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璟这次的状况非常不好。
乔婉娩在房间里,看静夜和医师们忙碌着,但是这一次她没有傻站着,而是一直坐在涂山璟的旁边,紧紧抓着他的手。
上午时候还能跟她说笑的清俊男人,此时却躺在那里,面色惨白,胸口微弱地起伏,额上是一阵又一阵的冷汗,他眉紧锁,牙关紧闭。胡珍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撬开涂山璟的嘴,将厚厚的参片压在他舌底,吊住他的性命。
静夜一手端着放到温热的药,一勺一勺地往涂山璟的嘴里喂,然而他一口都喝不进。
“胡大夫,璟他到底怎么样?”终是忍不住,乔婉娩脱口问道。
胡珍刚收回针,他望了乔婉娩和静夜一眼,欲言又止。
“你说实话。”乔婉娩顿了顿,“我虽然嫁给了他,但是也没什么不能承受的。”
“少主……少主他现在药食不进,自绝生机。”胡珍还是说了出来。
自绝生机……
乔婉娩的心沉了下去,所以,璟你是自己不愿意活下去了么。
静夜闻言忍不住哭出了声,她拿着勺的手禁不住抖起来。乔婉娩看了一眼,她松开涂山璟的手,接过静夜手里的药碗和勺子。胡珍将满面泪痕的静夜拉了起来。
“夫人,”胡珍叮嘱道,“我不知道少主到底为何突然这样,他心疾刚有好转又这样被刺激……我只能尽力而为。我和静夜下去继续煎药,我加大一些药量,静夜把药煎浓一些,能喂进多少喂多少,现在只是怕少主呼吸继续这样衰竭下去……如若出现那样的情况,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
“好,我继续喂,你们下去忙吧。”乔婉娩望着涂山璟苍白的脸冷静地说。
胡珍和静夜下去了。
房间里只剩乔婉娩和涂山璟。乔婉娩拿了帕子仔细地帮他擦干净他面颊和脖颈上沾染的药渍,她那样认真和小心,仿佛用力多一份会弄疼这人事不省的人一样。
“璟,你看静夜被你吓的,她手都抖成这样。”乔婉娩平静地说,“她是自小就跟你的丫鬟吧,她胆子那样小,跟着你这样温和的人,也算运气不错了。但是,如若你再这样动不动晕死过去,我看真会把她吓出个好歹来。”
把涂山璟收拾干净,乔婉娩端起那药碗,用勺子自己喝了一口那药。
“确实……挺苦的。”乔婉娩勉强吞咽下去,“我觉得胡珍说的不对,你不是因为自绝生机,就这个味道,别说你了,我喝都费劲。药都有些凉了,咱就不喝了。等胡珍他们熬了新的药再说。”
涂山璟依旧没什么反应。
“璟,”乔婉娩伸手将他的薄被角掖了掖,“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最不喜欢欠人的。算起来,加上成亲那日,你救了我两次……两次救命之恩,你若要离开这人世,我去哪里寻你还恩呢?”
一滴液体掉落在涂山璟的薄被上,很快地被被子吸了进去。乔婉娩怔怔地以手抚上自己脸颊。
原来是她的泪。
自李莲花走后,她多久没哭过了?乔婉娩记不清了,只记得最近的一次是在渔船上救回涂山璟时候,她崩溃的大哭。
乔婉娩握紧了拳,她可以救他一次,就可以再救他回来。
涂山璟,你不可以死,因为我乔婉娩不允许你死。
……
“静夜,新熬的药已经凉温了吗?”乔婉娩抱着一个小坛子进了门。
“嗯嗯,已经不烫了,这次听胡大夫的,我煎得很浓。”静夜好奇问道,“夫人,你刚非要出去,是有什么事吗?”
“我买了蜂蜜,”乔婉娩将手里的小坛子放在桌子上,“我出去这段时间,璟的状况怎样?呼吸可还顺畅?”
