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落入湖底,与水中府邸散发出的青红蓝三色光晕相较之下分明有云泥之别。
游侠儿寇仲站在水府门前,轻叩门环,朗声喊道:“贵客临门,岂有关门谢客之礼?”
湖底静谧,无人回应。
游侠儿寇仲又是三叩门环,而后嘴角扬起微笑。只是那一丝笑容之间,流露出几分狡黠神色。
“事不过三,既然这样,那小子只好不请自来了!”
游侠儿寇仲屏息凝神,高高抬起右臂,五指攥紧成拳。
内景之中,心湖之上,寇仲盘腿坐定。
只见心湖湖水翻涌不休,在其身后缓缓升起一座足有十丈之高粗有十人环抱的高大玉台。
心湖之水拍打玉台,如大浪淘沙,将玉台冲刷得锃亮。
玉台表面,有一个个道气绽放神光流转的古字成竖排嵌刻其上。
寇仲心神一动,其间一个古字便大绽金色光芒,如一轮金日落在心湖之上。
仅读过半本江湖小说便独身一人仗剑走天涯的游侠儿寇仲是个粗人,可却踏踏实实地做到了将腹中学问铭刻于心的君子境界。
只此一事,便要叫天下多少读书人羞愧难当。
多少读书人,枉读圣贤书。
随着心湖玉台之上的古字化日东升。湖底,游侠儿身后亦有一轮金色大日,缓缓凝聚成形。
一股势不可当的真气游走于寇仲四肢百骸之间,最终在脐上丹室汇聚。
下一瞬,真气无火自燃,焰浪翻滚间,隐隐约约有一幅雕刻在丹室石壁之上的壁画大放光芒。
画中,湖中,神人负日。
游侠儿寇仲的身躯,在其身后金色大日的照映下似乎拔高数丈,蕴有无穷力量的金日神光如披甲胄覆照其身。
若是在湖底远远眺望过去,目光所及之处,便会瞧见一尊金色的神人身负大日,举拳砸门。
伴随着轰隆一声的沉闷震响,游侠儿寇仲身如神人负日,一拳打碎沉重的水府大门。
他径自走入府邸,探出神识扫视整座水府。
片刻之后,游侠儿寇仲面露难色,十分诧异,自问自答道:“还真是无人居住的冷清府邸,只是老子偏偏不信寻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若是清凉山上喜欢低头看老牛吃草的小道士,亦或是隔三岔五便会上山观日出的李秋白置身于此,定会心中惊疑不定。
这座水府内的格局摆设,竟然与清凉山上那座神君庙如出一辙毫无二致!
游侠儿口念法诀,将身后金色大日再次托举于头顶之上。
随着游侠儿寇仲法诀念动,金色大日如被春雨滋润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大。
仅仅三息之下,金色大日便挤满了整座水府上空。
大日照耀,水府中水花翻滚,犹如煮水沸腾。
而后水府之中景象被金色大日撑破,露出杂草丛生的湖底水府真容。
哪怕是隔着数层水幕,游侠儿寇仲都可以断言,其中那散发出缕缕黑色雾丝之物,正是先前湖底的那座阴灵神龛。
水幕中,有一青一红两只水妖并肩站立。
只见两只水妖窃窃私语,“不要害怕,有这水幕隔绝气机,这厮看不见咱们。”
两只水妖手中各自持有一只陶瓷小瓶,一道道游魂从小瓶中迸射而出,悉数被黑色雾丝卷起吸入那座阴灵神龛中。
游侠儿寇仲清晰看到原本裂开一角的神龛,在吞噬瓶中游魂之后,便立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修复。
“等到咱们修好了阴神龛,大人自会重重有赏。”
“俺觉得可以趁着这厮毫无防备,驾驭阴神龛施以奇袭,借此机会做掉他。”
“对,大人会很高兴,我们大功一件。”
“重重有赏,重重有赏!”
