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晏长陵麻木地看着眼前一幕。
陆隐见抱着钱云归, 目光扫向跪在地上的大夫,急切地求救,“你们跪我干什么啊!都过来啊,快救救她......”
但没有一个人上前帮他。
陆隐见眼里满是绝望, 人已然崩溃, 不断地去摇怀里的人, “云归,你醒醒, 只要你醒了,这辈子, 无论你要什么, 我都给你,好不好?不, 下一辈,下辈子也是,你想要什么,我都给......”
他同她说着好话, 想把人哄回来,抬手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擦干了她脸上的血迹, “云归,求求你了,你再看我一眼。”
昔日的陆家家长, 雷厉风行,生意场上人称陆算盘,没有任何事能难倒他, 此时却那么的无能为力。
悲痛的情绪触及到了每个人的心。
屋内哭声一片, 二夫人到底是不忍看下去了, 走到了陆隐见的跟前,痛声提醒道:“陆公子,放手吧,云归已经走了。”
陆隐见的神智似乎被这一声唤了回来,终于没有再动了,盯着钱云归苍白的脸色,安静了片刻后,把她轻轻地放在了床上,突然起身往外冲去,口中喃喃地道:“我这就去求菩萨,一命换一命,求他们把人还回来......”
他身边的小厮怕他出事,拦住了他的路,晏玉衡也劝说道:“陆兄,你先冷静。”
陆隐见眼中焦灼,很不耐烦,“让开!”
晏玉衡转身求救地看向了晏长陵,“晏兄。”
晏长陵摇头,“让他去吧。”
......
“施主既已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可有想过,眼下一切,实则早已发生过?”
“世间之物,唯有过去不可变,活着之物不会因外界的干预而死,逝去之物,也不会因施主的到来而复活,无论过程如何,所定命数,无法更改。”
“生死符也改变不了。”
“生符以吸取他人今生的气运,命数,而改变来世的命运;死符相反,献符之人以今生的气运、命数,换对方来世一命。”
......
所以,在自己所谓的上辈子里,死的人才是他陆隐见?
—
白明霁昨夜在老夫人屋里陪了她半夜。
老夫人醒来后便一语不发,目光呆滞,死死地抱住了那罐子核桃,一直到天亮。
白明霁让春枝去备了粥,亲手喂她,“祖母,吃点东西。”
老夫人依旧一动不动。
白明霁从未在一个老人身上看到过绝望,无声无息的疼痛,才最让人难受,放下粥碗,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祖母,父亲走了,可二爷还在,您还有您的孙子孙女呢,我们都还在,会陪着您。”
老夫人眸子颤了颤,缓缓转头看向她,许久未说话的嗓音里带着压抑的哭腔,疑惑地问道:“我这把老骨头,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上天就不把我收走呢?”
白明霁心口乏酸,下意识地抱住了她,低声道:“祖母好得很,还得长命百岁,谁敢来收?”
老夫人又落了一阵泪。
白明霁拿出绢帕替她擦干净,安抚道:“祖母,父亲已去,还请祖母定要保重身子,郎君自幼没了母亲,如今又失去了父亲,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只剩下老祖宗您了。”白明霁从不是一个善言之人,也不知道如何去劝人,可此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就像是从心底自个儿蹦到了她的嘴边,哑声道:“昨儿夜里他已怄晕了过去,老祖宗要再有个三长两短,您让他怎么活?”
老夫人愣了愣,握住白明霁的手,紧紧地捏了一阵后,便也不再发呆,松开了怀里的核桃罐子,终于开始了进食。
伺候完老夫人早食,白明霁刚出去,便听余嬷嬷禀报,晏长陵醒来后像疯了一样,突然跑了出去,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至今都还没有回来,“少夫人,要不要派人手去找找?”
“不用。”他去透透气也好。
有周清光,他不会有事。
灵堂内不能没有晚辈守着,白明霁虽一夜没睡,还是坚持去了灵堂。
很奇怪。
孟挽的事,一度成了她的心魔,按理来说应该刻不容缓,可此时,她却想替晏长陵守住这一方后宅,想让他的遗憾更少一些。
午后晏长陵才回来,白明霁还跪在灵堂,跪得太久,膝盖都麻了,看到晏长陵后,想起身,却动不了。
晏长陵眉头微拧,走过去蹲在她身前,把人背了起来,径直往院子里走,路上还抚了抚他的膝盖,“疼吗?”
