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被针扎了一扎,姜锦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索谁的命?
屋内,夹杂着乡音的对话仍在继续。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还想她做什么?”
“可是……可是……”女声仍然在颤抖,带着极为明显的恐惧,“她死得不安稳,她……”
男人的声音似乎有些不耐烦,但仍旧耐着性子在安慰:“好了好了,本就是个女娃娃而已,我们是她爷娘,她的命都是我们给的。”
“那孩子几个月就走了,你怎么知道她会长成什么样子?别想了,睡了。”
男人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安抚妻子太久,如果不是才添了一个儿子,他甚至懒得去说这些。
很快,农舍内的声音渐息。
檐外重重的黑影里,姜锦垂着眼帘,表情里却无太多复杂的情绪。
她不是没对自己的身世有过揣测。
虽然在小时的梦里,她梦见过亭台楼榭,梦见过雕梁画栋,可那终究只是梦,她未曾太在意。
时下女孩儿命贱,相比于虚无缥缈的、坎坷的身世,眼下所听见的,才是她早就隐隐有所预料的可能。
……一个被家人遗弃的、辗转被好心救下的女婴。
面对这样的事实,姜锦也没几分伤心难过。浮萍过客,本就漂泊无依,她也没期待过身世的背后有什么感人肺腑的故事。
眼下,她只是觉着有些唏嘘。
前世她对自己的身世并不如今生这般热衷,那枚玉扣遗失以后,她后来也再找寻过,只是一直没有结果。
没想到这一世,就这么寻到了自己的身世?姜锦觉得有些突然,她侧耳听了好一会儿屋内的动静,在里头声音止息之后,不免有些失望。
这对夫妇压根没说到关键之处。
就像只说了一折子书就开始吆喝着收茶钱的说书先生,勾得人心底愈发疑惑。
听他们话语中透出的散碎内容,想必不只是嫌弃她是个女婴这么简单。
真相近在眼前,姜锦没什么再一点点推敲试探的耐性了。
有什么比直接抓了人来问更快更直接的方式?
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庄户人家,实在是太过简单。
姜锦随身带着些防身的东西,有止血止痛的药,有冲人眼睛撒过去能迷瞎好一会儿的石灰,也有一点打家劫舍必备的……迷香和蒙汗药。
她掂了掂手心里的纸包,轻笑,心道她可真不是个好人,对大概是自己亲爹亲娘的人也敢下手。
月光流淌,迷香在窗槛的缝隙里安静无声地燃烧,薄烟化在浅淡的月色里,无人察觉。
钱四本就鼾声如雷,而一直还未入睡的钱四媳妇儿眼皮直坠,终于也闭上了眼。
姜锦在外捂着口鼻,算算时间差不多了,香大概也该燃尽,她攀过窗户,直接将女子扛了出去。
这香在野外足以迷倒一头野猪。钱四
依旧安睡,不曾发觉自己的枕边人已经被人悄悄带走。
其实姜锦不想这样折腾,只是这农家院落,墙壁的厚度实在有限,为免多生事端,她直接将人带去了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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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草木旺盛、野兽繁殖的季节,加之夜色深沉,哪怕再老练的猎手也没有敢在大夜里来这儿的。
钱四媳妇睁眼的时候,耳畔正好传来一阵野猪意义不明的嚎叫。她一个激灵,放眼一望,发现自己正独自靠坐在树桩上,而周遭是山风呼啸、树影重叠。
怎么会!她是在做梦吗?
她的神智本就在骤见得姜锦那张乔装后依旧像她的面孔后有些崩溃,眼下突然陷入这样的一场噩梦,更是吓得手脚冰凉,动也不敢动。
姜锦没现身,她只坐在树顶上,浓郁的树影和夜色足以遮蔽她的身影,山野间只有她的声音传来。
“你知道自己在哪吗?”姜锦摸着自己的并不存在胡须的下巴,压着声音,老神在在地自问自答:“对啦!你该下地狱了,阎王爷叫小爷我来拿你!”
山林空旷,她说话的时候,甚至还有回音。
幽森的环境放大了人的感官,钱四媳妇整个人都是紧绷的,头皮也在发麻。闻言,她瞪大了眼睛,连声道:“不要收我!大人!老爷!我是好人,我……我儿还小啊!”