这两只水妖似乎并不精通人言,说话时吞吞吐吐,明有迟缓。
青红水妖打定主意后,便各自取出一滴精血滴入瓶口。
而后又将各自手中持有的陶瓷小瓶捏碎,瓶中游魂如逃出生天一般疯狂向四周散去,却尽数被阴灵神龛以黑色雾丝缠住吸入裂开的那道缝隙之中,用以修补完身。
只是骤然之间,阴灵神龛便已恢复如初。
青红两只水妖同时出手。
只见两只水妖共持阴灵神龛,口中同时默念法诀。
阴灵神龛如得敕令,以雷霆之势破开水幕撞向游侠儿寇仲。
重若山岳的阴灵神龛笔直撞在游侠儿寇仲身上,发出一阵巨大的金铁交鸣之声。
“得手了?”两只水妖站在杂草深处,铜铃似的眼睛鼓溜溜转动。
话音未落,那轮金色大日之中隐隐约约有人以指为剑,将那重如山岳的阴灵神龛一分为二。
游侠儿寇仲只觉得指尖触感犹如刀切豆腐,毫不费力。
正当其诧异之际,一尊缠绕黑色雾气,青面獠牙的恶鬼神像,自湖底泥沙中箭射而出。
那尊恶鬼神像逐渐长出血肉躯壳,在其离游侠儿仅有三步之遥时已然完全凝聚成形。
恶鬼神像蜕变成一尊身高数丈,浑身缠绕面目狰狞游魂的青面鬼神。
尽管寇仲早有防备,依旧来不及避开青面鬼神的拦头一拳。
既然躲不开,那就硬挡。
游侠儿寇仲身后金色大日,瞬间将其身躯吞没。
其人转眼之间便拔高数丈,金光甲胄覆于其身。
金甲之上又有奥妙道符,若是有修习道家符箓一脉的修士在此,一眼便能认出那金甲之上的道符,乃是应元府的九霄应元神雷符。
此符,专杀妖魔鬼怪。
哧喇一声,蕴藏在道符中的雷电之力倏然迸发,转眼之间便凝成一道紫雷缠绕在游侠儿寇仲的金色甲胄上。
青面鬼神朝着游侠儿头颅打出的那一拳,在其临近寇仲仅有一寸之遥时,金色甲胄之上紫雷乍现。
随后,紫雷便如长蛇蜿蜒迅速爬上青面鬼神的臂膀。
只消一个照面,便将青面鬼神的手臂碾碎成粉。
青面鬼神吃痛,连忙后退。
青红水妖见此情形,连即运转法力,上前参战。
青色水妖的肌肤之上在几次呼吸之间披上了青色鳞甲。
而红色水妖则是张口吐出一缕血气。紧接着,血气凝形化作一柄宽三寸长五尺有余的鲜红妖刀。
寇仲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水草丛中如有折镜反照光芒。
他往水草丛中凭空伸手一抓,一枚漆黑如墨的鳞片便瞬间出现在其手掌之上。
游侠儿望向手掌中的那枚黑色鳞片,露出一股不明其意的笑容。
紧接着,游侠儿寇仲凝望青面鬼神。
他心神微动,一一细数,整整五百三十一具无辜游魂,被其当做薪火燃烧。
每一具无辜游魂,无时无刻不在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早就对那身缠数百无辜游魂的青面鬼神,感到深恶痛绝的寇仲,此刻当机立断,撤去了神人负日的神通,回归本心,一名剑客的本心。
寇仲没有与天齐高的通天学问,但他依旧会觉得心中若有不平事,手中之剑亦难平。
游侠儿解下左腰系着的那柄无剑之鞘,左手握住剑鞘横放身前,右手并指沿着剑鞘从左至右慢慢一抹。
在一顿天地清明间,无数飞剑齐刷刷从剑鞘飞掠而出。
顷刻间,这位欲平尽世间不平事的游侠儿身前身后,密密麻麻皆是飞剑。
奢华女子如今倒成了一脸愁容。
即便她反复扪心自问,也依旧想不通紫袍老者对自己的行为举止态度,为何会突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甚至紫袍老者不惜掏出渊国的子孙名册,亮出自己的渊国老祖身份,为得就是不想再多听一句奢华女子的言语。
且不说渊国老祖修为境界如何,单论那渊国祖宗的辈分,就能让奢华女子不得不放低姿态,以晚辈子孙的身份对其以礼敬之。
奢华女子也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聪明人,不然谈何坐上这一国王妃的身份交椅。
