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冬夏一听愣了愣, 诧异问道:“二娘子要出门?”
自上回二公子来姑娘屋里把那箱子书籍搬出去后,冬夏便没再见她抄写过,不抄写便不用出门买笔墨, 半个月了, 一直呆在屋里,哪里也不去,大娘子邀请她去晏家做客, 都没能请动她,今日突然听她提出要出门,只觉意外。
白明槿神色焦急,点了下头, 自己走去衣橱前,选了一身素色的衣裳, 外罩一件夏季的薄披风, 出门时, 拉上了帽檐。
上了马车, 冬夏问她去哪儿,她才道:“去长街万花楼附近的花市,我买些花草回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去了能不能帮上忙,但无论如何,得先证实事情是不是真的。
若是真的,她定不会欺瞒姐姐。
马车离开白府巷子,往长街上赶。
约莫行驶了三刻,穿过一片湖边垂柳林子,前方等待已久的两人转过头。
广白伸长脖子, 再三确认, 那马夫就是白家的人, 紧张地道:“主子,人来了。”
裴潺也看到了,靠在树干上的腿收直,偏头同他示意。
广白转过身,掐着时辰和距离,一脚踢在了前面的马屁股上,马匹冲出去,拦截住了后方的马车。
好好的大道上,斜刺里突然闯出来一匹马,白府的马夫手忙脚乱,猛拽住缰绳,“吁——”
车内的白明槿被甩得东倒西歪,不知出了何事,手抓住马车窗岩,刚稳住身子,听到了外面一道声音传来,“刑部搜查。”
“大人且慢......”
丫鬟冬夏的声音急切:“大人不能过去......”
白明槿一怔,下意识拔下了头上的金簪,对准了车门,座下的马车忽地一沉,有人上来了,门扇被推开,帘子也被掀了起来。
白明槿心提到了嗓门眼上,“谁?”
裴潺弯腰钻了进去,一眼便看到了小娘子雪白的一张脸,和她双手握住的那根簪子,冲她点头打了一声招呼,“裴某冒昧,打扰了。”
说着冒昧,人却没有退出去,不请自入,兀自上了车,掀了掀袍摆,坐在了白明槿对面。
见对面的姑娘还在呆愣中,裴潺有些怀疑,问道:“不认识了?”
白明槿不知道该如何去答,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意识到手里还攥着簪子,慌忙放下来,轻点了下头。
如此,是记得了。
那就好办,见她双手紧紧捏住簪子,埋着头,怕把她吓着了,裴潺嗓音放得很低,问道:“为何不同意?”
白明槿一愣,抬了眼。
裴潺对她一笑,使出了这辈子所有的温柔,去逗一个姑娘欢心,“如果不是嫌弃我年纪比你大,名声臭,其他的,你不喜欢的地方,我都能考虑,试着去改。”
恩还难,便体现在此处。
话说出来,裴潺自己都觉得牙酸。
“没有!”对面的姑娘却猛一摇头,“裴公子,很,很好。”
裴潺看着她,纳闷了,“那为何你不喜欢?”
白明槿愣了愣,反应过来,定是上回自己回绝祖母的话,传到了他耳里。
心头一慌,她不是这个意思。
生怕他生了误会,忙去解释,“我并非不喜欢......”
她喜欢,但她配不上。
“裴公子才貌双全,乃逸群之才,我......”越解释越乱。
裴潺看她红透的耳尖,猜不透她的心思,也懒得猜,“我会再去提亲,你不能再拦着。”
真正的原因,白明槿无法说出口,心头着急,手指都快捏断了,“裴公子,还是另寻个好姑娘。”
裴潺一笑,摊牌道:“今日我为了约姑娘出来,使了一些手段,恐怕还会得罪未来的姐夫,姑娘总不能让我无功而回,嗯?”
