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纪元从安纪村回县学, 主要原因也并非为躲着三叔家。
他在安纪村的事已经忙完了。
帮赵夫子家秋收,跟安叔公谈冬日青储料,又跟大海小河他们叙旧,也该回来继续读书了。
回县学之前, 又去了趟牛家。
牛老爷自然欢迎纪元, 青储料的事更是直接定下, 剩下的不用纪元操心, 到时候安叔公会来谈具体的份额。
七日的假期,现在是第四日, 算下来三天没好好温书,不过每日的二十大字还在练。
这几日的大字写完后,依旧送到尊经阁。
尊经阁的老夫子今日罕见不在,他把大字放好,便直接回丙等堂。
丙等堂里没几个人,此刻安静得很, 正适合背书。
还是钱飞跟李廷找过来, 这才打破平静。
李廷竟然也提前回来了?
“我昨日就回了,没想到你也提前过来。”李廷说着。
他家继母看他不爽快,还在因为一套十两银子的新书不高兴, 李廷索性直接回县里,然后去找钱飞玩。
钱飞还道:“听说你回来了, 我们就立刻来找你。”
“你怎么不去我家啊,我爹可想你了。”
纪元的好名声好成绩大家都知道,哪个家长都愿意让自己孩子跟他一起玩。
现在钱飞的成绩在县学也不错, 钱飞他爹做生意的时候都有光。
再知道跟纪元是好友, 那更不得了。
名声这东西, 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纪元笑:“三天没看书了, 就怕把东西给忘了。”
七月份底放麦假,就没月考。
这样一来,很容易松懈。
纪元不愿意懈怠,自然要好好读。
但今日也差不多了,左右放假,不如出去走走。
见纪元站起来,钱飞跟李廷一左一右夹着他:“这才对嘛,明日,明日咱们三个一起学,今天晚上去吃酒楼,如何?我请客!”
钱飞惯爱请客,但纪元青储料的买卖点都谈妥了,他不好让钱飞再请:“我同你一起付钱。”
李廷也道:“别啊,咱们三个平分,我爹私下给了些银钱。”
说起来,不止钱飞一人是县学的受益者。
李廷的他爹原本对他读书也不抱什么指望,考上县学之后,才想着买整套的书。
现在正荣县县学的名声起来,那就更不一样,走哪都说自己儿子是读书人,私下自然给了贴补。
但钱飞跟李廷心里清楚,如不是有纪元这个勤学的好友在,他们说不定也松懈了。
一想到这,就觉得纪元这样的品格,实在难能可贵。
三人说着,去了县城最新开的酒楼。
听说做的是川菜,比着他们正荣县的菜色要更鲜香麻辣,很多人都爱吃得很。
“味道有些辛辣,但听说那边的厨子已经减轻辣度了。”
“反正滋味是好的,我也没吃过,咱们去尝尝。”
川菜?
纪元眼睛一亮,谁会不喜欢吃川菜啊。
没想到他们这个小县城还会有这样的酒楼。
三人去的时候,新开的酒楼人头攒动,还好钱飞早早预定位置,这才有地方坐。
二楼都是用屏风隔开的单独位置,这地方也清静。
进来之后,就能闻到川菜特有的麻椒辣椒味道。
想来这一餐也不会便宜,古代的香料不算便宜。
三个少年点了四菜一汤,配着米饭再好不过。
本地不产稻米,面食居多,米饭算是调剂。
饭菜一端上来,纪元便食指大动,刚要下筷子,就听到有人道:“那就是纪元?”