“有点麻。”
“傻。”疼了不知道去歇息?
白明霁趴在他背上,见他似乎已从悲痛中走了出来,便问道:“宫里的情况怎么样?”
“我没进宫。”
白明霁一愣,“那你去哪儿了。”
沉默了好一阵,晏长陵才低声道:“钱家三娘子,走了。”
白明霁脊背一僵。
还是走了......
可上辈子她并没有死啊。
晏长陵察觉到了她的僵硬和疑惑,将她往上搂了搂,柔声道:“别胡思乱想,其他事,等休息好了再说。”
白明霁确实太累了。
回去后,便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到了天黑才醒。
翌日一早,晏侯爷便要下葬,府上所有人都守了一个通夜,天一亮便出了殡。
立夏以来,连着晴了一个多月,侯爷下葬那日,天上却落起了雨点。
一代万户侯,护过边疆,卫过家国,出殡的队伍从街上经过时,路过行人,无不肃穆。
白明霁跟在晏长陵身后,走在队伍的前面,待裴潺的马匹经过时,只看到了队伍的尾巴。
刚从青州回来,裴潺并不知道城内发生的事,看这队伍的阵势,应当是个大户人家,倒是好奇,转头问广白,“这是哪家的贵人过世了?”
广白也是刚接到人,还没来得及禀报,忙道:“晏侯府的晏侯爷,前日早上走的。”
裴潺一愣,晏侯爷?
想起那日在晏家军营,朱光耀一枪砸下,晏侯爷用一只伤腿撑起了身子,反败为胜,心头由衷地佩服。
在刑部见惯了人性的丑陋,晏侯爷这般铮铮铁骨,已是少之又少。
裴潺翻身下马,与众人立在一旁,肃穆送了一程,直到瞧不见队伍了,才转过身,匆匆走向马背。
他查到了一个大案子。
至关重要。
必须立马进宫。
可就在要上马背的一刹那,却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孔。
白明霁当年能被刑部尚书看中,雇她留在了刑部担任画师,并非是看上了她与太后的关系,而是她当真有那个本事胜任。
跟前的这张脸,与白明霁那日作的画像一模一样。
对面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目光望了过来,对他额首轻轻一笑,那笑容倒是像极了白二娘子那只鹌鹑。
裴潺愣了愣,下一瞬,瞳孔突然缩紧,一把推开身旁的广白,自己也顺势藏在了马匹后,“躲开!”
话音刚落,几只冷箭,便射在了马肚子上。
马匹一声痛嘶,扬起了蹄子,疯了一般狂奔,没跑几步,便倒在了地上。
“有刺客!”广白被裴潺推到在地,立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神色一肃,翻身爬起来,往放冷箭的方向追去。
裴潺也站了起来。
再往人群里望去,四处全是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哪里还有适才那人的踪影。
裴潺推开人群,往前去寻。
—
今日晏侯爷出殡,白明槿也来了。
适才在队伍前,白明槿见到了白明霁,脸色苍白又疲惫,不免有些担心,“这半年内,姐姐接连办了好几回丧事,操劳了不说,还费心神。”
冬夏安抚道:“二娘子安心,大娘子有大姑爷看着呢。”
白明槿还是不放心,“等明日,我去看看姐姐吧。”
冬夏听她愿意出门了,面上一喜,“大娘子不知邀请了娘子多少回了,娘子总算想明白了,恕奴婢多一句嘴,这再亲的姐妹,也得随时走动,走动多了,会更亲热......”
白明槿含笑点头。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身侧突然有人唤了一声,“阿槿?”
白明槿应声回头。
孟挽立在她五六步的地方,冲她一笑,柔声道:“还记得我吗?”
白明槿看着来人,愣了愣。
两年前母亲的葬礼上,她见过孟挽,因长相与母亲和自己极为相似,白明槿记得清楚,很快认了出来,惊喜地道:“姨母?”
“嗯。”孟挽上前,打探了她一番,打趣道:“两年不见,阿槿也长大了,越来越像姨母了。”
白明槿羞涩一笑,不知道她是何时来的京城,关心地问道:“姨母一人来的京城?何时到的?”
孟挽一顿,问道:“你阿姐没告诉你?”