看着她眼里慢慢浮现出惊愕,一双眼睛湿漉漉的,眼角仿佛洒了一层桃花粉末,粉嫩中染了殷红,一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模样,裴潺突然生出了逗她的心思,身子往前一倾,凑近她逼着她的目光道:“况且,以我裴潺的性子,若想要强娶了姑娘,姑娘只怕也是无能为力,对吗?”
见她更呆了,裴潺又怕把她吓坏了,退回来坐好,“但裴某并非强取豪夺之人,今日来,便是来知会姑娘,裴某娶定了你。”
裴潺看着她的手,她再捏下去,非得被簪子划伤不可,探下身,握住了她手。
白明槿身子一僵。
全身虽处于紧绷,紧张得厉害,眸子里却没有半分防备。
裴潺慢慢地掰开她的手指,把那簪子取出来,在她头上打探一阵,找了个位置,替她簪上后,道:“我走了。”
同来时一样,来得突然走得也快,座下的马车又是一沉,脚步声越去越远,彻底听不到了,白明槿才听到了冬夏的声音,“娘子......娘子?”
“啊?”白明槿醒过神来,这才看着对面一脸急切的冬夏。
冬夏忙问:“他,他有没有对娘子......”
白明槿摇头,替他澄清道:“没有,他没有。”
冬夏察觉出她脸上的红晕,自也知道她心头喜欢裴潺,且两家正在说亲的当口,裴大人媒婆都请上门了,料定是娘子不松口,今日裴大人才找上门来,当面与她交涉,便也没再问下去,“那娘子,咱们还要去花市吗?”
手指被他碰过的地方,还在火辣辣地烧着,白明槿如坠入了梦中一般,轻摇头,“不去了。”
—
裴潺隐在暗处,看着白府的马车调头往回走,才转过身。
广白瞅了一眼他面上的神气,多半是妥了,“主子,二娘子答应了?”
裴潺没应,只交代道:“明日一早让媒婆把活雁送过去。”又把袖筒内的那把折扇,抛给了他,“让那兔崽子,把缺失的字添上。”
广白明白,这是成了,跟上脚步拍了个响当当的马屁,“主子亲自出马,果然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不过是告诉了她自己的决心,再带了些吓唬,把小姑娘唬住了,不答应他不行。
还有正事要干。
裴潺往长街内走,沿街挨个去找卖梳子的铺子。
正立在一个摊位前翻着梳柄,身后街头突然撞来了一人,广白及时回头,一位蓬头垢面连脸都看不出来的乞丐,手里提着酒壶,脚步东歪西扭,一路跌跌撞撞,眼见要往这边倒过来了,广白眸子一凝,脸上的乖巧瞬间不见,抬脚便将其踢开,“哪里来的酒疯子,没长眼睛,滚远点!”
‘乞丐’倒在地上,似乎知道碰上了一个不好惹的,爬起来,不敢再耍酒疯,脚步端正了许多。
这样的疯子,见怪不怪,裴潺也翻完了梳柄,款式字样都不一样,“走吧。”
两人离去的方向,在街旁的一处墙角内,适才的那位‘乞丐’紧紧地盯着裴潺的身影,脸上的头发已被佛开,露出了一张脸。
正是钱四公子。
钱家大房被抄家,大夫人金氏先经历了丧子,再遭受了抄家之祸,夫君还在牢里关着,整个人疯了一般,性情大变,把身上所有的气都出在了钱四身上。
每日都要让人拖到屋里,鞭打一回,打到她手软为止,全身都是藤条的痕迹。
谁能想到昔日在外横行霸道的钱四,也有被打到爬在地上求饶的一日,“夫人饶过我吧,饶了我吧......”
大夫人倒是给了他一条活路,“想要我饶过你,也可以,你去把刑部侍郎裴潺给我杀了,我就饶了你,否则,我迟早会打死你。”
钱四抱住一对青紫的胳膊,恐惧与绝望爬满了那张脸,扭曲又狰狞。
他只有这么一条活路了。
—
裴潺继续搜查。
搜了五六个卖梳柄的摊位,两个大铺子也搜了,毫无结果,正打算回去再查查其他线索,身后广白一拽他衣袖,“主子,主子!那是不是大姨子?”
