心口一悸,陆隐见眸子一瞬间通红,忍不住伸手摸向了她的脸,嗓音沙哑地问道:“云归,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才能治好你。”
他从小就被抛弃,遇到过各种困难,但他总有办法化险为夷,可这一回,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谁能告诉他,怎么才能救她。
钱云归看着他眸子里落下来的一滴泪,心口如同刀割,也落了泪,轻声唤他,“风帆,我做了一场梦。”
“什么梦?”陆隐见用指腹去擦她的泪。
“梦里你死了。”
陆隐见愣了愣,“我好得很,怎么会死呢?”
钱云归又道:“我嫁了人,但不是你。”
看着陆隐见面上的茫然,钱云归眼泪再也止不住,滴下来,打湿了他的指缝,“可我,除了你,又怎能嫁给别人。”
“那场梦里,只有晏世子能救你,我用嫁妆雇人去边沙,想去找晏世子回来救你,但我还没有等到结果,梦便醒了。”
说的太多,钱云归有些喘,“于是我又许愿,愿这辈子你能平安康健,能逢凶化吉,能长命百岁......”
嘴里一阵发腥,钱云归想咽,没能咽下去,鲜血涌出来,把那张擦了口脂的唇染得愈发艳丽。
陆隐见忙去抹,越抹越多,手开始发抖,声音也发颤,“云归,云归......”
钱云归看着他满手的鲜血,苦涩一笑,“可能是我许下的愿望太多,如今要去偿还了。”
“我不要你的愿望!”陆隐见捧着她的脸,“钱云归,我不要你的许愿,你给我活着,好好活着,听见没有.....”
这回钱云归鼻子里也流出了血,她顾不得去擦,只看着陆隐见,艰难地道:“你不用伤心,除了我,这个世上,还有很多事值得你去做,你将来会入内阁,成为首辅,你还要去完成你的抱负,时间一久,你便会忘了我。”
“不要,钱云归,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我怎么可能忘了你呢,你别说了。”陆隐见不断地替她抹着鲜血,可太多了,嘴,鼻子,眼睛,全是血,陆隐见吓得哭出了声,“大夫,大夫!快来人啊,救救她,求求你们了,救救她......”
那声音透着绝望。
晏玉衡听到了,急得跺脚,“快啊,快去找大夫。”一回头,却见晏长陵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他的身后,
那脸色如同从土里刚刨出来的一般,惨白得不成样。
“晏兄?你怎么来了。”晏玉衡此时也顾不着同他说其他事了,焦头烂额,“三娘子怕是不行了。”
晏长陵没说话,脚步往前,走向了钱云归的屋前。
屋内陆隐见哭得声音都哑了,钱云归却捏住了他的手,还在安抚,“风帆,别怕,我不过是先走一步。”
“云归,求求你了,别丢下我......”
在大夫冲进来之前,钱云归轻轻地拉住了他的头,在他耳边道:“记住,晏长陵可信,晏,玉......”
最后一口气梗在了这当口。
大夫齐齐地涌入,晏长陵也跟着进去了,目光只盯着两人腰间的那对生死符。
生符便是生,死符便是死。
有生才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