自从那日白明霁半夜上门后,白明槿便没再见过她。前几日她突然把素商送了过来,非得在她跟前守着。
今日出来,人还跟着呢。
这会子去牵马了。
见她不知情的模样,孟挽也没为难她,“几日前就到了,你舅舅也来了,在宫中谋了一份差事,忙着打点,一时顾不得上门。”
孟家的人白明槿也只见过孟挽一个,但听母亲生前提起过自己有位舅舅,意外地道:“舅舅也来了京城?”
“对啊。”孟挽点头,伸手去牵她。
手还没碰到,突然两道惊呼声从身前和身后同时传来。
“二娘子!”
“白明槿!”
素商的声音都发抖了。
裴潺的嗓音则偏低沉,又冷又厉,入耳让人心头发寒。
白明槿一怔,看着跟前一脸紧张的裴潺,诧异他怎么也在这儿,为何这般反应。
裴潺没那么多功夫与她解释,人一紧张,言语倒是简单多了,伸手递给她,道:“过来。”
白明槿看出了异常,但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又回头看向身后的素商,素商同样一脸紧张,面色都白了,哑声道:“二娘子,离开她。”
离开谁?
她跟前只有丫鬟冬夏和姨母......
白明槿茫然地看着孟挽。
气氛突然诡异了起来。
孟挽“噗嗤”笑出了声,轻松地与白明槿打趣,“瞧瞧,姨母这还成洪水猛兽了。”
白明槿道是有什么误会,笑了笑,“姨母莫怪,我鲜少出门,没怎么见过生人......”
“姨母不怪。”孟挽又要去牵她的手。
裴潺声音陡然一冷,“孟挽!你敢动她一下试试。”
孟挽伸出去的手再次顿住,无奈叹了一声,看向裴潺,“裴侍郎这是怎么了?阿槿是我外甥女,我与她说说贴心话,有何不妥吗?”
又问白明霁,“听说阿槿与裴侍郎许了亲?”
白明槿早已察觉出了气氛不对,可实在想不出来这到底是怎么了,茫然地点头。
孟挽夸道:“是个好人才,何时成婚,可定下来了?”
白明槿正在揣摩着裴潺的神色,被她一问,忙挪开目光,面上一红,“来,来月。”
身后素商已慢慢靠近,还没来得及行动,孟挽到底还是抓住了白明槿的手。
素商神色紧绷,不敢再动,手心里的汗都捏出来了,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白家二娘子,这大街上天热,不合适叙旧,何不到府上喝着茶,慢慢说。”
“不了。”孟挽笑着握了握白明槿的手,“姨母今日还有些事,改日我带上你舅舅,再来登门。”
“好。”白明槿点头。
孟挽突然抬手摸向她额前。
裴潺心口猛往下一沉,很久没有体会过心提到嗓门眼上的感觉了,低吼出一声,“白明槿,躲开!”
孟挽却一把握住了白明槿的胳膊,替她捋了捋额前被吹乱的发丝,回头再看向一脸铁青的裴潺,忍不住一笑,“瞧把你紧张的。”
说完,也没再为难人了,松开了她,“阿槿过去吧,别让他再担心。”
不用她过去,裴潺主动过来了。
匆匆几步,拽住她的手腕,把人拉到了身旁。
悬着的心这才松下来。人在焦急之下,很容易发火,何况他的脾气一向不好,当下便斥责道:“你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今日怎么跑出来了?”
“我......”
话没说完,白明霁余光突然瞥见他身后的一把刀子。
是钱家四公子。
他早就在等着这一日了。
主母说,只要杀了他,就会放过自己,就不会打他了。
鞭子太疼了,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他受不了了。
他必须要杀了他。
等了这么久,他终于等到了机会。
钱四的目光激动,已然疯狂。
“小心!”白明槿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在那刀子快要刺入裴潺后背时,硬生生地推开了他。
刀子捅进腹部的那一刻,又痛又凉。
灭顶的刺激,让白明槿的脑子一瞬空白,耳边嗡鸣一声,突然安静了下来,她看着裴潺一刀子刺入了那名‘乞丐’的脖子,及时回头把她搂在了怀里。
剧烈的疼痛让她张不开嘴,也动不了,只呆呆地看着裴潺慌张的脸,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白明槿,你是傻子吗!”裴潺用手捂住她的伤口,眼底的紧张,把那双眸子染得殷红可怖。
白明槿有些心虚,“我......”