什么大姨子?
裴潺转过头,便见到了一道匆忙而去的背影,素色白衣,发髻简单,身姿高挑,同为刑部做事,也算是打过了不少照面。
单凭背影,裴潺便认了出来。
不是白家大娘子又是谁?
—
白明霁上辈子只知道张嬷嬷卷走了二夫人周济她娘家的大半钱财,但并不知道是如何卷走的,张嬷嬷的家人,她查过,公婆已故,家中只有一个丈夫和一个女儿。
卖梳柄的人,多半也是张嬷嬷的哪个亲戚,若只是个同伙,她不可能放心把那些赃物交给她。
昨日金秋姑姑为了救人,把自己折腾病了,那些东西她必须得讨回来。
白明霁从巷口跟到了闹市,再从闹市跟到一处僻静的巷子,到了一处矮墙院子前,那位卖梳柄的人把车子放在了门口,从梳柄底下掏出来一个包袱,抱在怀里,左右环顾了一阵后,推门而入。
径直走到了一间房门前,敲了三下,“姑父,是我。”
过了一阵,房门从里打开,走出来了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见到他怀里的包袱,伸手便去拿。
买梳柄的人递给了他,交代道:“姑母说府中起了变化,这些东西姑父先拿着,不急着变卖。”
中年男子问:“她人呢?”
买梳柄的照着张嬷嬷的原话,传达道:“晏家的少夫人今日说要查账,不仅是铺子,还有良田都得查,二夫人担心手里的烂账被发现,正着急派姑母去处理,姑母怕二夫人怀疑,只得先去,已出发去往铺子了,让姑父赶紧想个办法,知会上头的人一声,该怎么办......”
中年男子脸色突然一变,回头警惕地看向门口,猛地推了一把卖梳柄的人,吼出一声,“走!”
没来得及。
院子的门扇被人一脚踹开,白明霁动作极快,手里的一条长竹竿,势如破竹般掷出去,对准了正要翻墙而逃的‘梳子摊贩’。
那摊贩被稿子打在后背上,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半天没有爬起来。
中年男子嘴角一抽,骂了一句“蠢货。”自己先往门口跑去。
怕打草惊蛇,白明霁今日过来没带多余的人手,只有她一人。
如今遇上了两人,她不太好制服。
又一杆子砸在那位想要起来的‘摊贩’身上,再回头,那中年男子已经到了门口,白明霁看到他怀里的包袱,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追到门口,却突然见那中年男子从门外退了回来,脚步踉跄,双腿抖得厉害。
又进来了几步,白明霁才看到了他脖子上架着的一把弯刀。
身前的一人还在逼着他往后退,一面架着刀,一面弯腰从他怀里夺过了那个包袱,朝对面的白明霁一扬手,问道:“大娘子是要这个?”
白明霁愣了愣。
裴潺?
他怎么在这儿。
顾不上问,那位‘摊贩’不知何时又站了起来,开始往外跑,白明霁没了耐心,转身一竹竿扫过去,竹竿尖端,插|进了那人的小腿,听到耳边的惨叫,白明霁淡然地道:“警告过你,别跑。”
同时裴潺也踢了一脚中年男子的膝盖,将其压在了地上,扫了一眼跟前的院子,同广白吩咐道:“放信号叫人。”
—
皇宫。
晏长陵今日刚到锦衣卫,便被皇帝叫进了宫。
替太子祝贺生辰。
太子一场病初愈,得知皇帝要把他送去太后那里,哀求过皇帝,要继续留在东宫,并再三保证以后不会不乱吃东西。
往日他说什么,皇帝都依他。
这回皇帝没有,铁了心要把他送到太后的宫殿,“你放心,太后性子好,你过去跟着她,她会好好看顾你。”
太子见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往后拖,“儿臣能否过完自己的生辰,再搬去皇祖母那?”