姜锦耸了耸眉。
抛得起女儿,儿子倒还惦念着。
“你是好人?”老神在在的声音再度响起,“可是你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如今,她的魂魄在地府门前哭诉,要你这个亲娘来陪她!”
原本几乎瘫软在地的钱四媳妇愈发瑟瑟,她颤着声音说:“我也不想的,可她……可她……”
姜锦倚在树上,慢慢悠悠地继续糊弄鬼:“可她什么?你最好一五一十地都说清楚,否则……小心阎王爷拔了你的舌头。”
她是真的一点忌讳也没有,神鬼之事也张口就来。
钱四媳妇下意识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喉咙,那里灌满了冷风,现下竟真的紧到发痛。
“我说我说!”她险些先将自己掐死了,“当年我也不想的,但那年闹饥荒,本来就养不活了,当时有个男人,一身是伤……胳膊都在淌血,还抱了个包袱,他……”
模糊不清,没有任何指向性的描述,然而姜锦却直觉她所说的这人,一定是姜游。
她终于收起了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态度,开始认真听下去。
“他给了钱,要在我家落脚,我们怕得很,可那时实在穷,就收留了他两日。后来,他见我的女儿和他怀里的差不多大,留下金银,将她买走了……”
妇人的声音怯怯的,“我们想着他既那么有钱,本就要养不活的女儿给了他,也是好事……”
姜锦轻笑一声。
不会只是这样的。
她方才偷听时听得很清楚,那一句“替贵人挡灾”。
姜锦隐隐能猜到,姜游为什么要买走那个“女孩”。
被人
追杀,一直逃不是办法㈩_[(,找个替死鬼么。
姜锦不信,钱四和钱四媳妇真的觉得,会有人花重金买走山里的一个野丫头去享福。
这种话,午夜梦回的时候,连自己的良心都骗不过的。
而姜游虽然平素行事难测,朝夕相处下,姜锦却很清楚自己这个养父性格如何。
单听这钱四媳妇的话不也知道了吗?
毕竟钱四媳妇前面长篇大论里,都在论证自己的无辜和不得已,如若当时姜游是把孩子直接掳走了,她一定不会隐瞒这一点。
甚至于,姜游可能都和他们说清楚了,自己买走这个小女孩,是要去做替死鬼。
只是不知为何……替死鬼活得好好的,甚至活了两辈子。
姜锦的唇角漾起讽然的笑,倏尔又隐没在了夜色里。
听见那幽幽的笑声,钱四媳妇顿住了,没继续往下说。
而姜锦依旧垂着眼,她懒得问下去了,屈指一弹,一颗石子儿朝她的后颈处飞去。啪嗒一下,妇人便又昏了过去。
没有把生母留在这里喂狼,算是姜锦仅存的一点良心。
把人打包送回去之后,姜锦一刻也没再留,也没再虚与委蛇。
她忽然疲倦极了。
其实这并不是一个让她意外的结果。
可眼下,姜锦还是觉得很累,就像天地茫茫,归舟无处可系。
她没有多么向往亲情,向往一碗温粥,但一日未找寻到自己的来历,总归还是会有一线渺茫的期待。
期待真的会有一个地方,有人还在等她。
当然,这样的好事没有落到她的头上。
姜锦自嘲似的笑笑。落在她头上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烂摊子。
对于这个算是她故乡的地方,姜锦没有丝毫的留恋,连再看一眼都惫懒。
她快马加鞭,三日的路程并作两日,飞也似的回了范阳。
回到属于她的一隅天地之后,姜锦衣裳没换头脸也没洗,整个人径直奔向了卧房,一头栽到在床榻上,拿枕头蒙着脸,就这么睡着了。
数日未眠,加之赶路辛苦,倒头就睡也不奇怪。
身体乏累之时,梦里也未必好眠。
果然,姜锦迎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她刹那间变得很小很小,小到还在襁褓之中,被人揽在臂弯里。
耳畔,是女人的长吁短叹和男人嫌恶的话音。
她撑着眼睛,才看清他们的面容,紧接着,眼前白光一闪,场景似乎又变了。
不过她仍然在人的臂弯里,啃着自己的手指头。
杵在几步外的男人身形像是一座山,他的胡须很久很久没修了,一直连到下颌,一看就很扎人。
他指着襁褓里的她说:“五十两,买你孩子一命。”
年轻的妇人颤颤巍巍地说:“你……你要她做什么?”