听到自己的名字,纪元下意识抬头。
因为是放假,纪元他们都没穿县学的衣裳,能认出来他们的人并不多。
纪元看到眼睛躲闪的刘嵘,那边勉强打了个招呼,纪元也点点头。
刘嵘今年十三,他身边有个比他高一头的少年,看着十五六的模样,脸上写着兴奋。
那个少年看着肥肥胖胖,表情带着不一样的夸张,好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盯着他们这边。
李廷下意识皱眉,钱飞反而有些想躲。
“张宝山。”
“这是谁?”李廷问道。
钱飞压低声音道:“刘嵘的表兄,叫张宝山,咱们县城有名的人户,他叔叔在江浙一带当官,他爹是县城商会的会长。”
商会会长,自然不是钱飞家这种普通商人能比。
而他家也并非商籍,算是士族,这些铺子,不过是他们家的产业罢了。
一定要说的话,这就是标准的豪绅家族。
江浙一带又是富裕地方,在那边当官,可见其前途远大。
这样的人家在正荣县必然首屈一指。
不过钱飞为何这样怕。
钱飞继续小声道:“张家跟刘家还有姻亲。”
“所以在正荣县,他们谁都不怕,也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人的。”
钱飞虽然说得隐晦,纪元跟李廷却听明白了。
正荣县高门大户没几个。
刘嵘家算一个,毕竟有举人的祖父,如今虽然致仕却也有些人脉。
另一个是张家,张家二房的在江浙当官,算是势头正好。
这两家结亲,势力自然更大。
怪不得刘嵘跟张宝山一起,关系格外好。
大家都是同龄人,看样子钱飞也被这个叫张宝山的欺负过。
钱飞低声道:“之前被他骗过很多次。”
“他知道我家是经商的,笑话我家不通文墨,一会骗我买紫毫笔,一会骗我买假画。”
“当时很是给我爹丢脸,就是去了县学之后,这事才好转。”
原来还有这档子事。
看来钱飞努力学习,考入县学,也有这个张宝山的缘故。
说起来,当初入学时,纪元确实听到钱飞说紫毫笔被骗的事,他家小厮也习以为常。
见钱飞忐忑,纪元干脆把屏风挡着,开口道:“咱们是来吃饭的,不用管他们。”
“不用管谁?”
张表兄早就想过来,见他们嘀嘀咕咕,忍不住走上前,正好听到纪元的话。
钱飞起身,跟张表兄见礼,自己的爹在人家爹手下商会做事,自然要客气。
张表兄却不在意钱飞,只盯着纪元道:“你就是纪元?”
纪元点头,他只想吃口川菜,怎么就这么难。
筷子夹了口鱼香肉丝。
这勾芡不错,配着米饭应该绝佳。
张表兄这才看向钱飞,嗤笑道:“你怎么那么蠢,就让别人白吃白喝你的?”
钱飞道:“没有的事,我们一起付钱。”
“他这么穷,付得起吗?”
这位张表兄说话夹枪带棒,看样子就是冲自己来的。
说了这话后,似乎还觉得不够:“听说他在学校天天蹭吃蹭喝,也就你这蠢货愿意帮着两个穷鬼。”
“这人也是,还县学学生呢,占便宜占到学校外面了,穷得成这样,还上学啊?有这功夫还不如老老实实放牛,也让你叔婶家减轻负担!”
这些话句句都在说,你这个穷鬼有资格上学,有什么资格在县学读书。
不如回去放牛!
纪元听得莫名其妙,放下筷子,开口道:“今日酒楼客满,你们是没位置吗,等我们吃完,正好可以坐着。”
这话一说,张表兄带了震惊。
他们来的确实晚了,不过掌柜的已经去帮忙收拾出一个新的包厢,他们张刘两家怎么会没位置坐。
而且普通人见到这种情况,难道不应该邀请一起坐吗?
这会竟然要自己等?
凭什么!
刘嵘皱眉拉了拉张表兄:“表兄,去吃饭吧,你不是惦记很久了。”
被刘嵘强行拉住的张表兄怒上心头。
旁边伙计见此,赶紧来劝。
这一群少年郎,说不定就打起来了,还是赶紧分开的好。
见张表兄离开,钱飞松口气。
李廷也觉得那人蛮横,很是不喜欢。
坐到专门包厢的张表兄越想越气,对仆从道:“去,把绸缎铺的那个什么,就纪元他堂哥喊过来,说本少爷请他吃酒楼!”
刘嵘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他这个表兄一向任意妄为,谁也没有办法。
就连他姑姑,也就是刘嵘的亲娘都管不住,他说了也不会听的。
再说,刘嵘也有点好奇。
他堂哥的人去查了,还真跟纪元堂兄说的一样。
纪元去读书之后,他堂兄就不读了,很像是一家只能供应一个。
而且纪元爹娘离世之后,确实一直在他堂兄家住。
不多时,穿着伙计衣裳的纪利气喘吁吁地过来。
东家少爷请他吃酒楼!