“就近去医馆抓一个大夫过来,快点!”裴潺回头不知道对着谁吼了一声,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瓷瓶,将药粉洒在了她伤口上。
白明槿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一刀子多半也活不成了,慢慢地镇定了下来,忍着痛,突然唤了一声,“梁公子。”
裴潺一怔,愣愣看着她。
白明槿一笑,对他解释道:“四年,前,半月寺,风,风把你的,面纱吹了起来,我,我看到了你的,你的脸。”
裴潺神色僵住。
“你,背了我,十里路,你说,那是你最后一次行善......”
裴潺眉头一拧,喃声道,“原来是你。”
诧异之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哑声问道:“那些书,是你抄的?”
白明槿没答,眼泪从眸子中滑下来,笑着道:“你把,人生,最,最后的善良给了我,我,我便用一生来,来替你记住,你的初心,还,还你清,清白一身,应,应该的......”
“别说话。”血没止住,从他的指缝中蔓延了出来,裴潺脸色慢慢地发白,心也越来越慌。
白明槿看出来了,安抚道:“没事,你别内疚,我,这条命,本就是,就是,你救的......”
裴潺咬牙,低吼道:“既然是我救的,你就该好好珍惜!”突然自嘲一笑,“所以,人还是要行善,指不定救下的人,就是自己将来的媳妇儿。”
白明槿摇头,“我配,配不上,你......”
“你是我裴某未过门的妻子,你不配谁配?”
一瓶子止血药洒完了,血还在流。
人都死了吗。
大夫怎么还没来。
裴潺的手被温热的血液包裹住,心口却越来越凉。
白明槿身上的温度也逐渐冷去,将死之人,倒也不怕羞涩了,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伸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指,低声道:“十里路,满地,月色,足,够了。”
手指头被捏住,裴潺还没来得及去感受那股柔软,突然又松开,白明槿没了力气,捏不住了,手腕无力地垂落下来。
裴潺看着她快要闭上的眼睛,喉咙处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吞咽不下去,慌忙唤她:“白明槿,不许闭上眼睛,下个月我们就成亲了,你不能让我背上克妻的名声!”
“好,我,不闭......”
刀子捅进白明槿身体的那一刻,素商几乎爬着过去的,此时瘫坐在地上,一面盼着人群里的大夫,一面瞧着白明槿,不知所措,只不停地道:“二娘子,二娘子,你再坚持一会儿,奴婢让人去找大娘子了,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她的要平平安安的啊......”
人群后突然一阵动静。
素商回头,便看到了一身孝衣的白明霁。
冬夏额头都冒出了汗。
终于把人带了过来。
白明槿已满身是血,看到白明霁后,一脸内疚,“阿姐......”说了不让她操心,却成了这样。
白明霁双腿一软,扑在了地上。
爬过去推开裴潺,把白明槿搂在了怀里,轻轻地抱着她的头,一只手盖在她腹部上方,一时不知道该去碰哪儿,颤声问:“阿槿,你怎么了?你怎么在这儿啊,我不是让你在家呆着的吗?”
白明槿抱歉地看着她,“阿姐,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是故意的,那就活着给我看。”这两日的疲惫,白明霁脸色本就不好,此时愈发不能看了,眼神也空洞,语无伦次地道:“白明槿,你已经离开过我一次了,你不能这样,我好不容易回来,还是没能保护好你,你叫我怎么办......”
“阿姐......”白明槿抬手想去替她拭泪,却没力气,“别,难过,你难受,了,我,也难受......”
白明霁忍着泪,“对不起。”
白明槿摇头,“阿姐,没,没有对不起我,我的阿姐很,好,是世上最好的,阿姐......”
