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范阳的天气极好,灿亮的日头高悬空中,野地上的草叶都被晒得有些焦黄卷曲。
正是跑马的好天气,近郊的马场上往来者众。
薛然牵着缰绳,一会儿摸摸小红马的鬃毛,一会儿又兴奋地抓来草料往它嘴边送。
小孩子心性大抵如此,骤然得了想要的东西,难免喜不自胜。
薛然年纪虽小,做事却并不唐突,他很快就从兴奋劲里拔了出来,转而恭敬喊了一声旁边带他来这儿的裴临,“师父。”
裴临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言辞,只道:“上马。”
只不过,这样简单的动作,对于初学者来说亦有些难度。
这匹小红马虽温驯,然而四脚着地的畜牲就不可能没有脾气,薛然好生挣扎了一会儿,都止步于一个脚踩上了马镫,另一条腿翻不上去。
旁边亦有大人带着年岁上小的孩子学骑马,不过那小孩儿个头小,是被大人提溜上去的。裴临冷眼瞧了一会儿,只觉这样颇没意思。
若连马都上不去,还学个什么劲。
他皱着眉,同薛然道:“看好了。”
裴临牵着逐影稍往前些,旋即放慢了动作,两步拆作三步走,翻上了马背。
薛然在小红马的脖颈前探出半个脑袋,把裴临的动作收入眼底,似乎又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才终于照猫画虎,在小红马把他掀下来之前,翻身上去,又死死攥稳了缰。
视野一下子开阔不少,薛然抱着马脖子,兴高采烈地扬起了脸,道:“师父、师父!我上来了!”
裴临睨他一眼,冷声道:“再掐着它的脖子,它就要把你撂下去了。”
身下的小马果真发出了不满的鼻音,薛然绷直了背松了手,不敢再抓着它。
“张弛有度,别将马腹夹得太紧。”
裴临随意叮嘱了一句,竟这么放心,就带着才学会翻上马的男孩儿跑去了。
他自然不是个多么温煦的好师父,不过一上午摔摔打打下来,加之薛然的质素本就不错,他骑着他的小红马,竟然也可以自顾自地兜下来完整的一圈了。
小孩儿皮肤细嫩,现在在兴头上不觉得,回去估计就会发现自己腿间已经破皮淤血。
裴临抬了抬手,示意薛然停下,道:“明日再来。”
薛然的兴奋劲还没过呢,还想说些什么,紧接着便听见裴临发问他:“还想练?不疼?”
闻言,薛然鼻子一皱,龇了龇牙,才反应过腿根火辣辣的疼。
见裴临似是要走,薛然被这疼给唤清醒了,猛然想起昨夜姜锦交代给她的东西和事情。
明明临出门时还记得,结果被拥有一匹小马驹的惊喜冲昏了头脑,险些将这件事全都忘了。
“师父,我……她……”薛然思考了一会儿该怎么同裴临称呼姜锦。
最后他道:“阿锦姊姊她说,有东西要让我今日捎给你。”
闻言,裴临勒住了马,眉心不自觉地一蹙。
仅仅只是听到她的名字,一股熟悉的心悸之感便盘桓在他的心尖。
她……想做什么?
裴临动作一顿,心道,莫不是先前拦截顾舟回的举动被她知晓了?
若如此,可太有失气度了。
好在这股尴尬还没来得及蔓延,薛然已经动作极快地,从小荷包里摸索出一枚帕子,又小心翼翼地展开它,显露出里头的那只玉扣。
薛然手心向上,把这色泽温润的小玩意儿往他眼前凑。
看清是什么之后,裴临的神情骤然冷肃了下来。
他没有接过,只是将掌中缰绳攥得更紧了,“她……还同你说了什么?”
薛然有些紧张,可他还记得姜锦都和他交代了什么,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裴临,一点神情都不敢错过。
打量裴临的时候,薛然内心其实有一点儿歉疚。
师父对他这么好,可他却不向着他,而是帮着姊姊来试探他。
然而薛然记恩,他终归更向着姜锦。他捏紧了稚嫩的拳头,认真地做着传话筒,“师父,姊姊有一句话让我一起捎给你。”
“她说,她已将一切,都查清楚了。”
——
大好的天气同样给姜锦行了便利。
若是下雨,行路泥泞,便又算是烦心事一桩,但最近日头晴好,之于赶路来说便是喜事了。
是以,虽有谜团疑影悬于心间,也没影响到姜锦的好心情。
她骑着俏俏,一面往探听好的方向赶去,一面还有兴致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之前薛靖瑶派人查玉扣的来处,提到它是来自范阳往西的一个玉作坊,姜锦此番,便是打算悄悄地去拜会一番,看看那对曾经遗失女婴的夫妇,到底同她有几分相似。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长久以来,她一直都过于低估了自己的力量,所以眼下,姜锦只打算循着自己真切的感受来找。
姜锦乔装打扮,她穿了男装,又对面容加以修饰,假作是卖货至此的商人,打算先拜访了那户玉匠。
这边小镇街上的店铺布局大抵都是一样的,前头开张卖东西,后头要么充作作坊,要么干脆住人。
姜锦望着“满记玉行”的招牌,阔步走了过去,大大咧咧地朝店内正抠着牙的小二招手,道:“你家可有随葬的玉器卖?”
