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天地间,平地惊雷起。
游侠儿寇仲凭虚一拳打在湖底阴气缠绕的神龛之上。
下一瞬,神龛上阴气翻滚,其中供奉的那座黑色雾丝掩映身形的神像阴气大放。
转瞬之间,便凝出一具有三层楼宇之高的黑色鬼影。
游侠儿寇仲观其形状,觉得眼前阴灵成色不如悲怆山庄的引路人,便有些不耐烦了。
一方天生山水神灵所在天地,果然对镇压妖魔邪祟有得天独厚的运势。
湖面合并,年轻女子校官再次看着游侠儿寇仲被湖水淹没。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担心游侠儿的安危。
倒是瞧见了游侠儿一拳之威的年轻女子校官,顿时想起了那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游侠儿寇仲站在湖底,衣不沾水,无风自动。
他缓缓张口说话,“只是差遣一具吞噬百魂的阴尸与我对峙,真是瞧不起老子?”
占满大半个湖底的黑色鬼影逐渐缩小身形,而后有一具黑气缠绕的阴尸自鬼影中一步踏出,张口便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咆哮。
游侠儿寇仲瞥了一眼湖底阴尸,觉得这种货色还不值得自己认真出剑。
于是,他便五指虚握,作握剑在手之状,拔剑出鞘。
湖底,一线光明,横斩而去。
阴尸只是刚刚向前踏出一步,就感到面门一阵寒芒掠过。而后发现天地倒转,眼前欲杀之人和周围湖底景色皆是翻覆颠倒。
啪嗒一声,阴尸头颅被瞬间斩落在地,掉在湖底的泥沙之上。
“哦?倒是小瞧你了。”
游侠儿寇仲没有多瞧一眼那具只一个照面便被自己斩落头颅的阴尸。
只是以真气斩出一剑后,游侠儿寇仲分明听见阴灵神龛,发出一阵痛苦的哀嚎。
不惜以与自身性命相连的阴尸,作为弃子,好叫自己金蝉脱壳。
寄宿在那尊阴灵神像躯壳中的鬼神,暂且不管其真身修为境界是高是低,倒是这一手不惜自断一尾也要争取一线生机的手段与胆识。
无论如何,都比山间精怪水中恶妖多出几分斤两。
寇仲往远处湖底投去目光。
在那里有一座隔绝水汽,散发青红蓝三色光晕的水中府邸,正如枯石一般矗立于此。
神光下,水府一片宁和。
游侠儿寇仲虽有狐疑,依旧先是浮出湖面。
他走到岸边朝着年轻女子校官,丢出那一具被自己斩掉头颅的阴尸,笑着说道:“这邪祟长得实在丑陋,我便将它头颅斩了个稀碎。”
“阴尸?”
年轻女子校官虽不比山上人,但也称得上见多识广。
她望着那具无头阴尸,神色忧虑。
阴尸多诞生于尸横遍野的绝阴之地,被天地所不容。
每一具阴尸炼成都是堆砌在成百上千的鲜活人命之上,更有甚者不惜举国献祭炼出一具大成阴尸王。
如今,金陵地界出现了阴尸。年轻女子校官不由担心起了百姓安危。
游侠儿寇仲虽说心思不算细腻,但也看出年轻女子校官心中担忧之事。
他指着近处湖面,说道:“放心吧,这具阴尸是以养蛊法子炼成。以数百游魂入住一具无魂躯壳,相互吞噬,而后成蛊。并不是寻常绝阴炼尸的法子。至于这阴尸从何而来,还得顺藤摸瓜抽丝剥茧。如今倒也有些眉目,今夜子时,我便下湖一探究竟。”
年轻女子校官点了点头。
若是陆上作战,她倒可以出一份力。只是水下,不懂屏息之法的武夫,除了以自身实力强行鏖战之外,别无他法。
“我去安排人手,在岸边设置关卡。一来湖中生异可左右驰援,二来也能保证百姓不误入其中丧了性命。”
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
游侠儿寇仲对年轻女子校官的点评极高。
以小见大,游侠儿寇仲大抵是知道金陵百姓,安居乐业各有所得的缘由所在了。
李秋白去了潜心园请安后,便回了龟寿园歇息。
再得知青砚昨夜归来晚了,便罚其抄完《赋经》最后半篇。
只是这一次,青衣少女没有针锋相对,反而是兴高采烈地去书房取了笔墨纸砚。
这倒让李秋白疑惑不解,莫不是书中真有圣人道理,自己看漏了?