这种好事他肯定过来!
上次在张少爷这说了不少纪元的坏话,对方非常爱听,看样子还想要纪元读书的名额,自己肯定帮忙啊!
只要讨好了东家少爷,什么好日子都会有!
他在张家绸缎铺快一年了,自然知道张家的势力,他家在商会那可是说一不二!
人家少爷指头缝露出一点,就够他吃很久了!
现在就不带他来吃酒楼了。
天知道绸缎铺其他伙计听到后,脸上的表情有多精彩。
纪利一来,立刻点头哈腰。
他的模样让刘嵘看得恶心,这里的饭菜又有些辛辣,干脆放下筷子。
张表兄却道:“你,给我说说纪元平时怎么欺负你的,怎么占你家便宜的。”
啊?
这要怎么说。
他之前不是讲过吗。
张表兄道:“打开门,大声说。”
大声说,为什么啊。
刘嵘立刻反应过来。
新开的酒楼那么多人,今日说的事,明日就会传遍整个正荣县。
真说出去,那纪元的名声就完了。
流言这种东西传的最快。
更别说现在县学在风口浪尖上。
因为这次县学考上秀才的学生很多,多少人都盯着县学的名额,都想进去。
就算纪元这事是假的,有些人都能传成真的,让自己的子弟进去。
“不行。”刘嵘皱眉,“纪元是县学的学生,你这样做,让县学怎么办。”
“很快就不是了,品行低劣的人,怎么配在县学,你知道现在多少人想进县学吗?!”张表兄打定主意,一定要这么做。
纪利还有点犹豫,但被张表兄一脚踹到门外:“说啊!你不是很能说吗!说得好听了,少爷我赏你一百两银子!”
多少钱?!
一百两?!
刘嵘赶紧给小厮使眼色,那小厮也机灵,趁乱去找纪元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纪元知道这事,肯定能解决,刘嵘莫名对自己同窗有这个自信。
他确实一直觉得纪元压他一头,可也该从学习上比过去,不应该在这上面动手脚。
刘嵘一向不喜欢张家的做派。
但自家已经没人当官,反而是姑姑嫁得张家人考出来。
所以再不喜欢,也要跟着张表兄。
按照祖父的话说,这是维护好官场上的关系。
十三岁的刘嵘即便再聪明,也会为这些事感到心累。
那边吃过饭的纪元听说此事,下意识皱眉。
李廷跟钱飞也是头一次听说有人能这样恶毒。
今日新开业的酒楼那么多人,来这吃饭的,也不乏正荣县有钱有势的门户。
若这能让纪元堂兄胡言乱语,以后纪元怎么办?
便是他以后科考,说不定也会被人告到衙门上去。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谁说得清楚啊。
纪元面容不变,眼神微冷。
本以为纪三叔他们住在安纪村,翻不出什么花样,没想到还有个纪利,纪利的东家儿子也对上县学有兴趣。
这大概就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前段时间他们还在说,夫子教谕他们被想来走后门的人烦的不行。
没想到歪心思就打到学生头上。
纪利在县城豪绅家当伙计,这倒不稀奇,县上有名有姓的就那么几家,撞到很正常。
但纪利万万不该这样做。
纪元眼神微敛,开口道:“走吧,看看热闹。”
李廷跟钱飞莫名觉得这样的纪元似乎有些可怕,但具体哪里可怕又不知道。
明明他还是笑模样啊。
纪元走到张表兄刘嵘的包厢门口,那门大开着,门口站着的正是他的堂兄纪利。
纪利终于鼓起勇气,要赚那一百两银子,他都被东家少爷踹一脚,不赚白不赚。
谁料纪元过来,又一脚把他踹进门里。
虽说纪利今年十四,纪元今年才九岁。
可经常锻炼的纪元卯足劲踹一脚,还是让对方踉踉跄跄摔到门里。
纪元淡定走进去,对李廷钱飞道:“关门。”
关门?!
方才把他们拉开的伙计,这会更怕了。
一群年轻人,这再打起来啊!