小二掸了掸胳膊,霎时便扬起一个浮夸的笑脸,道:“有!当然有!请里边儿来——”
眼前这种目的清晰的客人,是最好把生意做下来的,小二自然殷勤。
姜锦也早想好了自己的故事——“他”是某个富商的家臣手下,此番是奉他之令,来置办他身后的陪葬品。
时年达官贵人多以奢华的墓葬为荣,生前就开始预备死后哀荣的数不胜数,而她为什么恰好来这里采买,随便扯几句风水之类的托辞就好了。
毕竟涉及身后事,无论多么荒谬的事情,
用风水命数来解释都是解释得通的,姜锦也不怕自己有什么异样之处被瞧出来。
正是人可罗雀的时候?_[(,姜锦才一进来,店里的掌柜便也迎了上来,听闻她的来意,掌柜摸摸自己的下巴,叫小二去后头拿成套的玉器去了。
“郎君想要什么,我这儿自然都有卖的,”掌柜笑眯眯地道:“哪怕形制上有什么要求,我们后头就是作坊,只要有图纸,都是做得出来的。”
这话便是在暗示客人,哪怕是有超乎品级和使用范畴的东西,他们也是可以做的。
姜锦正愁不好切入话题呢,闻言,她挑了挑眉,道:“我家主人可有的是银子,不过,你们这儿安全吗?”
时年丧葬攀比之风盛行,所以朝廷也有规定,诸如玉蝉玉俑之类的随葬品,都要依随着分明的级别来。
商贾有钱却苦于身份,冒险逾制的可不少,毕竟人家都富了一辈子了,怎么可能容许自己在地府做个穷光蛋?
掌柜见多了这种客商,他压低了声音,不紧不慢地道:“城里不好做,去到乡下悄悄做就好了嘛。镇外钱家村,也有我们的地方……钱老三——”
掌柜扭头朝内间喊了一声,不一会儿,便有一个皮肤粗糙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他手上尽是老茧,衣衫上也沾满了粉尘,一看便是做事的人。
“客人若有什么需求,尽管同老三说,他说话笨拙,手艺确是方圆百里最好的。”掌柜满口称赞。
姜锦微微一笑,朝那钱老三道:“哦?当真如此?那拿几样成品予我瞧瞧,若是不好,我便换别家去了。”
掌柜一使眼色,钱老三便钝钝地点了头,他从袖中掏出一只玉扣,憨笑道:“我弟弟家添丁,这是我才打磨好的平安扣,打算……”
他确实不会说话。人家这边要买陪葬的东西,他却在这里讲什么添丁之喜,掌柜简直无言以对。
谁料,那钱老三拿出的东西却正中姜锦下怀。
她目光凝在玉的弧光之上,随即伸手接过,状似不经意地摩挲着上面的回路。
姜锦眉梢微动。
这只玉扣与之前与她相伴的那只,估计都是出自这位之手了,连里头的回纹和线条的勾勒都是别无二致的。
她一口咬定,道:“可以,我就要这钱师傅做。图纸我带在身上,今日便可以下定。”
姜锦补充要求:“但是这随葬品精细,出不得差错,我一定是要盯着的。”
像姜游带着她生长的那小村,别说外人,就是多飞来只外鸟,村里人便都知道了。山村封闭,她正好借由这个机会,去那钱家村找那对夫妇。
这点小要求,掌柜当然不会不答应。
生意成了大半,老掌柜眉飞色舞地拉着姜锦确认事宜、签订契书。
姜锦是心急的,然而她知道,自己若急了实在是显得太突兀,因而压下心头的焦躁,转而开始挑起刺来,努力扮演一个合格的市侩客商。
“你们北人莫要诓我,契书拿来,予我细看
。”
“这可是顶重要顶重要的物件,若不是我家主人算了风水,非要此方位产出的玉石才压得住魂,才不会舍近求远来你们这里……”
有钱唾面都能自干,掌柜不以为意,依旧喜笑颜开。
像是怕到手的鸭子飞了似的,才立完契书,他便催着小二叫了马车来,送钱老三和姜锦一起走了。
进行得还算顺利,姜锦犹在打探,她问一旁拘谨着的中年男人:“你是哪年起开始做的玉匠?”