“我一点都没用。”白明霁紧紧地抱着她,无声地呜咽。
雨滴子密集了起来,素商跪在地上,努力地替两人撑着伞。
广白终于带着大夫来了。
白明霁想把人抱起来,挪到干爽的地方,奈何腿软,怎么也起不来。
裴潺没忍住,顾不得礼仪不礼仪,上前弯身一把从她怀里把人又抢了过去,冲进了旁边的茶馆,寒声道:“所有人都出去。”
两旁看热闹的早就有人认出了他们的身份,人一来,茶肆的老板主动引入了内院,“裴大人,随小的来。”
人送进去,放在了床上,裴潺便去了屋外守着。
顷刻之间,一场倾盆大雨落下,豆大的雨点子砸在瓦片上,噼里啪啦直响,嘈杂的声音彷佛把这一方世界圈了起来,让那时辰变得格外的漫长,每一息仿佛都是煎熬。
“白明槿!”半柱香后,屋内的一道声音穿过了轰隆隆的雨声,传了出来,宣判了一个人的生死。
裴潺眼底最后的一抹希望,彻底地死了,脚步往下走,踏入雨中,却踩了个空,广白冲上去忙扶住他,“主子!”
裴潺没应,继续往雨中走,血红的眸子里如同烧了一团火,沙哑地问道:“钱四呢?”
“死了。”
“去牵马。”
人到了马背上,广白才敢问:“主子要去哪儿。”
“找人!”
—
连着几场大悲,白明霁的精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身上的孝衣被鲜血染成了花色,坐在床边,麻木地看着双眼紧闭的白明槿。
素商一身狼狈,跪在地上,满脸是泪,“娘子,都怪奴婢,是奴婢没保护好二娘子......”
白明霁摇了摇头,“都出去。”
脑子里太乱了,她想安静一会儿。
“娘子......”素商还想磕头,被冬夏一把拽了起来,拉着她出了房间。
屋内只剩下了她一人,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声音终于安静了,白明霁看着白明槿,轻声问:“我是不是很没用?”
“上辈子我自认为有一身本事,能保护好你,可结局,不仅没保住你,还把你越推越远,亲手送入虎口,阿姐有什么好?她什么都做不了,即便重活一回,也救不了你的命,你说,她有何用?”
悬在心口的担忧,终成了恐惧,比起悲伤,更多的是绝望。
“都是天意吗?”
所有的人都逃不掉。
上辈子死的那些人,都得再死一回......
她要这重生有何用?
还不如直接死了得好。
听到有脚步声进来,白明霁也没回头。
直到晏长陵坐在了她身旁,白明霁才抬头看他,眸子被泪水浸得又红又胀,哑声道:“晏长陵,是不是你也要死?”
那一句话问出来,眼眶里的泪水又无声地流了出来。
上辈子她最后一次哭,是在母亲的葬礼上,之后再也没有落过泪,这辈子倒好,自己也成了娇滴滴的哭包了。
晏长陵伸手,指腹轻轻地替她抹去,刚赶过来,手上还带着冰凉的雨水,摇头回答了她:“不会。”
她不信。
可白明霁不敢说出来。
本以为没什么害怕的了,想与老天去抗衡一次,可她还是长出了另外的软肋,她还会继续害怕,做不到当真一切都无所谓。
她道:“晏长陵,我们输了。”
他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晏长陵搂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抱进了怀里,缓声道:“不到最后,一切都不知道,谁说咱们就输了?”
“那你答应我,你别死,我什么都没有了。”父母没了,妹妹也没了,不能再没了他。
“好。”晏长陵安抚了一阵,待她平静了,才轻轻地松开她,从胸口掏出了一枚符,替她挂在了腰间的玉佩旁,抬头看向她,“保平安。”
白明霁见是平安符,“不是给过我一枚了吗?”
晏长陵道:“多一枚无妨。”
白明霁瞧了一眼那枚符,与之前给她的那一枚确实不一样,倒是同钱三娘子之前佩戴过的符很像,不过符纹似乎又有些不同。
人到了绝望的境地,只能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菩萨,神仙身上。
白明霁如今也开始信了。
想起了白明槿曾经也给她求过平安符,若是早知道,她也该去替她求一枚,说不定,就不会死了呢。
“明日我也去替你求一枚。”白明霁浑浑噩噩地道。
晏长陵侧了侧身,把腰间的一枚符亮给了她看,“我也有。”
“不会死了。”白明霁喃声道。
“嗯,不会死。”
接到消息后,白家的人已赶了过来,白星南一身是水,立在门口,身上的水还在往下滴,看着白明霁,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姐,二姐呢.......”
白明霁起身,没撑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再次醒来,已是翌日早上。
不见晏长陵,素商趴在她的床边睡着了,白明霁没去吵她,自己起了身。
谁知素商一惊就醒,慌忙起身去扶她,“娘子感觉如何了?”