“少主他……还是这样。”静夜眼圈又红了,“他不声不响的……也没有转醒的迹象。一夜了……我真的怕……”
“不要乱想,”乔婉娩用汤勺挎了一勺蜂蜜兑进那温热的药里,“你快出去吃点早饭,你也顶了一夜了,饭是要吃的。”
“那夫人你也一夜未睡……”静夜小声关心道。
“我刚在外面吃饱了进来的。你去吧,我买了包子和油炸果子在胡珍那里,你和胡珍一起吃。”
静夜擦了擦眼睛出去了。
乔婉娩将蜂蜜和那药搅拌均匀,又自己尝了一口,确定味道没那么齁也没那么苦的,她才端了碗坐在昏迷的涂山璟旁边。
“璟,这次我加了上好的蜂蜜在里面,已经替你尝过了,觉得可以入口。”乔婉娩伸手抚过涂山璟的眉宇,“你啊,总说自己脾气尚可,你看看这口刁的,还真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少主……不要想那么多,你都想了一夜了,还是那样不舍得醒过来吗?”
涂山璟依然没有反应。
乔婉娩叹气,一勺药一勺药地喂涂山璟。
也许真的是因为药没有那么苦了,一碗药在乔婉娩的不懈努力下喂进去了三分之一。
“璟,你就是想法太多了。”乔婉娩一边擦着涂山璟的脸,一边碎碎地说,“人活于世,本就是要适应这个世间,而不是让世间适应我们的。小时候,我常听师父叫这世间为‘浊世‘,我那时候还不懂,风朗月清的何为浊呢?师父总是笑我傻。长大了,我为了李相夷而撑着四顾门,见多了江湖里的阴谋暗算,你争我夺——亲兄弟为了秘籍反目成仇、恩爱恋人彼此掩藏心计三十多年、母子相残……太多不堪入目的是是非非,我才真的懂了师父所说的浊为何意。可是人立于浊水之中,哪个又能躲得了避的开那溅起的一身泥淖……璟,人生病了可以吃药医治,现在病的是涂山,你总要给它吃药救治的机会。”
“不可以就这样放弃啊。你涂山族又不止你奶奶和大哥两人,全族的老老小小都仰仗着你这个族长。如若你放弃了,谁来救这得了痼疾的涂山?它只是病了,璟,它和你一样,只是病了,病了要吃药,吃药了才会好。”
乔婉娩擦干净了涂山璟的脸,她端详他的样子,鼻梁高挺,眉浓似剑,面颊是瘦削的,睫毛很长,只是整个人是苍白的,仿佛和尘世间格格不入。她伸手点了一下涂山璟的鼻尖。
“璟,这次你吃药很乖,我便要奖励你一下。”
她轻笑着凑近涂山璟的耳朵,低声说了一句话。
“今早我去买蜂蜜的时候,把你搜集好的证据全数……交给了官府。”
乔婉娩不知道的是,听完她的耳语,涂山璟修长惨白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
涂山老夫人的人进门的时候,已然黄昏,乔婉娩和静夜还在房间照顾昏睡的涂山璟。
待看清来人的面容,静夜吓的一哆嗦。
来的人是涂山族掌管族规的胡三姑姑——对于涂山上下的仆人们,对她都是再了解不过,她是涂山老夫人的心腹,轻易是不出。而此刻她带着五六个护卫,来到这里,静夜心脏快跳了出来,她下意识抓住了乔婉娩的胳膊。
“乔姑娘,老夫人请你去一趟。”
乔婉娩似乎并不意外,她淡然地应了,随即转身对着抓着她胳膊的静夜嘱托。
“静夜,一会儿胡大夫还会送一副药来,你在喂给璟之前,记得先把药放温再兑蜂蜜,也不要放太多蜂蜜了,一勺半就可以,否则会太黏腻。”
“夫人,你……”静夜松了手,却紧张地问,“你何时回……”
“我去去就回。”乔婉娩笑了笑,她温柔地拍了拍静夜的手安慰她,“你在这好好照顾璟。”
乔婉娩临走之前,回头又深深望了一眼床上的涂山璟。
结果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我已经做了你想做而未做的事。
乔婉娩心里确是一片清透的释然。
胡三姑姑和乔婉娩的脚步刚刚远去,静夜就慌张地摇晃涂山璟的胳膊。
“少主!”静夜边摇边喊他,她又害怕又不敢喊的声音太大,“少主,静夜求求你快醒醒,老夫人派了胡三姑姑带走了夫人!不知夫人做了什么激怒了老夫人,你快醒醒!”