不过听里面的动静,好像又很温和,有个年轻的声音气定神闲地说话。
算了,还是赶紧找掌柜的吧。
也不知道这些少爷们的家长在哪!能不能找到!
纪元确实气定神闲,笑着问纪利:“堂哥,你要说什么?”
纪元的动作吓住一群人。
刘嵘都没想到纪元会这么做,难道纪利说的都是真的?
想来纪元的性子,确实不会吃亏吧。
纪利一路跑过来,酒席没吃上,生生挨了两脚,脸上龇牙咧嘴:“纪元!我就说了!就是你抢了我读书的机会。”
“抢了机会不说,连兽医都不让我当!还带着一群人在我家吃吃喝喝。”
“你对得起我们家吗!”
纪利骂骂咧咧,想着那一百两银子,更是添油加醋道:“知道你没爹没娘,我爹娘对你多好啊。”
“冬日里,冬日里还让你的屋子里烧柴暖和,我们都没有!”
“读书的机会也是紧着你,当初你考县学的时候,吃得多好!”
“我家仁至义尽了!要不是看你可怜,谁收留你啊!一个丧门星!”
“你爹娘都是你克死的!”
你爹娘都是你克死的。
你天生命硬。
所以活该受苦。
这些话听在纪元耳朵里,也从小纪元的记忆深处挖掘出来。
纪元微垂着眼,记忆里的小纪元原本也是活泼的。
爹娘死后,更不是一日变成那样。
他穿过来时,看过小纪元的样子,挨打挨骂一声不吭,整个人麻木得像是没有灵魂。
只有被骂克死爹娘的时候,他的心才会有所触动。
五岁的小纪元不懂什么是克死。
但六岁七岁的小纪元听明白了,他爹娘是因为他才死的,他天生命硬。
所以挨打不能哭,挨饿不能说。
麻木地承受着一切。
死之前还在说,他好饿。
而对方,肯定是看出来小纪元把这些话听进去了,所以一口一个丧门星地喊。
是啊,骂人的时候不骂狠点,又怎么叫骂人。
直到小纪元死了,变成他在这,还在听这些骂。
可惜了,他这个灵魂,直接给对方一拳,再踹上一脚。
纪元笑了下,又一脚踹过去,笑眯眯道:“纪元要是真的命硬,就该把你们一家全都克死算数。”
刘嵘跟张表兄已经被纪元嚣张的模样惊到了。
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纨绔啊。
纪元拉了张凳子坐下。
说别的,他倒是不生气。
一要损害他的名声。
二又要污蔑被他们早就逼死的小纪元。
实在触了他的逆鳞。
纪利被纪元这样子吓到,想要张牙舞爪上前,可纪元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
十五岁的李廷,十三岁的钱飞,他怎么可能打得过。
纪元把袖子挽起来,指着上面的伤疤:“这个痕迹,是你留下的。”
“冬日里,你说五岁的纪元偷偷烤火,所以把纪元推到火盆上。”
“这个疤就是当时留下的。”
纪元又挽起裤子,小腿上的伤赫然醒目:“这是六岁的时候,纪元劈柴的时候把腿给割伤了的。”
五岁因为烤火,被推到火盆上?
六岁就要劈柴?
这,这是人过的日子?!
哪家小孩会是这样啊。
剩下的伤痕纪元懒得展示,只是盯着纪利道:“至于抢了你的上学机会。”
“纪利?你怕是三字经都不会背。”
“我用得着抢你的?”
“抢,也要看你有没有。”
“你不过是个废物罢了,你说对吗。”
纪元的话不紧不慢,如果不仔细听内容,他好像在夸人一样,这样的语气,加上纪元说话时还扫过张表兄的脸。
总感觉纪利跟张表兄在一起挨骂!