“无碍。”白明霁随口便问:“晏长陵呢。”
“姑爷进宫去了,走之前嘱咐奴婢,说娘子要是醒了,就在家好生歇息,他很快就会回来。”
晏侯爷身去之前,宫中便乱了。
堂堂皇帝,竟与太后有染,不乱才怪。
白明霁曾派人替太后送过信,一直没有回音,不知道如今宫内的情况如何了。
她也得去一趟。
白明霁没问白明槿的后事是如何置办的,人已经不在了,再去问,除了让自己继续颓废下去,没有一点好处。
既然逃不过一死,那这辈子她便不挣扎了,只想查清真相,孟挽的那个孩子是谁,为何她要利用阿槿,去杀裴潺。
一个钱四,丧家之犬罢了,凭裴潺的本事,他怎么可能有机会接近他?
孟挽分明是故意以阿槿引开了他的注意力,让钱四有动手的机会,可惜,她没想到的是,白明槿是个傻子,替裴潺死了。
事发后孟挽必然已藏了起来。
找不到孟挽,但她能找到孟弘。
孟弘在宫中当值,她要当面去问个清楚,他们这回来京城,到底揣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白明霁没打算带素商,“你去睡一会儿。”
素商摇头,“奴婢不累。”
白明霁看出了她脸上的愧疚,轻声道:“不怪你。”
可素商依旧无法原谅自己,前几日娘子明明告诉了她,最近要提防着孟挽,让她寸步不离地跟着白明槿,可她......
素商双膝跪在了她跟前,再一次磕头请罪,“是奴婢没用,没能保护好二娘子,请娘子惩罚......”
“生死有命,岂能由你左右。”睡了一觉,人也缓了过来,白明霁上前扶起她,“都说了不是你的错,你也累了,下去好好歇息。”
素商见她走去了橱柜前,挑起了衣裳,忙跟在她身后,“娘子要去白府吗,奴婢也一道。”
“我进宫一趟,你留在屋里。”
素商嘴突然一噘,哭着道:“娘子就让奴婢跟着吧,奴婢都要愧疚死了,这时候,奴婢哪里还能睡得着......”
白明霁看出来了,点头道:“收拾吧。”
余嬷嬷刚端着早食进屋,便见白明霁要走,忙把糕点装进了食盒,交给了素商,“拿上,让少夫人在路上吃一些,如今侯爷一去,老夫人也卧在了榻上,少夫人可不能再倒下。”
素商点头:“多谢嬷嬷。”
昨日一场大雨,下到了夜里,府上的白绸却还没来得及撤,被雨水一淋,皱巴巴地贴在石桥木柱上。
今日雨水小了许多,马车的速度也快,刚驶出晏侯府的巷子,便与对面的一辆车对上了,马夫拉紧了缰绳。
对面的马车也停了,很快一人下了车。
快步走到了车前,偏头瞧了一眼马车盖下挂着的一圈铃铛,客气地问道:“车内可是少夫人?”
白明霁掀开布帘。
是一位宫女。
白明霁认得,太后宁寿宫的人,愣了愣,问道:“怎么了?”
那宫女隔着蒙蒙雨雾,对她行了一个大礼,“娘子,太后娘娘殁了。”
死的人太多了,受的刺激太大,以至于如今听到这样的噩耗,白明霁并没有了太多的意外,只呆呆地看着那名宫女继续道:“荣嬷嬷派奴婢前来请娘子进宫,嬷嬷说太后娘娘生前把娘子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如今身殁,该当知会一声娘子。”
雨水莎莎轻响,那宫女袖子底下的手,死死地交缠在了一起,捏得发白,嗓音也在发抖,紧张地等着对面的回答。
半晌后,便听到一声,“带路。”
—
陆家。
因钱云归还未出嫁,膝下无儿无女,属于横死,不便举行葬礼,身去的当日便下了葬。
陆隐见送完葬回来,便关门喝起了闷酒。
晏玉衡找了他好几回,要么人醉熏熏的没了神智,要么直接睡死过去。
最后一次过来,陆隐见又睡了过去,晏玉衡怎么推都不醒,急得跺脚,最后同他的小厮吩咐,“人醒了,不许再让他喝酒,否则,你家主子的命都会没了。”
果然,陆隐见醒了后,再也找不到酒坛子,怒气冲冲地让小厮去找酒。
小厮出去后,进来的却是陆家的老伯,一脚踢开他跟前的空酒坛,斥道:“喝吧,我陆家的命,恐怕也要被你喝没了,太后殁了,你可知道?”
