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是盛夏,唯独早晨还凉爽些。
乔婉娩在涂山府偌大的园子里练剑,她本就是习惯了每日晨起练剑,这段时间因为帮忙照顾涂山璟都有些耽误她练功了,让她很不习惯。所幸涂山府的园子很大,平日里又清静,可以让她安安静静练一会儿。
剑锋一出,割断了一片飘落的碧绿色的柳叶。
然而乔婉娩脑子却没有集中在剑锋之上。涂山璟因为成亲之日那的一激,将心口沉积的瘀血排出,本是捡回来了一条命。但是他似乎并没有太愿意要这条命,而且也不怎么乐意让自己好过。因着脾胃虚弱,端给他的药他当着乔婉娩的面答应的很好,但总是喝几口便丢弃在一旁不动了。东西也吃得很少,整个人每天殃殃地窝在床上,醒了也不怎么说话。
所以他还是一天天的越来越虚弱了。
乔婉娩其实心里明白,涂山璟身体上的病也许还可医,但是心里的沟壑却更难以逾越。她本就是个心软而倔强的人,这种情况偏偏激起了她的好奇和斗志。
一只雪白的鸽子飞进了园子。乔婉娩轻轻一跃,伸手便将它抓了下来。她解开鸽子腿上的纸条,顺手摸了摸鸽子软乎乎的头,那雪白的鸽子喉咙发出舒服的“咕咕”声音,便振翅飞走了。
信上很简单,只有一个字。
“篌”。
乔婉娩的眉微蹙。她给四顾门那边去了消息要四顾门来帮助查一下涂山璟失踪三年的事。这是四顾门的回信。
篌?涂山篌?
所以涂山璟失踪的那三年是被涂山篌所折磨的?那他为什么不说,又不报复涂山篌?仅仅是因为涂山篌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吗……
突然乔婉娩听到身后有微微响动,她习惯性地挥剑一指,却不禁愣住。
是涂山璟。
涂山璟只穿着一件月白色里衣,面色很差,整个人单薄地仿佛会被风吹倒,手里拿着一个碧色的小药瓶有些错愕地立在那里。他低头看了下自己颈间那锋利的剑刃,唇角轻轻一牵。
“婉妹,好剑法。”
乔婉娩急忙收了剑,然后不经意地将那纸条揉成团藏在自己的手心。
“你怎么出来了?你是何时出来的?”乔婉娩问的有些急,她不知道涂山璟有没有看见自己去取信鸽的信。
“刚刚出来而已。”涂山璟将手里的碧色小药瓶递给乔婉娩,他眼神柔和润泽,“今早我见这药瓶落在门口,想着是不是你的东西,就出来找你。”
是治她喘疾的药,乔婉娩向来是随身携带的。
“多谢。”乔婉娩接过小药瓶揣入怀中,她想起自己的喘疾,眼神一黯。
涂山璟却捂着唇低头闷咳起来。
“不如,我扶你回房?”见他身形不稳,乔婉娩心有不忍,她出声建议道。
涂山璟抬头望了乔婉娩,她的眼神清澈,透露着担心和忧虑。其实他没有和她说实话,他站在那里看乔婉娩练剑已然有一会儿了。涂山璟并不是习武之人,虽然涂山族世袭惑术,他所擅长的本也就仅仅是惑术而已,但是他却能看出乔婉娩的招式灵动轻巧,剑术不花哨,是颇有些造诣的。乔婉娩很美,而且那样的明媚而……健康。
自己这身千疮百孔腐朽糜烂却还苟延残喘的病躯,与她一比,更似云端与泥淖的距离。
“不用,谢婉妹好意。”他回绝了。
“呃……好。”乔婉娩并没有很意外,涂山璟在她眼里本来就是对陌生人极度疏离了,他都肯听她的建议唤她“婉妹”已经是让她吃惊——而那,也算是她极少的勇敢走的一步。
乔婉娩跟在涂山璟的身后,看着他慢慢地一瘸一瘸地向房间走着。园子里的路并没有那样平坦,兀自会有些石子,涂山璟的身形突然一歪。乔婉娩叹口气,还是上前一步站在他身侧。涂山璟下意识地以手附上乔婉娩的肩膀撑住了自己。
他既然怕别人的触碰,那乔婉娩就让他自己去主动罢了。
涂山璟站稳,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如同触电般松开了抓着乔婉娩肩膀的手。
“我……”涂山璟的面上浮了一丝可疑的红。
“我不介意。”乔婉娩猜到他想说什么,“也不必道歉,你慢一些走,会稳一点。”
其实已经很慢了,涂山璟想。
从前他和小夭在一起,小夭总是走得飞快,她遥遥地在前面会说,十七,你不要跟着我了。
所以她现在不要他了。
从一开始,他便是跟不上她的,她也不愿意停下来等等他。他们是注定难以交集而长久的。
乔婉娩不知道涂山璟内心所想,她只是觉得这个人是有些摸不透的执拗和倔强,但是他看上去却那样的……