“纪元!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我要打死你!我怎么不早点打死你!你才是废物!你当初被我打得都站不起来!”纪利挣扎着上前,被李廷直接按住。
刘嵘也对下人道:“快,快按住他。”
等掌柜匆匆赶到时候,包厢里已经恢复平常,只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被按在地上。
小厮而已,也没什么要紧的。
掌柜赶紧出了房间,另外三个人也走了出来。
这三人中最小的那个气度不凡,眼神瞥了一眼,总觉得似笑非笑。
房间里还传来刘嵘的声音:“说了不要惹他。”
张表兄咬牙,他怎么知道纪元那么难缠。
刚刚那纪元的表情,他都吓到了。
这事,真的就这么了了吗。
明明进县学的机会就在眼前。
酒楼外面,李廷跟钱飞深吸口气。
纪元到底怎么弄的啊。
刚刚气势太足了吧。
两人还在感慨,就听纪元道:“有没有兴趣,赚笔钱。”
赚笔钱?
怎么赚。
纪元看向钱飞:“那个张表兄不是骗了你不少银子,这次就给弄回来。”
也让这位再也不敢招惹自己。
更要让纪利直接滚蛋。
啊?
这要怎么做啊。
钱飞自然愿意,李廷也觉得这热闹有意思。
“还有三日的假期。”
“三日里,等着看好戏吧。”
别人的假期,要么吃喝玩乐,要么帮家里干农活。
钱飞跟李廷的假期,前三天还算正常,第四天见到纪元后,就不同寻常了。
两人按部就班听纪元的吩咐。
要他们做的事也简单,就是在酒楼茶馆说县学的事。
他们买通几个县城的懒汉,这些懒汉没事就在茶馆一坐就是下午。
让这些人传消息,是最简单的。
而茶馆这些地方,又深受“读书人”的喜欢。
不过那话刚开头,就引来不少人关注。
没有其他缘由,谁让这事关乎声名大噪的县学,关乎正荣县的小神童纪元。
“纪元刚入县学的时候,考了个倒数第一。”
“如今半年过去,直接变成前十,听说还有进步的可能。”
“你们猜为何?”
为何?
众人看过去。
在场的读书人,谁不想知道原因。
或者家中有学生的,自然也想效仿。
“是他那手字!”
“不信你们去找县学的学生打听打听,他是不是因为那手字,排名才迅速提高。”
“他那手字,可是最正宗的台阁体,这你们懂了吧。”
此话一出,不少人心里顿时升起希望。
学纪元的勤奋,是不大可能了。
但要学他的字,是不是可以啊。
李廷跟钱飞感觉的出来,纪元堂兄怎么半遮半掩编排他的,他就用同样的招数打回去。
要说纪元的排名,确实有字写的越来越好的原因。
可他本身的真才实学,才是进步的底气。
其实外人也许知道,可学问一时半会提升不了,字总能学吧。
殊不知,这练字很需要坚持。
纪元的坚持他们都看在眼里。
每日细细琢磨的二十大字,从不间断。
昨天要不是他们去喊,纪元还在县学读书。
这般的刻苦,才有如今成就。
以纪元这般天赋,都要加上刻苦,何况那些庸才。
可天才的名气出来,多的是人效仿。
盲目也好,寻求进步也好,都会自动成为焦点。
到最后,他们派出去的人,再抛出最后一个答案。
“因为纪元有一副好字帖!”
“姜帖!”
姜帖?!
这谁人不知?!
姜立纲,书画双绝的大家。
如今许多书籍,许多官府的石刻碑文,还都是他的字。
科举之上的书写,多也是以他的为标准。
用现代的话来说,印刷体怎么写的,他就怎么写。
跟这样的字帖练习,能不好?!
原来是这样!
纪元是这样提高成绩!
提高排名的!
“要是能跟纪元这样学,说不定下次县学入学考试,大家也有机会!”
钩子埋的那么深。
自然要有鱼饵。
鱼饵便是,入县学。
如果说去年正荣县招生,都有六百多人报名。
过了今年的童试之后,只怕要有一千六百人了。
特别是县城的学子们,个个更加追捧姜帖。
纪元依旧在县学明伦堂坐着,见钱飞跟李廷都看他,好笑道:“放心,很快就会有人找上门。”
昨天被他羞辱过的张表兄肯定不高兴。
按照那人的恶意揣测,肯定会想自己的“姜帖”到底哪里来的。
钱飞听此,立刻坐直:“好的!接下来到我表演了!”