钱老三只觉她是在问他的经验和本事,老实答道:“这行当,我已经干了三十多年了,七岁起就去做了学徒。”
姜锦又问:“那……你家中还有什么人?他们做喜事,你也都会送东西?”
钱老三点头,道:“是啊,小玩意儿边角料雕的,不值钱。”
姜锦的眼神扫了扫,她若有所思地道:“东西不值钱,手艺却是值钱的。”
这话倒是让钱老三很动容,他咧开嘴笑道:“这么些年了,每回钱家添丁,旁的拿不出手,这些小东西我还是会送的,讨个好彩头。”
“哦?是吗?”姜锦神情不变,只是继续追问:“从前你也送的平安扣?都是什么样子的?”
匠人谈及自己的手艺,总是热衷的。钱老三有些兴奋地道:“今日这只平安扣,还算普通了。十来年前,我手头上做着一个玉佛,佛祖手心雕下的那一小块料子极好……”
他一字一句地描述那平安扣上的雕花、玉质,姜锦仔细听着,倒都能和她那枚对上号。
虽然已经做了准备,此刻直面事实,确不免还是有些感慨。
姜锦打断了他的侃侃而谈,道:“那东西,你最后送给了谁?”
“也是我家老四,”钱老三说着,眼睛开始盯着姜锦看了,他说:“当年我弟妹生下一个女娃娃,可俊了,就是命不好,平安扣也没压住什么好意头,弟妹背着她去河边洗衣裳的功夫,转眼间背篓和孩子就都没了。”
钱老三感叹,“也不知是不是被水卷走了呢。”
也就是说,她有可能是这个被水卷走的女儿?姜锦目光依然平静,直觉告诉她不会这么简单。
钱老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对她道:“其实方才见郎君你,我便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这么一提,我才反应过来,郎君的眉眼实在有些像我那弟妹。”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冒昧,闭上了嘴没再多话。
此刻姜锦亦是没有什么心情了。
她叹了口气,心道,还是得去查过才知道。
马车很快就到了钱家村。此地处于山间,附近一带都是荒芜的,未见多少耕种的痕迹,瓦舍间倒是能听到凿东西的声音,想来这一片都是做金石生意的。
钱老三带着姜锦一起去了他们本家的宅院,大概是乌泱泱几户人都住在这里,看起来杂乱又拥挤。
像姜锦这种放心不下要跟来顶梢的客人,也不是第一个了,是以正在院子里的钱家人也都不意外。
越靠近这儿,姜锦越有一种没来由的心慌?[(,她不想承认,可是这确实像是一种感应。
到了傍晚的时候,她终于在这里,见到了自己可能的母亲,那个钱老四的媳妇。
遥遥交汇的一眼,姜锦的心蓦地停了摆。
相似的五官在不同的面孔之上,不尽像,却确实是像的。
眉心像被针扎了一样,姜锦看着抱着背篓回来的女人,心下闪过千百个念头。
唯有一点不需要再确认了,相连的血脉感知之下,她能够笃定,母亲前头的“可能”二字,可以去掉了。
那钱四媳妇同样看见了她。
尽管她乔装打扮,但到底不是重新投了次胎,钱四媳妇似乎也恍然瞧出了有何处不对劲。
她愣在原地,见姜锦似乎还要抬步向她走来,她大惊失色,就像活见了鬼,连连后退几步,逃也似的往屋子里跑,背篓丢下了都不管不顾。
姜锦不是没见过风浪,可急转直下的情态还是让她有些愕然。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受再度出现。
看来……这位应该知道点什么?
姜锦垂下眼帘,敛了敛神色。
深夜,无星无月。
不过一个农家院舍,以姜锦的身法,想要去哪儿听个壁角,实在是太轻易不过了。
四房家的卧房里,油灯已经熄了。
低低的人声,夹杂着含糊的泣音,精准无误地传到姜锦的耳朵里。
“行了行了,别哭了,都问过三哥了,一个南边来的客商而已,还是个男的……”
“不是!”女声尖锐,她说:“一定是她!是她来索我这个亲娘的命了!”
她似乎被人捂住了嘴,男声道:“那是替贵人挡灾,买命钱也早给她烧下去了,你胡说什么?她怎么会来索你的命?”
山野中万籁俱寂,唯有虫鸣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