李秋白当即便走上前去,拿起那本自己已经完完整整抄录过数十遍的《赋经》,上下翻阅,却依旧没瞧出哪里有什么不一样。
少年哪里知道,少女是指望着抄了书,多学会几句骂人的漂亮话呢!
待到李秋白沉沉睡去,再睁眼醒来之际,天色已近黄昏。
李秋白吩咐院中丫鬟沐浴更衣,而后便带着黄梨、红梢离了龟寿园,往城中寻些美味吃食去。
这一回,当属正在书房抄书写字的青衣少女愤懑不已了,当即便暗自拿起刚从书籍里抄出来的学问,对着李秋白在心里破口大骂,压根不管言语漂不漂亮。
即便身边有四五名身穿软甲的带刀侍卫,李秋白依旧能清晰感受到,长街里望向自己左右两边美艳女子的纷多目光。
红梢对此习以为常。姿容妖艳,媚骨天成,在她而言,何罪之有?
李秋白心中暗自想到:若是最为锋芒毕露的紫苑也在此处,这些被她称作狗男人的眼珠子,可就要遭罪咯!
只是平日里操持外政和内务,令红梢不像黄梨青砚一样,有闲暇时间陪同自家主人,一起在这金陵城中到处走走看看。
今日,红梢特地画了淡淡的妆容,黛起眼影,显得更是十二分的秀色可餐。
红梢走在长街里,挽着自家公子的胳膊。她就好比是异香扑鼻的引蝶花,腰肢扭动间便能招蜂引蝶。
黄梨今日没有背着被她视若珍宝的长白布条匣子。
少女依旧是一身黄裙,怀中捧着各种小吃,伸手往嘴里送去时还不忘左顾右盼挑选商贩小吃。
若是有相中了哪家吃食,连即便一蹦一跳上前讨价还价。
“小老板,看看我怀里这些,我可是要买一大把呢!价钱便宜些,你有的赚嘞!”
李秋白只是稍微愣神,便又瞧见自家的黄裙婢女,站在卖臭豆腐的商贩摊位前,张口就要五大碗。
金陵城南的巷弄胡同,多如繁星,四通八达。
其间有一条家家户户都开铺做买卖的深长巷子,名为柳家巷。
一向居住在柳家巷的柳大此刻正是喜忧参半。
他原本只是金陵地界修成人形的水中小妖,机缘巧合之下买了一栋宅院作自个儿潜心修炼的洞府。
正所谓,大隐隐于市。
柳大虽然对这道听途说的圣贤道理只是一知半解,但丝毫不耽误他对其奉为圭臬。
一有时间,柳大就喜欢偷偷溜进城北那间专供城中权贵子嗣读书识字的学舍,蜷缩在墙角听着老教书先生说些“之乎者也”的圣贤学问。
近日,柳大发现金陵城中多出了许多陌生面孔。
譬如,方才柳大站在街市上远远瞧见的奢华女子,当时自己只是觉得那女子长得可真好看,便不由多看了几眼。
谁知下一秒自己内景之中,心湖竟莫名躁动,翻起滔天巨浪打在自己心灶之上,差一点就将好不容易凝聚燃烧的道火浇灭。
柳大顿时觉得,好看的女子都是毒药。
站在桥上低头观景的奢华女子气愤地摇动手中团扇,顿时觉得眼前水中开满的莲花再也没有之前那般引人注目。
“一只刚修成人形的小妖,也敢偷看本宫?”
自奢华女子的发髻里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飞掠出一束细小流光,将一朵粉嫩绽放的莲花从根茎处斩断。
而后又在水面上纷飞不休,直到将那朵莲花斩成碎屑,方肯罢休。
奢华女子觉得心中还是没有解气,便开口轻声呼唤:“相师何在?”