跟酒楼的川菜一样,张表兄上来便以为,那是钱飞请客,自己是花钱飞的银子。
有千金难求的姜帖在,第一个怀疑对象,必然也是钱飞。
没办法,这是纪元身边最有钱的人。
只是他们不知道,纪元手中的姜帖是复刻本,根本不是原帖。
虽说复刻本也很难求,但价值就差远了。
纪元放出去的消息模棱两可,让他们随便猜。
反正他们可没说过是真的。
纪元心里跟姜帖副本真正的主人老夫子道歉,心里已经盘算着给老夫子做什么好吃的补偿。
最近县里川菜那样火,但做的菜色都偏辣。
不如他找个机会,给老夫子做不辣的川菜。
得了纪元的话,钱飞跟李廷才拿起书本读书。
这三天时间,可不能都浪费到那些人身上。
今年五经里,已经学了《诗经》,正在学的是《尚书》,眼看马上学完,接着便是《周易》。
尚书讲的是先秦的思想政治,也被称为“大经大法”,也算是第一部讲历史的书。
尚也有上,上古之意。
故而这本“上古之书”堪称晦涩难懂,跟着注解学,也要费很多功夫。
纪元本就抄过一遍书,又得了赵夫子那的注解,先一步学完。
现在翻开的却并非《周易》。
不日五经博士就会讲到此书,他不用太过着急。
他翻开的,则是明年要学的《礼记》。
礼记极长,近十万字的内容,加上注解说的上书山书海。
之前学过四书里的《大学》《中庸》都是从《礼记》十万字里抽出来的两篇。
可见其书重要程度。
纪元翻开一页,认真阅读。
按照县学的课程。
今年学字数较少的诗经,尚书,周易。
明年为礼记,后年是春秋。
四书不用再提,这是每年必学的科目,每年增加不同大家的集注背诵。
如此,新生学三到四年,准备考乙等堂。
但纪元觉得,时间不等人。
他必须提前学习。
或许,他能在两年内学完三四年的课程,提前进入乙等堂。
只有进了乙等堂,才距离科举更近一步。
离某些事远一步。
八月初二,放假第五日的下午,钱飞那果然得到消息。
有人试探地问他,纪元的姜帖,是不是他的。
钱飞按照纪元吩咐的,回答得模棱两可,只是露出他的如今的字。
台阁体!
又是台阁体!
钱飞竟然也在练!
看来没错了。
钱飞看着自己的字。
心道,这可是纪元教的,自然是台阁体,多亏跟着纪元练习有段时间。
只是他的技法并不成熟,跟纪元的字相差甚远。
不过即使是这样的字,也引得不少人侧目。
毕竟那传言说着说着,就变成:“纪元成绩好,都是因为字好!”
至于中间经历了什么扭曲,钱飞他们就不知道了。
反正张宝山又派人来找他。
上次派人来找他,还是骗他买紫毫笔。
去年大家都要考县学,张宝山说他一个商籍学子,必然考不上。
还说什么,好书要用好笔,不然就卖他一个紫毫笔。
那紫毫笔自然是假的,还是张宝山的仆从特意在入学考试之前告诉他。
目的就是为扰乱他的心态。
当然,之后他考上了,张宝山没考上,自然又闹起来。
不过也因为那时,钱飞不怎么跟他们接触。
那边估计也觉得丢脸,很久没联系钱飞。
这次联系,必然是为“姜帖”而来。
钱飞咬牙,按照纪元的话来说。
对面欠他的,都要拿回来!
纪元还说,这事不会影响到他爹,毕竟都是小孩子们的把戏。
而且,对方也说不出什么!
县学里,纪元还在淡定练字。
今日练的这一篇从《诗经·小雅》中节选。
《小雅·巧言》
悠悠昊天,曰父母且。
无罪无辜,乱入此幠。
昊天已威,予慎无罪。
昊天泰幠,予慎无辜。
...
彼何人斯,居河之麋。
无拳无勇,职为乱阶。
既微且尰,尔勇伊何?
尤为将多,尔居徒几何?
之前讲,《诗经》可以颂,可以兴,可以叹,可以讽。
那这首上古诗篇,就是骂了。
骂什么呢?
