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海上遇险回来,涂山璟的病情反而稳定起来。只是他也突然变得忙碌了不少。静夜奇怪少主的变化,但这是好的变化那就不错了,总比前阵子看他气息奄奄吓得心惊胆战来得强。
当然,让静夜更开心的事是胡珍游学回来了。
胡珍是涂山族最有天赋的年轻医师,四年前为了精进医术离开了青丘。静夜喜悦的点还在于,由于胡珍和少主因为兴趣相投关系颇好,所以交往甚多,这一来二去——静夜就对胡珍很有好感。
这次胡珍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了涂山璟这里为他切脉。
乔婉娩有些紧张地望着胡珍,静夜站在乔婉娩身后,她也很紧张。
胡珍收了手。
“少主你的脉象还好,”胡珍认真地说,“只是气血依然有些虚,心疾也稳定了,另外您有点寒气入体,我再调整一下您的药方。您切忌多思,好好调理应该会好很多。”
好很多……
乔婉娩抬头对上涂山璟温柔的眼神,她心一沉。
好很多,就是不能彻底治好,只能维持控制。
“胡大夫此次归来,气度确实沉稳了很多。”涂山璟倒是没有乔婉娩那样忧心忡忡,他勾起一抹笑意。
“少主说笑了,”胡珍有些不好意思,“听静夜说,我离开这几年,少主这边出了很多事……我实在后悔,为何不早点回来,如若我在少主身边,很多事情……”
涂山璟摆摆手,截住了他的话。
“世事无常,本不是我们能控制的。”涂山璟淡淡地说。
静夜送胡珍离开的时候,乔婉娩想都没想就跟了上去。
“夫人似乎有话问我?”胡珍停下脚步回头。
“是,”乔婉娩单刀直入,“我想知道璟现在具体状况,还有他的心疾和旧患……”
“少主气血两虚是因为擅自动用了灵识,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是不应该动用灵识的。”胡珍认真解释,“但是,尚且可医。我今天仔细帮少主检查了,这三年他确实……内外俱损。我当时决意离开青丘,也是因为少主失踪,久寻不得。我便想着我医术不精,多多学着,一旦找到少主也可帮上些许……”
“那他身上那些疤痕……涂山族不是神族么,怎会留下那样的疤痕?”乔婉娩追问。
“因为施虐之人用了特殊的药水,”胡珍的嘴唇有些发抖,仿佛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这种药水浸过的器具所造成的疤痕是去不掉的……而且,它会让施虐的时候少主他更加痛苦……”
“心疾呢?”乔婉娩问道。
“心疾乃忧思过重沉郁过度所导致的。”胡珍道,“心病需要心药,胡珍只懂医理,不懂医心。”
……
乔婉娩回到房间时候,涂山璟坐在桌边,桌子上是一沓纸。
“你回来了。”涂山璟沉静地问道,他眼睛亮亮的,“你刚去找胡珍?是打听我的病吗?”
乔婉娩一愣,继而叹了口气,这个人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
“是。”乔婉娩欲言又止。
“看来结果不是很好,”涂山璟只是淡淡的,他安慰乔婉娩,“你也不要太挂心,生死有命,我自忖不是什么坏人,老天应该没那么快收了我去。”
“胡珍也没有说很不好,只是要我看着你吃药。”乔婉娩自然地坐在涂山璟身边,“青丘公子您也要学乖一点,吃药要痛快一些。”
“那要看婉妹你给我的糖合不合口,若是不够甜,这事儿就难办了。”涂山璟见乔婉娩不再皱眉,心头也是释然了一些。
很好,会开玩笑了。乔婉娩看着涂山璟,他的面色依然不是很好,但是瞧着却有生气了不少。
“婉妹,你看这个。”涂山璟把桌子上的纸都递给了乔婉娩。
“这是?”乔婉娩心头疑惑,她一张一张翻着,突然激动起来,“璟!这都是你……”
涂山璟笑着点点头。
“这样详实的证据,你是何时搜集的?”乔婉娩惊喜地问,那纸上不是别的,正是涂山篌那条神仙粉贩卖的通道——有地图,还有证人证词,还有一些黑市交易的凭据以及散货方式说明……
“这件事,我几个月前就开始查了,只是……咳咳。”涂山璟微微咳嗽起来。
乔婉娩放下手里的东西,给他倒了一杯温茶。
“你知道的,”涂山璟喝了口茶润了润,他微微喘息,“我病了,这事便耽误了……”
“你是要把这些证据……”乔婉娩一边看一边问。
“交给官府。”涂山璟回答。
“你要大义灭亲?”乔婉娩挑眉笑问。
“婉妹,你……”涂山璟笑着摇摇头,“你觉得我大哥做这事的时候,会用自己涂山家的真实身份吗?”