凭虚间波纹荡漾,而后从中走出一名身着紫色长袍,手持红色雕龙拐杖的老者。
老者躬着腰,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娘娘有何吩咐?”被奢华女子称作相师的紫袍老者,抬起浑浊空洞的眼眸,声音嘶哑。
奢华女子看着眼前这名行将就木的老者,却是不敢有半点怠慢。
若不是自己贵为一国王妃,知道一些渊国秘辛。
否则,哪里能猜得出眼前风烛残年的老者,是山上实打实的坐照修士。
青洲境内,坐照修士不过十指之数。
若是此行,这位渊国老祖能够顺利得到一颗寿元果。不出半年,青洲汉境七国,就会被渊国悉数吞并。
奢华女子先是向老者施了一个万福,而后唇齿微动,“有只上不了台面的小妖,扰了本宫心情。”
老者倒是不介意眼前女子有眼无珠对自己吩咐来吩咐去。
一直扮演一国相师这个角色,对于一个本就只剩下一个头颅露在黄土之上的老人,最为合适不过。
老者点了点头,未言其他,身后凭虚再次荡起波纹。老者缓缓退入其中,如鱼入水游,瞬间隐去身形,消失不见。
这片天地的大道压制,胜于别处的天地牢笼。
修士身在其中,更是身不由己,修为境界不仅会被大道压制,还只能堪堪发挥出跌落两层境界后的实力。
哪怕是坐照修士,置身在此也只有一次强行施展自身全部修为的机会。
而如今,这片天地在经历过无数次金陵人的渡缘化劫和外乡人的登门造访后。
这片天地间的屏障终于裂开一丝大道缝隙,让有心人有机可乘。
此等秘辛,自然是挨了不下坐照境界修为一记巴掌的黄禾道老真人,自揭伤疤透露而出。
当然,这黄禾道的老真人可没有菩萨心肠到要好心邀请他人来分一杯羹。
与他同行之人,除去奢华女子,那渊国老祖和身穿布裆的彪凶大汉,都是山上只差临门一脚便能登临上境的修士大能。
此行之前,黄禾道老真人就置身其中左右试探。
清凉山上的老道士收了黄禾道老真人的好处,自然不会出手阻拦。
文庙里的老方士这些年只晓得种些花花草草,早就身在樊笼却置身事外。
至于那位脾气最差打架最狠却守不住一脉武运的老武夫,早在百年前就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即便金陵城中依旧是卧虎藏龙,老真人觉得依仗着从自家山门祖师堂里“借来”的那件道宝,若真有人胆敢拦路,是龙也得盘着!
夜静月明。
茶楼里同时担任账房先生和店小二的秀才林进,此刻支起木窗,端坐床头。
透过木窗,秀才林进可以清晰瞧见洒落在院落里的清冷月色。
秀才心里觉得此刻月色尤其明亮,其心亦是如此。
一道黑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秀才林进房中。
原本只是想着偷偷潜入,将那卷被黄布封裹好密不透风的试题卷宗,放在案上便算交差走人的黑衣人。
一进卧房便瞧见了端坐床头,似乎正在等待自己出现的秀才林进。
虽有诧异,但依旧拔出匕首横在秀才林进喉咙前,扯着粗糙嗓音说道:“不管你点头还是摇头,这月试的试题,都得给我背牢了。”
秀才林进看着眼前身姿在夜行衣包裹之下,显得更为曼妙突出的黑夜女子,又听到其为了掩饰真实身份而故作男子腔调的样子,忍俊不禁地笑道:“姑娘,别扯着嗓子说话了,糊喉咙。”
被秀才林进一语点破的黑夜女子干脆不再模仿男子嗓门,而后便有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传入秀才林进耳中。
“哼!识相的,就乖乖照办。”
说完,黑衣女子便向秀才林进递出那卷被黄布封裹的月试试题。
若是换作昨日,秀才可能又要天人交战一番。
只是如今,今非昔比。
林进凝视黑衣女子手中的黄布卷宗,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或许是其最好归宿。
清风无语识人意,月光如水照人心。
都说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柳家巷深处,便藏着一家菜肴五味俱全价钱还极其公道的苍蝇馆子。
往来食客大多都是街坊四邻,鲜有慕名而来之人登门拜访。
若是带上从河里刚捞上岸的新鲜肥鱼,亦或是从山里猎来的山鸡野兔,只要付了加工钱,不消一时三刻便会有满满一大盆美味从后厨端上桌子。
李秋白与红梢黄梨共坐一桌,自然也不会亏待了那四名身穿软甲、手持狭刀的随行侍卫。
四名带刀侍卫坐在旁桌,按少城主李秋白的意思,点了好酒好菜吃好喝好。
李秋白那一桌,满满当当都是黄梨点的各式美味佳肴。
有采撷金陵城中新鲜莲子,配以河里清虾熬煮的莲子虾仁粥;取其精华和糟粕,共烹一锅飘香四溢的猪皮蒜香排骨;也有一鸡三吃,可谓妙哉的白斩百味叫花鸡。
诸如此类菜品,黄梨向店家要了不下数十种。
红梢只要了一小碗山楂冰酿。
不同于黄梨的动筷飞速狼吞虎咽,红梢手指轻轻捏住汤勺,皓齿微露小口品尝着酸味适中的祛暑佳肴。
柳大神色慌张地躲进了这间藏在柳家巷最深处的苍蝇小馆。
此刻,柳大恨透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他甚至不惜缩小真身,颤颤巍巍地蜷缩在房梁之上,为的就是躲避将自己视作玩物追猎的修士大能。
苍蝇小馆内,凭虚起风。
凡夫俗子依旧动筷夹菜,浑然不知馆子里此刻杀机四伏。
行将就木的紫袍老者缓缓走在各个酒桌前,打量着桌上酒菜。
他将这些好酒好菜视为糟糠,心想凡人们也就配吃这些上不了神仙酒筵的肮脏吃食。
只是在望向那一桌满满当当的菜品时,老者的目光突然顿住,身形一滞,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映入老者眼帘的是一名身穿黄裙长发及腰的少女。
只见少女飞速动筷拼命夹住各种食物往口中送去,而那盆摆放在少女面前的泥鳅山药汤,最是令紫袍老者心惊胆颤。
“不用紧张,只不过是几条小泥鳅和山上草药作了份热汤。你若想吃,我做与你便是。”
帘子后面悠悠传来了一句漫不经心的话语。
可此话落入紫袍老者耳中,却是别样意味。
什么泥鳅,什么草药?真当老夫有眼无珠,看不出那分明是几条水中恶蛟和号称人间难得的玄弥洞天里生长的育灵山药!