陆隐见一怔,终于清醒了。
太后殁了?
这么快......
旁人不知道,可他和晏玉衡知道,太后乃假死。
既然要假死,那就得瞒住天下人,得逼真,得举报国葬之礼。
......
“既要演戏,便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相信太后当真殁了。恐怕得委屈太后娘娘先入棺,待众臣,后宫嫔妃祭拜完,再趁机把人换出来......”
“届时,还得需要晏郡王和陆公子到场帮把手,负责引开臣子们的注意力。”
李高的话突然冒了出来,陆隐见猛晃了一下脑袋。
他怎么忘了这茬。
虽不知道他到底与皇帝谋划了什么,陆家老伯还是把话传达给了他,“陛下已来了密旨,召见你与晏郡王一道进宫。”
陆隐见总算活了过来,匆匆洗漱完,换好了衣裳,出了门,顺路去找晏玉衡。
这些年,陆隐见已是商王府的常客,知道他与晏玉衡和晏长陵情同手足,奴仆见他来了,径直把人带到了晏玉衡的书房。
晏玉衡人不在,去看望老王爷了,陆隐见便一人在书房等着他。
坐着无聊,也没心情坐,陆隐见在屋里踱步打着转。
书房内的东西,晏玉衡一向不许人碰,尤其是那块砚台,好几回他打算借他的砚台一用,可晏玉衡却像是护宝贝一般,就是不借给他。
今日人不在,陆隐见倒是好奇,非得要去摸一摸了。
拿在手上端详了一番,砚台虽珍贵,但也并非买不到,没什么好稀罕的,不知道他为何护得那么紧,陆隐又给他放了回去,可就在放下去的一瞬间,屋内突然传来一阵轻响,陆隐见抬头一看,便见身后的书柜正在往边上移开。
竟是个密室。
没想到晏玉衡那呆瓜,竟也造起了密室。
陆隐见下意识地想把门关上。
可不知为何,最后却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密室内挂着灯,光线充足,视线也清楚,简简单单的一个屋子,没有多余的陈设,屋内放置了一张作画的书案和椅子,四面墙上则挂满了画。
不知道晏玉衡何时背着他,作了这么多画。
陆隐见目光落在那些图上,正打算好好欣赏,突然被画面上男女的不堪一幕冲击到,猛地捂住了眼睛。
竟是避火图。
可到底还是瞧见了,画面深深地刻入了脑子,那张脸是......
陆隐见心头一跳,缓缓地放下了手,再一次端详起了跟前的避火图,这回目光死死地盯着画上男女的脸,反复确认,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后,脚步倒退一步,脸色一瞬变得惨白......
“陆兄。”
晏玉衡的声音从外焦急地传来。
陆隐见没动。
晏玉衡刚从老王爷那出来,奴才便来禀报,陆隐见到了,听说把人带到了书房后,慌忙赶了过来。
还是没来得及。
见陆隐见立在那一动不动,晏玉衡便知道,完了。
背心一热,全是汗,硬着头皮缓缓地走了进去,站在陆隐见跟前,紧张地去拉他的衣袖,“陆兄......”
陆隐见一把拂开他的触碰,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身子都被气得发抖了,“晏玉衡,你真无耻!你,你喜欢谁不好,你怎么能......”陆隐见羞于启齿,“她姓晏啊,你个畜生!你居然还画了这些腌臜玩意儿,要是让晏兄看到,他非得一刀宰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人,陆兄,你听说我......”晏玉衡神色慌乱,双膝笔直地跪在了他跟前,拽住了他衣袖,祈求道:“陆兄,你千万别告诉旁人,我,我这些,这些东西,从来没有人知道,我藏得很紧的......”
“没人知道你就可以生出龌龊心思了?!她姓晏,她与你同宗,是你姐姐啊,你竟如此亵渎她......”
