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夫人刘氏的院子,正房走廊的西首,有一道木门。
从木门进去,就是一个面积挺大的池塘花园,四周有游廊,花园中假山凉亭绿柳红花,水面上是曲折的赏景小石桥。
花园的正北面一所静静的四合小院落掩映在绿树之间,那就是如意公子平日的住处——宁蘅苑,自小就由奶妈李婶娘带着他住在里面。
时光一晃就过去了好几个月,如意住在他母亲的正房大院里,整天闷闷不乐的。他的心中还是在思念牵挂着春花、秋月等四人,隐隐地又有些愧疚。
可是西首的木门成天锁着,他既见不到这四人,也很少听到家人谈论她们。
眼前现用着的几个小丫头,木木讷讷的不敢说笑,如意心中甚是不爽。
宁蘅苑外院有个后门,如意好几次带着小厮转过去看,也是紧紧关闭着,叩门无人回应。
如意很想进自己的住处看看,没奈何不得其门径,又不敢问母亲,只得摇头叹息。
偶然听人说那四个丫头都已经被自己家人接回去了,他深感不解,见到李婶娘时就忍不住地问:“婶娘,不是说春花她们是从小买来的吗?怎么这会子又冒出家人来?”
李婶娘讪讪地笑道:“少爷,这人哪个不是爹娘生养的,她们怎么就不能有家人了?先前说她们是买来的,是为了让她们断了念想,好安心尽责地伺候少爷。而今姑娘们都已经长大了,放她们回家不正是府上老爷太太的恩典吗?”
“那干嘛整天锁着门?打开不行吗?”
“少爷,这我哪里知道,听说是要整修,院子又大,防止闲杂人进入吧!”
如意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就不再追问了,时间一长,果真慢慢地把这四人淡忘了。
又是一年的中秋节,谭府上从早到晚忙忙碌碌安排节日庆贺。一面向各处送节日贺礼,一面又收礼、回礼。
中午谭老爷在前厅宴请自家的各房主事,有各田庄管家,家事总管,账房先生,还有谭学究等人;晚间宴请商铺掌柜和谭城镇上生意往来之人。谭夫人也在后院花厅安排宴席,带内眷一起吃酒赏月。阖府上下一派热闹喧腾。
如意感到无趣,吃了晚饭,就懒懒地回自己住的西厢房看书。刚看不到三四行字,就觉得一阵困倦晕眩,朦朦胧胧中,他起身走向正房走廊西首的木门。
门没锁,只是虚掩着,他推门进入花园。只觉花园内月光格外的皎洁,如银的清辉静静倾泻,连阴影处也显得分明。
他不由得信步向宁蘅苑走去,看到宁蘅苑中隐隐约约有灯光。如意心下一喜,就加快步伐走过去。
一步跨上台阶,推开院门,果见月光笼罩下的院子里,从几扇窗户内射出橘红的灯光来。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走到夏雨的房前,从门缝内向里面偷看。
梳妆台上点着一对大红的蜡烛,一个身着红妆的十五六岁娇小女子正对着镜子梳理长发。如意认出那女孩正是夏雨。
女孩边梳理头发边对着镜子发呆,浑然不知身后走来一个人。当她猛然看见镜子里自己背后的那个人时,那人已经从身后一把把她抱住,一张俏脸已经贴在了自己的面庞上。
“少爷,你这是从哪里来,吓死奴家了!”夏雨并不慌张,而是娇嗔地说。
“好姐姐,你们想死我了!”如意一边说,一边双手就开始乱揉。
“少爷就会骗人,这么久了也不见你来看看奴家!”
“哪里是我骗人,是他们骗我说你们都已经被家里人接回去了。”如意说着,低下头就去噙夏雨那两片胭脂红的饱满嘴唇,夏雨也不避让。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从门中吹入,如意浑身打了个寒颤。
转头去看,眼前突然出现另一个红装女子。那女子披散着头发,浑身湿漉漉的正从头发、衣服上往下滴水,那苍白的脸赫然正是夏雨。
如意大惊,再回头来看手中抱着的夏雨,哪里是什么夏雨,而是一个张口吐舌,眼鼻歪斜的秋月。
如意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觉汗毛倒竖,血液凝固。
“少爷,我好冷,好冷啊……”
一声声凄厉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如意吓得“妈呀!”一声大叫。
厢房外间正在灯下玩耍的两个小丫头闻声赶紧冲进来,大喊:“少爷,您怎么了?”却只看见如意儿直挺挺地躺倒在地,面色如纸,口吐白沫,已是不省人事。
一个小丫头急急忙忙跑到后院,对夫人汇报:“太太,太太,三少爷他不好了!”
谭夫人正在和几个内眷品茶闲谈,一听此话,就十分恼火:“什么事?少爷怎么了?”
“少爷晕倒了……”
“啊!在哪里,快…快…快带我去!”