她的丈夫拦下了她的话茬,谄媚地笑道:“贵人瞧得起妮
儿,是她的福气,我们……”
高大的男人脸色冷冷的,他的唇锋利,却没什么血色。
他的手仍指着那孩子,道:“她是要替人受死的,你们听清楚了。”
当然听清楚了。
五十两呢。
不,其实甚至不用这么多,五两、三两、一两……
风猎猎地在吹,高大的男人把才买来的孩子搂在了怀中,他时常低下头,看看她,又看看另一个襁褓里的孩子。
风太大了,被买来的小孩儿脸都被吹得皴红,他赶忙又将襁褓裹好。
他没有什么时间耽搁,追兵咬得太紧了,得想办法赶快甩脱他们。
大人躲得了一辈子,那孩子呢?一个还在襁褓中、连牙都没生出来几颗的孩子呢?她会死的,连一口米糊都吃不上。
姜游喃喃:“阿锦最后的血脉,不可以……不可以断绝在我手上。”
身体回到了婴孩的状态,意识似乎也随之混沌了,姜锦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却只听清楚了“阿锦”两个字。
她很快就知道,姜游想要做什么了。
他带着两个孩子,故意将追兵引入了深山,山上山下被围得水泄不通。
底下的人在叫嚣:“快出来!否则……你就知道,什么叫引火烧身——”
姜游在等的就是这个。
正值秋日,草木枯黄,只需要一点火星,就足以焚尽整座山。
山中不缺成人的尸首和骨骸,只需要多添一具孩子的,那他和她的血脉,便是俱都死在这里了。
炽烈的火如约而至,天边橙红一片,草木燃烧,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人声湮没在无边的火光里,是最好的伪装。
男人裹着一身灰烬,抱着裹得死死的襁褓,从火焰的另一端爬了出来。
被灼烧的感受当然不好过,他却无暇顾及,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奔逃,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暴雨降下前呼啸的风。
直到确信所有的追兵都被抛得远远的,他才跌坐在一处山溪旁。
顾不得掬一捧冷水匀面,孩子太久没有声音了,他颤着手,去揭襁褓的一角。
几个月的婴孩最是脆弱,此番又行是险招,他担心孩子出事。
看清怀中婴孩面容的瞬间,平静无波的溪水里,倒映出一张扭曲的面容。
不!怎么会……怎么会?
清溪前,那张灰头土脸的面孔上,没有担心,没有害怕,唯有一种极致的冷冽。他的瞳孔僵在远处,一动也不动,就像是在数九寒天里,被冰水从头浇到了脚。
他的双臂在抖,指掌下意识地发力,掐得襁褓中的孩子哇哇大哭。
错了。
他弄错了。
情急之下,一时慌忙,他把她的血脉留在了被付之一炬的深山里。
带走了这个小替死鬼。
小孩儿的哭声没有唤醒姜游的理智,他面色惶惶,皲裂的嘴唇颤抖,却一步一
步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
仰面望着姜游前所未有的悲恸面孔,姜锦忽然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她其实从未见过这个养父有什么异样的情绪,哪怕醉后也极少失态。
如今她才知道,原来这是一种木然。
该怎么形容命运弄人?该活下去的死了,该垫背的仍然活着。
她的意识清晰地感受到,姜游无数次将她高高举起,似乎是想将她重重掼到地上。
有那么几次,就差一点点,她便真的要死了。
或许是不忍心,或许是觉得她的命是那个宝贵的孩子用命换来的,最后,她没死。
后来,他还给她起了名字。
她已经三岁了,他难得温情地摸了摸她的头,目光怅惘地望向远方,对她说道:“随我姓姜,名字……名字就叫姜锦吧。”
小姜锦听不懂他的怅惘,姜锦却是听得懂的。
她没有走,依旧抱着膝盖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听带着七分醉意的姜游,漫无边际地讲着闲话。
他讲公主府亭台上缀着的白玉铃铛,讲藏书阁里的哪册经传被她撕了内页换成了春宫,讲冬至来了要吃什么馅的饺子。
讲着讲着,他的神智似乎也不太清醒了。
他抱起小姜锦,和她描述,她的母亲是怎样抱着她在水榭旁遛弯儿,怎么笑着去贴她的面颊,转头又埋怨她吐奶吐在了她的衣襟上。
这是梦的来源吗?姜锦想,那些她曾经有过的不该属于她的身世的梦?