胡珍端着药碗刚进来就看见静夜哭成这样,他心里一疼,放下药碗就去扶起跪在涂山璟床边的静夜。
“出什么事了?”胡珍紧张地问。
“老夫人……”静夜哭着上气不接下气,“老夫人派人带走了夫人,而且是胡三姑姑亲自来的。她们都没有叫夫人,是叫乔姑娘……我猜是夫人不知为何得罪了老夫人,怎么办胡珍?现在少主还这样……”
胡珍被这个消息惊得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
胡三姑姑最出名的就是刑讯这些女下人们,他作为涂山族的医师自然是对其威名清清楚楚,可是现在他又能如何……
“胡珍……”
就在两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床上传来虚弱低沉而喑哑的声音。
“四年过去,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祖传的针法……”
胡珍和静夜同时回头,却见涂山璟捂着胸口撑着想坐起来,他似乎拼尽了全力,却依然没有成功。
“少主,你……”胡珍怔住。
静夜则忙不迭过去帮忙扶起涂山璟。
太好了,少主醒了,夫人就有救了!
静夜的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
胡三姑引了乔婉娩进了涂山老夫人的房间。
“我听说璟儿病情又重了,”涂山老夫人转身对着乔婉娩,她笑得很慈祥,“真是辛苦乔姑娘照顾我孙儿这些时日了。”
“不辛苦,”乔婉娩沉静地回答,“我既然已经嫁进涂山,自然是要尽职尽责。”
“乔姑娘是聪明人,”涂山老夫人的语调依旧平淡,“尽职尽责,老身是佩服的。只是过于尽责,尽不属于你的责,便容易引火上身。”
“老夫人,”乔婉娩心头有些恼怒,她努力压制住,“您叫我来,难道不问一下您孙儿的病情?您不记挂他吗?璟他现在情况非常不好……”
“我涂山族从来受上神庇佑,我的璟儿定然会平平安安。”涂山老夫人打断了乔婉娩的话,“倒是你,乔姑娘,你今天早晨做的好事。”
“老夫人,这您说的对。我,乔婉娩,从出生到今日,从来没做过一件坏事。”乔婉娩抬头,她无所畏惧地盯着涂山老夫人的眼睛。
“年轻人,要学着沉住气。”涂山老夫人笑起来,“你觉得你的信一定会到你想给的人手里么?这里可是青丘,我涂山族的人又哪里不在呢?”
乔婉娩也笑了。
“老夫人,你以为,我只会交给一个人,或者说,我会只交一份信吗?”
涂山老夫人的脸色变了。
“老夫人您不会不知道巡察司最近在青丘吧?”乔婉娩淡淡地说,“哦,哪怕到不了巡查司的手上也没关系,我托我四顾门派送了一封送去了刑部……”
“够了。”涂山老夫人怒喝一声,一甩袖,一只冰蓝色的冰箭直朝着乔婉娩的面门而来。
乔婉娩想避开,她身后的胡三姑姑不知对她施展了什么法术,让她瞬间动弹不得,一身的武艺无法使出。
无奈之下她只能闭了眼。
神族,还真是过于居高临下地欺负人啊!
在此危急时刻,突然有什么破空而来。那东西从乔婉娩耳侧擦过,击中了涂山老夫人射出的冰蓝色的冰箭,将其打落在地。
乔婉娩定睛一看,是一只银色的冰箭,模样与涂山老夫人的那只如出一辙。她惊诧地转身。
涂山璟一身蓝色外袍,立在门口,脸色沉峻。
“奶奶,内子有错,也不能如此重手。”涂山璟沉声说道,“婉妹千里迢迢自中原嫁入我涂山,您这样对她,于礼不合。”
“你……你居然对奶奶动手!”涂山老夫人指着涂山璟,气的手都在发抖。
涂山璟走近乔婉娩,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拈诀,化了乔婉娩的定身术,乔婉娩身体一松,却被涂山璟紧紧地揽住了肩膀。她惊诧地望着他,涂山璟的面色不再苍白,反而带了一点异样的微微红,他呼吸有力,和刚刚还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样子完全不同。
他?