如此小小的要求,皇帝没理由不答应。
庆生宴设在了东宫,太子的生母朱氏不在。
皇帝懒得再看她,只怕人请过来又是她一个人的一场大戏,太子还过什么生辰?
皇帝没请她,来的都是东宫的臣子,还有晏长陵。
岳梁也在。
并非提前受邀,而是他运气好,进宫时碰恰遇上了,被皇帝拉了过来,蹭了一场宴席。
孩童的生辰,不能照着大人的来办,没有歌舞,皇帝请来了宫外的戏班子,替他安排了一场皮影。
皮影戏过半,到了中场歇息之时,李高便低下头去,轻声提醒太子,“殿下,该答谢诸位大人了。”
身为太子,自生下来一言一行便受到了专门的训练。
如今太子已到了七岁,这样的礼仪不在话下,年岁尚小不能饮酒,便以茶代酒,起身后对着一众臣子一一答谢。
李高怕他认不全人,贴心地立在他身后,随时准备提醒他。
先从东宫的几个近臣开始,太子极为聪慧,每个人都记得清楚,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对方的称呼与职位,并表达了感谢。
轮到晏长陵时,太子却突然不动。
李高一愣,及时提醒他道:“殿下,晏世子。”
太子彷佛没听见,七岁的孩童,喜欢和厌恶都表现在了脸上,一咬牙,直接略过了晏长陵,将茶杯举向了岳梁,“孤谢过岳大人。”
席间气氛瞬间起了变化。
众人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如惊涛骇浪。
岳梁起身接受了太子的答谢,回了礼,走下放下酒盏事,眸光也不自觉微微一转,瞟了一眼身侧的晏长陵。
晏长陵像是无事人一般,端正地跪坐在那,脸色如常,并没有半丝尴尬。
皇帝的眉头早就皱了起来,没出声去提醒,怕一旦太子的脾气撅起来,场面只会更糟,隐忍着一直到太子答谢完了,才抬眼去看他。
太子却埋着头,故意不往他脸上看。
纵然李高急得满头大汗,唤了好几声,“殿下。”太子充耳不闻。
台上的皮影又开始了。
众人的目光便回到了荧幕上,气氛却明显发生了变化,哪里还有看戏的心情,个个都提心吊胆。
皇帝的靠山是晏家。
太子的后盾则是朱家。
今日太子当着众人的面,扫了皇帝的靠山晏家一记耳光,也相当于打了皇帝。
这该怎么收场?
好不容易熬到了皮影戏结束,接下来是一场舞剑。
皇帝看了一阵,把太子叫到了身边,指着那名舞剑者,问太子,“如何,是不是没有你晏叔叔的剑法好?”
太子紧抿着唇,不答。
皇帝一笑,耐着性子同他道:“你三岁起,你晏叔叔便手把手地教你剑法,你如今的功夫,大半都是他教的,朕问你好不好,你答不上来?”
太子垂下了头。
皇帝看他这副样子,脑门心突突跳了起来,深吸一口气,神色肃然地道:“朕问你话。”
太子也有些害怕了,胸口一阵起伏,似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抬头冲着皇帝哭道:“这天下又不只是他一人会功夫,儿臣不愿意让他教!”
太子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传入了在座每个人的耳朵。
话里虽没有说出名字,但人人都知道那个‘他’是谁,个个精神百倍,绷紧了脊梁骨,生怕殃及到自己身上。
没有料到太子会如此忤逆他,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
太子似乎气急了,也似是憋了太久,一句更比一句震撼,哭嚷着道:“孤一点都不喜欢他,就因为他,父皇把我的母后贬为了母妃,如今连养育儿臣的资格都没了,今日是儿臣的生辰,可儿臣的母妃却不在这里,父皇请先生教会了儿臣何为孝,为何又不让儿臣去履行‘孝’。”
皇帝眼前阵阵发黑,怒意使他下意识扬起了手。
巴掌还未落下去,李高先扑在地上苦苦求情:“陛下,陛下息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