破碎。
仿佛只要碰一下,就会碎裂掉。
年少的时候她与李相夷逛集市,他为了哄她开心买了一对胖乎乎的瓷娃娃给她。她欢喜地捧着瓷娃娃,却不防被路人撞了一下,那男娃娃脱手而出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她觉得十分可惜,便低头将那些碎片拾起用帕子包了,又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将那男娃娃一片片粘了回去。李相夷见了还说碎了就碎掉了,买个新的不是更好?而乔婉娩却坚定地觉得,这男女娃娃是一对,一个碎了修补好了不就行了?换个新娃娃就算再好,也不是原来那一个了,未免太绝情些。
对娃娃如是,对感情乔婉娩也是这样。
她很想修复她和李相夷的感情,所以她坚持找了他十年不曾放弃。可惜,时间是很残忍而现实的东西,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
涂山璟和乔婉娩刚还是一前一后走着,而此刻两人却不知不觉并了肩。
……
这天夜里突然开始下雨。
起初只是闷热异常,因着老太太吩咐,乔婉娩是住在涂山璟的卧房的。但是她见涂山璟病成这样,又很排斥别人的接触,便在晚上的时候在璟的床边打了地铺休息,也更方便照顾他。乔婉娩行走江湖多年,这种情形她并不觉苦。只是涂山璟很过意不去,他不停客气地跟她道歉,但是乔婉娩就笑笑不说什么,末了,他便也不说话了。
太闷了,乔婉娩有些睡不着,她便从地铺起身去看看香炉里的香。等她刚刚把那香续上的时候,窗外的雨突然就大了起来,伴随着风,吹着窗户簌簌作响。
乔婉娩趿着鞋子把窗关紧,将那瓢泼的大雨和急烈的风隔绝在了屋外。
一道闪电在窗外掠过,照的屋里突然明亮起来。就那样的一闪而过的光,乔婉娩发现涂山璟在床上面朝里,蜷缩着那样紧,像一只被困的小兽。
他好像……不太舒服。
乔婉娩感觉到异常,她将烛台点燃,一手端着烛台,一边小心地走近涂山璟。
“璟,你还好么?”她轻声问道。
然而涂山璟却毫无回应。
乔婉娩定了定心,还是下了决心伸手轻轻抚上他的额头,却被那热度烫得一愣。
涂山璟发烧了。
乔婉娩把烛台放好,借着微弱的烛光,她看到他牙关紧闭,整个人在发抖,好似忍受极大的痛苦。
叹了口气后,乔婉娩将他翻了过来,打湿了布绢盖在涂山璟的额头帮助他降温,可是却见他神色依然痛苦难当,迷迷糊糊中,她听见他的呓语。
“腿……”
是腿疼吗?乔婉娩突然反应过来,今夜这样大的雨,潮湿如此,涂山璟既然腿有旧患,是最怕这样的天气了。她想起静夜给她的药油,于是急忙取了来,她垂首在昏睡的涂山璟耳边轻轻说。
“璟,我一会儿便帮你腿上涂些药油,你就会好受些了。”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轻柔一些。
借着昏黄的烛光,纵然乔婉娩是有一定心理准备却依然被涂山璟的腿上的状况所惊到,原来,他的疤痕不光是前胸后背皆有,连腿上都是。她倒吸一口凉气,干脆将他裤管又往上推了一些。
大腿内侧的伤痕更是触目惊心,是烙铁和刀割的痕迹——这人究竟是多恨涂山璟,竟然下得如此毒手。
涂山篌?
纸条上的名字再次进入乔婉娩的脑海。她晃了晃头,赶走这些杂乱的思绪。她将药油一点点涂抹在涂山璟的腿上,他的腿骨应该是被反复折断过又接上,但是没有长好,因着潮湿那痛应该是钻心刻骨的。
许是那药油起了功效,涂山璟面色好了很多,昏沉中他喃喃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乔婉娩侧耳细听。
“一定不会……在你想依靠的时候……我……不在……”
乔婉娩一愣。
涂山璟似乎魇在噩梦中,他挣扎着说着,手是无意识地抓住了乔婉娩的袖子。
“对不起……别走……”
乔婉娩拽了一下没有拽开,只好认命地坐在他身边,放下手里的药油,又顺便将他的被子盖好他的腿。
今夜,又得坐着睡一夜了。
她有些无奈地想着。
窗外雨声愈来愈大,但是却被那窗紧紧地关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