只是她亦有些分不清,这些与母亲的温存记忆是真实存在过的,抑或也只是姜游的幻想。
有什么区别呢?总之她不是他想保护的那个孩子,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很冷漠。
倒也不是苛待她,姜游对自己亦很冷漠。他单名一个“游”字,却无法畅游四方,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和姜锦这个,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做错了什么的符号,窝在一起。
或许他也早不想活了。
十三那年,姜锦学会了独自进山打猎,学会了怎么鞣兔子皮,学会了怎么编竹篓怎么劈柴省力。
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活着需要很多理由,死却不必。
像是最后一股气力被抽离出身体,姜游望着多云多雨的黯淡天空,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年的经历,他无颜告诉旁人。但他知道,终有一日,会有人找到姜锦。
因为,她该是“她”的女儿。
姜游轻轻阖上了眼,听着屋外姜锦为他熬药煎茶的细碎动静。
这个天,山间实在是太潮湿了,木柴也都湿沉沉的,只能勉强用一用。
这样的柴燃起的火时大时小,而煎药的火候要求高,她性子倔,不肯将就着用,蹲在院子里,升起火堆把柴火烤干了才用去熬药。
姜游想,该怎么办呢?
他要死了,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那边的人都会知道她是受他保护的那个女
孩儿,她一定也会被裹入无关她的风暴之中。
就像那五十两,就像那场无妄之灾。
让她跑得远远的?可这样的世道,窝在野村里都难活,她一介孤女,又如何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去另一个地方讨生活。
怎么选,似乎都不对。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生出类似父亲的心肠。
给她取名时不算。
给她取名姜锦,不过是想欺骗自己,让自己不要再迁怒于她,让她沾一沾光。
姜游想了好久,想到她端着温得刚刚好的草药走进来才回过神。
不知是不是真的沾到了那个“锦”字的光,他竟觉得,她的眉眼间,倒真的与公主有些相似。
罢了。
姜游想,人生不过幻梦一场,有谁不是随水飘零?
又待如何?
他嗓音喑哑:“我快要死了。”
她当然不会安慰人,只是干干巴巴地说要去县里给他请郎中。
姜游复又合上眼,不再看姜锦。
他终于做下决定,说出了裴焕君的名字,要她去杀了他。
姜游很清楚,裴焕君一定会是最热衷于找到她的那个人。
小女郎还不知道一切的意味,只是重重点头。
姜游笑了笑。
他忽然觉得很荒唐,临了了,居然是这么个孩子在陪着他。
很难说到底是什么心情,是终于解脱了,还是不甘心?
姜游长长叹出一口气。
山间苟活的岁月改变了他的心性,从前在乎的许多,他都已经不在乎了。
选择已经交予了她,以后如何,便看她自己的造化。
如果她能杀了裴焕君又全身而退,也是她的本事。
他怜悯地看了一眼姜锦,抬手摸过她的侧脸。
漫长的人间世定格在他逐渐涣散的瞳孔。
浮云苍狗,苍茫一瞬。
有眼泪砸在了姜游的脸上。
分不清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姜锦猝然从光怪陆离的大梦中惊醒时,已然汗湿脊背。
她回来的时候,只顾着闷着头往床上倒,并不记得拉下帐幔、打下窗帘。
已至夜深,窗外是一片清凌凌的月色,姜锦怔忪地望着天边透亮的云影,她下意识抬起手背,试到了自己满脸潮漉漉的泪痕。
在为什么落泪呢?她也不懂。
月明如水,心也沉到了最低处,姜锦久久不能回神。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似是有人漏夜来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