“我没有亵渎,不是亵渎,我是真心喜欢啊,陆兄!”晏玉衡说着,哭了起来,“这么多年你可有见我多看一眼旁的姑娘?你不是问我心里到底喜欢谁吗,就是她啊。我知道这份喜欢见不得光,只能偷偷地藏起来,不敢同任何人说,可我实在是,实在是忘不了,便建了这间密室......”
简直荒谬。
陆隐见太阳穴突突直跳,闭上眼睛,不敢多看一眼,咬牙质问:“行,就算你喜欢,你藏在心里不好,画什么不好,非要画这些......”
“我......”晏玉衡倒是不狡辩了,反而质问道:“陆兄也是男子,陆兄喜欢钱三娘子时,心里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些?”
“我没有,我不像你......”可谁又能当真否认,壮年午夜春||梦里,没有出现过喜欢的姑娘。
见他面色僵住,晏玉衡又切声道:“我们是正常的男人,难免会生出欲,我是一时糊涂,才做了这些,陆兄,求求你,就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陆隐见咬牙不说话。
“你放心,我以后不敢了,我把这些都藏起来,再也不放在这儿了。”
“你还藏?!”陆隐见无可救药地看着他,“你可知道这些画一旦流落出去,会是什么结果吗?”
“她如今是大启的太子妃,你不仅要害死她,还会让她受到世人的唾弃,让我大酆颜面无光,更甚者,两国开战,你能承担起后果吗......”
“陆兄说的是,我不藏,我烧,我都烧了......”
—
宫中一切顺利。
太后殁了。
消息传出去后,曾在朝堂上公然指责太后与皇帝有染的那几位内阁老臣,羞愧难当,当日便在牢狱中主动辞去了官职。
可皇帝到底还是不放心,没听李高的提议,坚决不让太后入棺。
换成了一名与太后身形相似的宫女,替她躺在了棺材内。
太后本人则戴着厚重的面纱,被皇帝带到了隔壁自己的寝宫内,正等着接应的人前来。等来等去,等了半个时辰了,还没见人来,皇帝有些不耐烦了,问李高:“怎么回事?”
“陛下息怒,陆大人的未婚妻,前几日在大婚前丧生,想必陆大人受了打击,腿脚难免会慢。”
皇帝没再说什么,但面色依旧焦灼,问道:“晏玉衡呢?”
“奴才再去瞧瞧。”李高躬身退了出去,到了门外,脸上卑微的神色便一扫而光,肃然问身旁的薛闵,“都准备好了吗?”
“主子放心,每个门都是咱们的人在把守,今夜保证只进不出。”
“嗯。”李高又问:“孟挽呢,可安全?”
薛闵道:“人已经在船上了。”
李高点头,“仔细着灯火,地上可都是火油。”
“是。”
薛闵被皇帝催得烦,没急着进去,在门口等了一阵,没等来晏玉衡和陆隐见,却先等来了晏长陵。
李高一笑,“晏世子来了。”
晏长陵一语不发,袖中的长剑直指向他喉咙,李高不慌不忙,身后的两位太监齐齐冲上前,挡住了晏长陵的长剑。
晏长陵冷笑一声,从两人的剑锋中穿过,片刻后,剑尖准确无误地对准了李高,“本将是该叫你顾公子,还是顾马夫?”
被他戳穿,连带着讽刺,李高也不恼,好心提醒他,“晏世子最好别动,地上滑得很,万一有个火花什么的,掉下来可就麻烦了,这个时辰,少夫人应该也快到了呢。”
晏长陵眸子一紧,夸赞道:“顾马夫好计谋,穷途末路了?”
“过奖了,这不是被晏世子逼得,不拼一把,焉知就不是条活路?”李高眉头微跳,让出了身后的路,“晏世子,里面请?”
“总管请带路。”
李高又后悔了,道:“我觉得晏世子还是在外面更安全一些,如此,免得你与皇帝说些不该说的,惹出太多麻烦。”
“成,听你的。”晏长陵没勉强。
李高笑了笑,“晏世子此时不听也得听,脚下三里,可全都是火油,要是跑起来,总比呆在屋子里要强。”
这头刚说完,陆隐见和晏玉衡便到了。
脖子上架着几把弯刀,看到晏长陵,晏玉衡下意识地埋下了头,陆隐见则一脸意外,“晏兄也在?”
李高招呼两人道:“来了,就过去一块儿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