骂巧言的小人。
悠悠昊天,曰父母且。
其实就是在说,老天爷啊,爹娘啊,你们睁开眼看看吧。
后面又说我又没有罪,我也没有做什么错事,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
都是因为小人的谗言,也因为高位者相信那些愚蠢的话,所以我才会被诬陷。
昏聩无能,目光短浅的人,就会听小人的话,这才姑息养奸,有了现在的局面。
最后就是直接骂了。
彼何人斯?居河之麋。
你们这些小人,就会躲在河边的水草丛中。
无拳无勇,职为乱阶。
屁本事没有,也没有高尚的品格和本事,只会造谣生事。
既微且尰,尔勇伊何?
这句更加直白,这些小人的下场一定是小腿生疮,脚步肿烂。
尰也就是肿的意思。
等大家知道你们的真面目,还会相信你们吗?
以后你们的下场就跟过街老鼠一样,见不得光。
纪元用的纸张跟平时最便宜的纸不同。
这是他特意去书铺买的,这种纸张较硬,写出来之后可以装裱剪裁成书帖。
姜帖原帖是没有的。
姜帖副本他也不会给。
自己临的这首《小雅·巧言》倒是可以送给他们。
古人可真会骂啊。
骂得还挺直白。
相信那些人也能看的懂。
八月初三,放假第六日。
钱飞推脱不见,大门都不出。
八月初四,放假第七日。
张表兄亲自登门,提着攒下的私房钱。
当天下午,县城豪绅子弟张宝山离开,脸上带着愤恨。
看起来一无所获。
晚上,一个包裹送到张宝山家中,其中就有他心心念念的“台阁体”书贴。
夜晚灯火昏暗,张宝山注意力又被包裹里其他东西吸引,也没仔细看,只觉得这书贴的字实在是太漂亮了。
至于其他东西,那都是他之前骗钱飞买的破烂货。
什么假字画,假古董,假紫毫笔。
这些东西送回来做什么。
本就心心念念想要字帖,这会也来不及多想。
张表兄把银钱三百两,塞到送包裹的小厮手中。
而那小厮出了张家的门,按照少爷的吩咐,去了本县郊外的慈幼院。
慈幼院。
本地官府组织的慈善机构。
里面多住着孤寡老人,跟没人养的孤儿。
由官府拨款,也有民间的捐助。
民间的捐助,多是在年节,又或者佛道两家大能诞辰。
平日很少有人会来。
今日不年不节地,慈幼院管事的小吏看着眼前三个少年,再次询问:“你们要捐多少?”
“二百五十两。”纪元答,“这是银票,您看看。”
原本是三百两,纪元把钱飞之前的损失扣下来,剩下的捐出去。
钱飞跟李廷见此,干脆给对方凑了个整数。
二百五!
慈幼院的小吏仔细看手里的银票,银票没错,还写着银号的名字,确实不是假的。
“你们哪来的,别是从家里偷的吧?你们家长知道吗?”小吏追问,又让手下去找院长。
二百五十两,可不是小数目。
够他们慈幼院的老人小孩吃很久了,甚至买点布料,给孩子们的衣服添些布,看起来合身一点。
纪元,李廷,钱飞,三人对视一笑,直接把银票放到桌子上。
纪元道:“让老人小孩吃顿饱饭,就算了了我们的心愿!”
不等小吏再问,三个人窜得飞快。
这动作矫健的很,背影都能看出少年人如风般的灵活。
小厮自然也跟着跑,一口一个少爷。
钱飞还道:“你快回家吧,对了,跟我爹说,最近几天我住县学,不用管我。”
“哦,午饭要继续送啊,做点好的!我们可太忙了!”
放假七天,忙什么啊!
小厮不明所以,纪元他们早就跑回县学。
三人忍不住大笑。
想来张表兄看到心心念念的姜帖,再看到里面的内容,估计气的鼻子都要歪了。
这种情况,自然要躲到县学里啊。
不过这事又能怎么追究,他们可是把钱都捐了!
还捐给慈幼院!
让慈幼院给孤儿老人们买吃食!
嘿嘿,谁又能说什么啊!
此刻,县城张家。
张宝山抱着三百两买来的“姜帖”兴奋。
有了姜帖,他就能练好字,就能进县学,就不会再被父亲骂!