是啊,涂山家做生意这么多年,这样简单的后路涂山篌怎可能不给自己留。乔婉娩不禁也开始笑起自己的单纯。
“我只是觉得,这条线不应该存在。”涂山璟认真地解释着,“它的存在只会坑害更多的人,哪怕我大哥不做,因着这种巨大的利润,还是会有更多的人去走。所以这条线就应该彻底地斩断。”
乔婉娩佩服地点点头。
“婉妹你帮我看看这些证据是否会有错误纰漏之处,”涂山璟眨眨眼睛,流露出小狗讨食的神情,“我有些累,头也有些疼……我怕我一个人看的不够仔细。还望乔女侠救我于水火,帮帮我吧。”
“没问题。”乔婉娩伸手拍了拍涂山璟的肩膀,“交给我。你好好休息。”
“好。”涂山璟回得很快,他唇角噙着笑意,“辛苦乔女侠了。”
不知道为什么,乔婉娩听他这样打趣地叫她“乔女侠”,心里说不出的开心。也许她总见他忍受病痛折磨的虚弱样子,这样鲜活的涂山璟让她心情大好。
而且这个人,还这样的聪明。
……
乔婉娩从悦来酒楼提着它家的招牌人参鸡汤刚刚进了涂山府的大门,静夜就急切地迎了上来。
“夫人!”静夜跑得太快,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夫人,你可算回来了,你快去后院看看少主……”
“璟?他怎么了?”乔婉娩愣住。
“夫人你走后没多久,老夫人就叫少主过去,”静夜带了点哭腔,“少主从老夫人那边出来之后,便像失了魂般一直坐在后院……已经好久了,我看他情形很不对,夫人你快去看看。”
乔婉娩心一沉。她食盒都忘了放下,就跟着静夜去了后院。
还未到后院,乔婉娩便见涂山璟一袭青衣,坐在石桌旁,他背对着乔婉娩,夕阳的光斜斜地落在他的身上,把他的身形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色。
后院满地开着熙熙攘攘的小野花都合上了花瓣,连涂山璟周边的柳树叶子也开始透着黑色而塑塑落下。
“这……”乔婉娩看这景象不禁有些疑惑,此时已然夏尾,但是这花花草草却不至于这样……
“夫人,”静夜仿佛看出了乔婉娩的疑惑,“涂山神族纯血的情绪会影响周边花草植物的生长,当其情绪开怀之时,周边植物是会有感应而花朵盛开或者枝叶抽芽的……”
“那现在这样?”乔婉娩看那野草野花近若枯萎。
“我也没见过这样……”静夜带着哭腔,“少主身体本就弱,这种情状必然是伤心到了极致,夫人……你快看看少主。”
乔婉娩也不再犹豫,立刻走到涂山璟身后,她把手里的食盒放在石桌之上,轻轻地唤他。
“璟?”
涂山璟仿佛没有听见,一动未动。
乔婉娩心头有些焦急,便提高了声音继续喊了他几声。
涂山璟一怔,他有些迟滞地转过身,看到乔婉娩,他的眼神微微一动,却没有说话。
乔婉娩见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唇也失去了血色,她心有些慌乱,想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却发现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叠上午她见过的纸——神仙粉贩卖的证据。
“璟,你告诉我,你怎么了?”乔婉娩急切地问。
“婉妹,”涂山璟终于说话了,他本来因为旧患就嗓音喑哑,此刻更加低沉而虚弱。“我今天见我奶奶了……”
乔婉娩在他旁边坐下,认真地听他讲。
“奶奶说,让我不要插手大哥的事。”涂山璟苦笑,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证据,“她说,大哥的事,她早就知道,并且是她默认授意的……她一直都……知道……所以……”
乔婉娩听到璟的话,她也呆住了。
“我以为清清白白的涂山族,”涂山璟的语气都是绝望,字字泣血,“从来都不清白……是我太傻了,太傻了……”
“璟,你不要这样想。”乔婉娩看他绝望的样子,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你奶奶对你还是牵挂的,要不然也不会找你六年,更费劲心力找我来嫁你,她还是期待你病好的……”
其实乔婉娩这个人从来是非分明,她听到涂山璟的话,已经瞬间对涂山老夫人的印象急转直下,但是此刻,她不知道怎样去安慰眼前这个近乎崩溃的男人。
是的,她从未见他如此崩溃。
哪怕他和她在海上面对那样凶险的情况时候,涂山璟都是沉稳而值得信任,且没有放弃希望的……然而现在,乔婉娩清晰地看到他的心仿佛在一点点死去。
涂山璟突然笑了起来,他牙齿很整齐又白,笑起来本来应该是很好看,但是此刻他却笑出了眼泪。
“璟……”乔婉娩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言语此刻显得那样无力与苍白。
涂山璟低了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证据,他停了一下,在乔婉娩惊诧的目光里,开始用力将那沓纸撕开。
“你在干嘛?这些都是你辛苦搜集的证据!”乔婉娩按住涂山璟的手,却发现他的手在控制不住的颤抖。
“没用了……婉妹……”涂山璟修长苍白的手指一松,那些证据大片大片地被后院的风吹起,仿佛一只只受惊的白鸽。
乔婉娩放开涂山璟,动作敏捷地去追那些被他丢弃的证据,她那样认真着急,提气施展轻功,宛如一只灵活的小鹿。
心头如同被重击,一股难以忍受的痛苦从涂山璟后背传至心口,他不禁伸手抓住自己的衣服。涂山璟整个人悄无声息地从石凳上滑落,他落在那些枯萎的野草野花之上。
捡完证据的乔婉娩焦急地向他奔来,她口里似乎在喊着什么,这是涂山璟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个画面。
她在说什么呢?
涂山璟觉得好累,没有力气思考了。只是有些后悔,没有早点把她送回中原。
乔婉娩总说中原让她伤心,可是青丘……也是个伤心地。
黑暗降临,仿佛阳光再也回不来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