紫袍老者连忙夹起尾巴低头做人。
以他一身修为,若是全盛时期,斩杀几条蛟龙自然是不在话下。
只是那玄弥洞天对紫袍老者实在是遥不可及。
进入其中的门槛之高,即便是毗邻青洲汉境七国,但国力却远远雄厚于七国的大函王朝诸侯国——雒北国。倾尽其国力砸锅卖铁,也凑不出一份供给把守玄弥洞天入口神灵的买路钱。
紫袍老者一阵苦笑,直到今日他才明白了,什么叫做见多识广。
似乎是见紫袍老者尚未落座,帘后那人的语气逐渐烦躁起来,“既然不肯赏脸吃饭做成买卖,那还请慢走不送。老子这里,可不是猫猫狗狗打生打死的地方。”
此言一出,紫袍老者更是进退维谷。
他只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骂着自己的不肖子孙,怎么就有眼无珠赐封那个眼高于顶的女人作了一国王妃。
紫袍老者最终还是落座吃了一份白玉豆腐,只是那价钱很不公道。
此前种种,不过须臾之间。
馆子里的食客们依旧是成群落座,交杯换盏,把酒言欢,无一人发现曾有一名紫袍老者身在其中。
逃过一劫的柳大,一边暗自发誓往后要潜心修炼,一边则是对自己的急中生智高度赞赏。
只是柳大不曾想过为何自己可以逃过一死,在他眼里,自己只是在房梁上一直蜷缩到了第二天天亮。
相传,石臼龙王之女曾与一凡间男子,互生情愫私定终身。
待到男子功成名就,两人终成眷属。
不久后,龙女为其生下子嗣,本是阖家欢乐的一段佳话,却被石臼龙王得知后勃然大怒,当即便携水兵水将上岸要人。
山下凡人哪里有能耐拦得住山上神仙,男子只能眼睁睁看着结发妻子与自己的亲生孩子骨肉分离。
龙女被囚禁于深海之滨,整日以泪洗面。
当年其在与自己夫君孩子离别之际,抱头掩面痛哭流涕落下的一滴泪水,如今化作湖泊,养育一方水土
石臼娘娘庙里,游侠儿寇仲手拿地方志记,左右踱步。
在看过石臼湖的相关地方野史记载之后,游侠儿寇仲笃定那湖中府邸必然有异。
他开怀大笑,而后合上手中泛黄纸书,将其还与庙里一辈子都在伺候石臼娘娘像的老妪。
游侠儿寇仲大步流星走出娘娘庙,而后在被年轻女子校官派遣设立关卡,把守石臼湖沿岸的兵卒众目睽睽之下,走在湖面之上。
不等众兵卒缓过神来,游侠儿寇仲左脚提空,而后重重踩在湖面,瞬间将周身十丈湖水如踏入水中溅起水花一般踩得翻起数丈高的大浪。
下一息,众官兵手中之剑悉数脱鞘而出,沿岸百余剑器尽数飞入游侠儿腰后无剑之鞘。
与君掠阵,共入水府。
顷刻之间,唯有翻起的巨大浪花和游侠儿的爽朗大笑留在湖面。
远处,清凉山上,城东文庙皆有目光落在犹如明镜的石臼湖湖面之上。
侠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行者,遇事不平,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