这可是姜帖啊。
按理说三百两都少了,但钱飞那个软蛋,自己稍微吓唬几句,就把东西送上。
说实话,三百两对他来说也肉疼。
不过没关系,这个价格买到姜帖,他爹只会夸他。
他已经派人去寻他爹,一起欣赏好帖!
至于那些假画假笔?
送过来是做什么。
难道自己还怕他?
他爹可是商会会长。
想到这,张宝山更兴奋了,回头把姜帖给刘嵘看看,他表弟考上县学之后,一直看不起他。
现在自己有姜帖了,也只是刘嵘看!
不让表弟学!
纪元能靠着练字成绩超过刘嵘,他也可以!
这世上就是有些人,总觉得别人能行,他也能行,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也不看看自己努力了没。
张宝山在烛光下看着字帖,本来还在欣赏上面的字。
漂亮,太漂亮了。
原来上好的台阁体是这般。
等会,张宝山就算再蠢,也看出不同。
这墨好像刚干?!
他不是看错了吧。
书贴最开始的墨水还好,越往后面,墨水的痕迹就越新。
姜帖已经有百年,怎么可能有新墨的痕迹!
“我儿!你真的买到姜帖了?”
急匆匆回来的商会张会长兴奋不已,再看自己儿子呆傻的表情,直接从他手中抽出字帖。
最近正荣县说得火热,都夸姜帖好,没想到他儿竟然买到。
方才酒桌上他还大肆夸耀了!
好,好得很!
但张会长何等眼界,刚接到手中,一眼便看出是假的。
“谁在骗你?!快说!”
张会长自然护自家人,余光又看到桌子上的假字画假紫毫笔:“你你你,到底买了多少假货!”
“说啊!谁骗的你!”
张宝山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这手里的姜帖确实是他买的。
旁边的假画却是他卖的!
这要怎么解释!
张宝山忽然想到字帖上的诗。
彼何人斯,居河之麋。
无拳无勇,职为乱阶。
这些小人就像河水边上的杂草,没有品格也没有能力,就会造谣生事。
学过的《诗经》解意,像是巴掌一般扇到他的脸上。
再想到这章的名字。
巧言。
钱飞!
不,纪元!
是纪元!
自己骗了钱飞那么久,也没见过他反击。
只有纪元那个刁钻的人会这么做!
自己竟然被一个九岁的少年给戏耍了!
张会长看着自己儿子满脸通红,直接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说啊!你花了多少银子!”
“这么多假东西!谁卖给你的!我们现在就报官!”
包裹里其他散落的东西在一旁,一看就知道被坑骗不少。
现在快点追回损失才是。
张宝山哇地一声哭了。
他没法说!
真的没法说!
而且感觉自己被骂的特别厉害!
夜晚的张家一阵鸡飞狗跳,张表兄挨了顿打,他爹张会长终于知道发生什么。
此事要怎么追究?
说是姜帖,没人说是原帖。
也没人给张宝山承诺。
再说,包裹里其他假画假笔,又是张宝山之前的“杰作”。
如果把钱飞告了,那之前那些东西怎么说?
好,好得很。
就这么让他们吃哑巴亏。
假姜帖上的《小雅·巧言》,更是把他们都骂了。
既是骂张宝山听家里伙计巧言,也是在骂张宝山的长辈们不管教自家子弟。
既然你不管教,那有的是人帮你管。
好狠,好会骂。
“把这一篇,给我抄一百遍!”张会长把假字帖扔给儿子,“不对!五百遍!给我长长记性。”
说着,张会长又道:“去,把绸缎铺那个纪什么的,给我辞了,让他今晚就滚。”
“月钱?不找他赔钱就不错了!”
“让他立刻给我滚!”
月明星稀。
纪元吹灭烛火,准备休息。
明日麦假结束,要开始上课。
旁边的李廷跟偶尔过来休息的钱飞,两人还在兴奋,低声讨论这次的事。
其他人多也准备休息,放了几日的假,大家都很高兴,颇有些舍不得睡觉。
一觉起来,就要苦读了啊。
常庆见纪元收了书,下意识问了句:“纪元,你这个假期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
纪元回想了一下,笑道:“这个假期,还挺充实的。”
挺充实的?
李廷跟钱飞瞬间看过来。
好像确实很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