“西厢房里……”
几个女眷也跟在后面快步向正房大院的西厢房跑去。
三少爷晕倒了,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阖府上下。谭老爷脸色很差,众宾客见晚宴也差不多了,谭府有事,就都知趣地一一起身告辞。
谭家赶紧派人去镇上请来了医生顾老先生。
顾先生来到西厢房,谭老爷一面让一干闲杂人员退避,一面又要给顾先生奉茶。
顾先生挥挥手说:“不急不急,待老夫看看再说。”
丫鬟婆子站在房内,谭夫人坐在如意的床边,拉着如意的一只手不停地低声哭泣,抹着眼泪。女儿玉奴靠在她母亲身边,呆呆不知所措,只能陪着她母亲一起哭。
顾先生上前给夫人施了一礼,夫人这才起身还礼站到一旁。
老先生坐在床边,先试了试体温又翻了翻如意的眼睛,先拿起左手再拿起右手静静地诊脉,才对夫人老爷说:“谭老爷夫人不用着急,依老夫看,这孩子是惊吓过度,惊厥昏迷。只要服下镇静安神汤剂,静静休养数日即可,没有什么大碍。”
顾先生开了药方,又叮嘱如何煎药服药后就乘着小轿离开了。
这里,如意儿牙关紧咬,哪里喂得下去汤药。勉强喂了几次药,到半夜也依然没有一丝好转的征兆。
第二天,顾先生又来诊脉,下针针灸,弄了老半天,也依然毫无见效。
顾先生无奈摇头说:“老夫也是无计可施,大概是小少爷中了什么邪气也未可知,非药石之可医治者,不如谭老爷再请高人看看!”
谭家就又忙着另请医生、道士来看,各人所说大体相似,但所施却同样丝毫不起作用。
谭天赐在床上一躺就是六七天,不但病情不见好转,反而一天比一天严重。到第七天之上,已经是气若游丝,命悬一线了。谭夫人眼睛都哭肿了,谭老爷也是一脸黑线,但毫无办法。
谭老爷唉声叹气,偷偷地出来交代谭兴全准备少爷的后事。不想这事被谭夫人知道了,叫来谭兴全,当着老爷的面,大声哭骂:“阖府上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知做了什么亏心丧德的事要报应在我儿身上。你要去买棺材,就买两口,我陪着我儿一起去死!”
“生死人而肉白骨,妙手回春,专治天下有缘之人--阿弥陀佛!”忽然,一声悠长的佛号从前门直传进来。
谭夫人闻言,精神一振,停止哭骂,指着谭兴全急急地叫道:“快快快,有请大师!”
谭兴全赶紧跑出去,不多时,引进来一位五十多岁的和尚。
那和尚头皮锃亮,面相倒也生得周正,白面长髯,青布僧衣,绑腿麻鞋,显得很干练。
和尚对着屋内众人竖掌行礼,道一声“阿弥陀佛”,即走向如意儿的床边,略看一眼,左手从衣衫里拿出一个光莹碧绿的鸽卵大小的玉石,右手骈指伸出在空中飞速点划,口中念念有词,随即对着玉石一点道:“疾!”
那玉石顿时大放光芒,水蓝色的青光照彻整个房间。
和尚把那玉石挂在如意的胸口,口中又念道:“大劫将至,红尘磨难;痴儿快醒,回头是岸。”
如意在昏昏沉沉中,只觉得自己身处云雾深处,夏雨、秋月在前方不远处冲着自己微笑招手。他全然忘记了之前的害怕,提着袍子的下摆,迈开双腿,紧步在后追随。
“姐姐为何要装鬼吓唬我?”如意边跑边问。
“咯咯咯咯,公子你怕了吗?害怕了你就别来了!”秋月回眸冲他灿然一笑。
“我才不怕呢!和姐姐们在一起,就是死了我也愿意!”如意大笑着追过去。
“那好,我们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保你玩得开心!”夏雨微笑着说。
“好姐姐,告诉我那是什么地方?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公子快看,就是那里!”夏雨说着,用手一指前方。
如意举目看去,前方大雾里隐约显出一座青色的城池,城墙上遍插桃红旗帜。城门往里,往来的都是衩裙靓女,搔首弄姿,千娇百媚,连那守城的兵士也都是粉甲红盔的美女子。城门楼上赫然书写着“女儿城”三字。
如意大喜,紧随着夏雨、秋月,就要奔入城中。
忽然,空中光明大盛,一圈圈水波色的青光笼罩下来。秋月、夏雨不见了踪影,女儿城及那无数的靓丽美女纷纷化作齑粉,随风散去。
如意大惊,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着:“大劫将至,红尘磨难;痴儿快醒,回头是岸!”
如意仿佛遭遇当头棒喝,神智渐渐清醒过来。
“公子有反应了,公子动了,公子醒过来了!”一个眼明的小丫头大声叫嚷起来。
众人闻言大喜,赶紧都凑上前来细看。果然,只见如意的喉头上下耸动,发出咕咕的声音,不一会儿,他就睁开了双目,眼瞳清明,面上也瞬间恢复了红润之色。
谭老爷、谭夫人大喜过望。刘夫人一把抱着如意,老泪纵横:“我的儿呀!你这是怎么了?你吓我为娘了!”
谭世臣也激动得流下了眼泪,他擦擦眼角,赶紧来找和尚表示感谢,但是哪里还有和尚的影子。众人也都十分惊奇,不知道那个和尚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如意坐起身:“娘,我已经没事了,你就放心吧!”
说着如意低头去拿胸前悬挂的玉坠,那玉坠却瞬间也消失不见了。
众人惊呼:“不见了,不见了!”
如意却并不惊讶,他感到有一团流光从指尖倏地一下飞起,没入了自己的眉心,在他直觉感受到的地方闪闪发光。他的四肢百骸仿佛一下子舒张开来,身体变成了一座无底的深渊,无限的宏阔,似乎要把世上的一切东西都吸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