她本来就是渊国拿来混淆视听的台面,真正来此有所图谋的是渊国老祖这个里子。
只要女子不犯下大错,回到渊国都城之后说不定还能凭借此事破格升为后宫娘娘。
只是奢华女子不知,紫袍老者再看她时的目光,分明藏有几分怒上心头的杀意。
损失钱财是小,平白无故丢了性命是大。
身着紫袍手持龙杖的渊国老祖,此刻心里满是侥幸。
好在自己遇见的是个好脾气、好说话的大神通者,若是让自己遇见如青洲川境之地,因杀妖时动辄便是屠其一族而被冠以“屠夫”凶名的山上狠人,自己恐怕早就已经是身死道消。
青洲山上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跟天斗,跟地斗,不跟屠夫疯子斗。
渊国老祖此刻只想收拾包袱打道回府,他宁愿在外坐化,也不愿意碰上跟屠夫、疯子相比也不遑多让的神通大能。
渊国老祖觉得,那柳家巷子里的无名之人注定不是无名之辈。
只是世间哪有误闯了他人道场,还去问阁下尊姓大名师承何处的道理。这对修士而言,无异于张口骂娘。
得知明日就要离开金陵返回渊国的奢华女子虽然心生诧异,但也没有半分恼怒之色。
在告诫自己做人做事小心为上后,渊国老祖便凭虚隐匿身影,消失不见。
奢华女子便推开客栈天字号厢房的房门,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肢,向楼下走去。
迎着被其视为狗男人的觊觎目光,走出客栈的奢华女子,一时之间倒失了赏景的兴趣。
就在她又打算返回客栈早点歇息之际,眼眸里突然掠过一道白色身影。
奢华女子瞬间便被那面如桃花带雪的白衣男子勾了魂去,只叫女子心湖之上绽开一抹春色。
奢华女子脚步轻快,不紧不慢跟在白衣男子身后。
浑然忘记了一刻钟前,身穿紫袍的渊国老祖劝诫自己的那一句,“做人做事小心为上”。
公子游走在金陵城中,沿路看遍灯火阑珊,将这座金陵城的一花一木,皆铭记于心。
身如浮萍,无处归根。
走近将“学以致用”四字牌匾高高挂起的朱漆大门,迈过门槛,其中便是金陵月试的官府考场。
往日里,秀才林进都是第一个候在考场前,等着开门放卷进入其中挥笔赋经纶。
今日,秀才林进是最后一个进入考场,却是头一个迈出考场。
就连一向熟悉林进为人处事的看门老吏都有些摸不着秀才心思,只觉得秀才莫不是屡试不第,急火攻心,自暴自弃?
“林秀才,莫要急躁,再来便是。”看门老吏倒底没读过几本圣贤书籍,就连开悟人的安慰话语都说得有些刺耳难当。
可即便换作读过万卷书的秀才林进,恐怕也将会是那一句从头再来。
秀才迈出考场门槛,对着看门老吏笑而不语,只是用读书人之间的礼仪对其拱手作揖。
老吏哪里受过如此大礼,内心诚惶诚恐,缓过神来连忙拱手作揖还礼。
一道门槛,两种人生。
秀才林进内心明悟,这世间,人与山水,皆变化无常。
月至中旬,便会在文庙门前放榜。只是这次,哪怕秀才林进不去看榜,也对自己名次排位如何,心知肚明。
日上三竿。
李秋白打着哈欠,躺在竹条编制的摇椅上,惬意地欣赏满池莲花随风摇曳,水中彩尾游鱼簇拥戏水的怡然景色。
“公子。”
李秋白只是闻见耳边清脆悦耳的声音,不去转头相望,便知身后女子是谁。
“事情办妥了?”
李秋白拿起一把饵料,抛向空中,洋洋洒洒落入池中,瞬间便有大大小小的彩色鲤鱼闻风而至,簇拥在一起争先恐后地抢食吃。
李秋白身后女子面戴轻纱,身着紫衣。衣下肤若凝脂,肌如白玉,湘云翠鬟,一如空谷幽兰清冽而美丽。
女子,名为紫苑。
紫苑掩映在轻纱之下的面容亦真亦幻,只见她唇齿轻动,话音如轻铃摇响,清脆动听,“公子交待下的事情,做奴婢的自然要谨记于心。那书生倒是铁骨铮铮,哪怕我割破他的喉咙,也不愿意多看卷宗一眼。”
李秋白点了点头,心领神会。
“如此甚好!”