好了?这么短的时间?
乔婉娩觉得自己脑子有些乱,可是她此刻就在涂山璟温暖的怀里,容不得她质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若说动手,”涂山璟的脸色越发地黑了起来,“您老人家对我动手的次数,也并不少。”
涂山老夫人自然知道涂山璟指的是她为了促成涂山璟和防风意映的婚事而给他下药的那次,她一时间无言以对。
“不管如何,乔姑娘触犯我族规,理应受罚。”一旁的胡三姑姑见状,补充般说道。
“触犯何条族规?”涂山璟眉一挑。
“五十三条,我涂山族女眷不得干预涂山族内贸易往来事务……”胡三姑姑答道。
“哦?所以奶奶,你觉得那是我涂山族内事务?您认?”涂山璟紧紧盯着涂山老夫人,“婉妹送的信,是我要她去送的。此事与她无关,皆是我的主意。”
“璟儿,你……”涂山老夫人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还是涂山族的族长。”涂山璟的语速很快,“奶奶,我族族规的第五十三条,您也多看看。您身体不太好,这些琐碎的事还是交给孙儿处理。”
乔婉娩从未见过涂山璟这样牙尖嘴利的样子,她一时间脑子有点懵。
哦,是哦,算起来,涂山老夫人也算是涂山族的女眷,不得干预涂山族的贸易往来事务……
“天色不早,孙儿这就带婉妹回去,婉妹有做错的地方还望奶奶海涵。”涂山璟紧紧揽着乔婉娩转身就走。
没有人敢拦着他们。
走出涂山老夫人的房间很远的时候,乔婉娩听见里面有瓷器摔碎的声音,大抵是老太太被气得摔了茶杯吧……
这么想着,乔婉娩的手不自觉地搂住了涂山璟的腰,然而乔婉娩却摸到了一手的湿漉漉。她急忙抬眼,却见涂山璟的额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唇色也变得苍白,脸上也没了任何血色。
“璟!”乔婉娩不禁脱口而出。
“抱……抱紧我。”涂山璟话有些跟不上,他的呼吸凌乱起来,“坚持……坚持回房间。”
乔婉娩用力搂住他的腰,支撑着他回了房间。
刚刚一到房间,乔婉娩立刻回身关上了门,等候在房间里的胡珍则直接将摇摇欲坠的涂山璟扶到了床上,他速度很快而熟练地翻了一下涂山璟的眼皮,观察了一下他的瞳孔,然后解开他的腰带,敞开了衣服。
“璟这是怎么了?”变化太快,乔婉娩脑子乱成一团。
“夫人,你被胡三姑姑带走,少主他就醒了过来,为了去老夫人那把你救出来……他用了胡珍家传针法来激发心力才有力气去……”静夜哭啼啼地解释。
“什么……针法?”乔婉娩的手脚发麻,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此针法要扎入人身体的二十一处大穴,才能刺激心脉……但是,这二十一处都是疼痛感最强的穴位,而且这个针不能入体太久,超过了半刻人会没命的!”静夜跪下了,“夫人,少主执意如此,静夜实在劝不住……”
乔婉娩这才看见桌子上摆着一个沙漏,里面的砂已然不太多了。
“夫人,胡大夫要在这时刻内将那二十一枚针全部取出来,但是取针比入针还会痛上一倍。少主现在这样,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
还没等乔婉娩回答什么,她就听到一声破碎的呻吟从璟紧闭的口中传了出来。她整个人都慌了,她疾步过去,抓住涂山璟的手,紧张地看着胡珍动作,他将将取出一枚,涂山璟的手心手背都是冷汗,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乔婉娩紧紧握着他的手,恨不能替他承受这种痛苦。
涂山璟侧了脸,他望着乔婉娩,似乎有话要说,但是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璟,你不要担心我,我不怕,我可是你的乔女侠啊。”乔婉娩看着涂山璟的眼睛说,她的声音有些颤,却很坚定,“所以你也不要怕,我一直都在,我陪你。”
涂山璟眼前有些模糊,却将乔婉娩的话听得很清楚。
乔婉娩嘴上说着不怕,但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涂山璟的手上,和他的汗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汗,哪里是她的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