李秋白灿然一笑,他干脆趁着心情极好又拿起一把饵料,向着莲池抛洒而去。
日光下,有数尾锦鲤,跃出水面。
其间一尾,又高高跃过其它同族,在半空中划下一道美丽弧线后轻盈落入水中。
金陵城西,沿着清沙河东岸一路走去。
可以看见无数黑瓦白墙的屋舍楼宇,犹如星罗棋布坐落于此。
当有人站在岸边,高声呼喊船夫渡河时,便会有就近停憩的船夫撑着竹筏渡人过河。
清沙河对岸,有一座武庙。
武庙大门朝向对岸,门前迎着日升日落,不知度过了多少春秋。
清沙河河水清澈见底,其中泥沙更是粒粒如米。
坊间传言,就曾有一名身受重伤的落魄武夫在即将昏死之际,跌跌撞撞行至清沙河畔,并错把河底流沙当作是米香扑鼻的热饭,揣着死也不当饿死鬼的念头,扑上去大快朵颐。
那名受伤几乎奄奄一息的落魄武夫经此一事,非但没有死成,反而浑身伤势恢复如初。
在那之后,武夫便在此休养生息。随着一代代人薪火相传,也就有了如今的鸿福武馆。
一座老旧武馆内,老武师头头是道的向新来弟子们,讲述着不知年月不知真假的故事传说。
那群新来的弟子们都是些垂髫孩童,正是最喜欢听大人讲故事的年纪。
哪怕老武师所说故事无从考证,可孩子们依旧听得津津有味。
“那将家中大米换成清沙河的沙子,是不是我也能像阿爹那样扛起三袋稻谷了!”
“蠢货,大米怎么能换沙子,应该用铜钱换才对。”
“干嘛要换,那河里不就有现成的嘛,动手捞上来便是。”
个垂髫孩童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只是他们天真无邪,并没有去想过清沙河的沙子到底能不能当米吃。
老武师瞧着眼前朝气蓬勃的孩童们,心里也似乎多了许多明媚阳光。
就像城西大人们都清楚老武师教的拳有多烂一样,老武师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教的拳能有多烂。
李材喜欢去河边摸些鱼虾,捡些螺蛳回家。
要去往清沙河,那座年久失修的鸿福武馆是必经之路。
早在李材小时候,也听武馆里的老武师说过那名落魄武夫的故事。
只是那个时候,老武师还没有这么老,讲故事的老武师也是一个更加沧桑的老人。
只可惜千金难买儿时梦。
那时候的李材瘦得干干巴巴,哪怕自己身上有一颗铜钱,也能当上武馆里的几天学徒。
等到李材长大成人,儿时美梦早已不翼而飞。
等到黄昏时分,老旧武馆里的孩童们才作鸟兽散,各自在娘亲的一声声呼喊中疾跑着回家吃饭。
李材等武馆里的孩子们悉数离开后,这才拎着一坛美酒和一些吃食,缓缓走进武馆院子。
老武师瞧见来人正是李材,倒也没有过多言语,只是上前接过李材手中的好酒好菜,提着东西便去了后堂。
李材如入家门,径自在穿过后堂长廊后,转身走进与武馆相连的院子。
只见一名身躯极其干瘦的百岁老人昏沉睡在一张摇椅上。
头顶清风明月,脚下遍地金莲。
李材放缓脚步,轻手轻脚地搬来一条板凳,朝着老人就近坐下。
等到老武师热好了酒菜,那摇椅之上闭目休养生息的百岁高龄老人,就好似闻着酒肉香味才肯醒来,这才缓缓睁开双眼。
老人睁开双目,第一眼瞧见的不是酒肉,而是木讷到了极致的李材,心头颇有几分怒意。
他望向李材,李材亦是朝他望来,二者皆不言语,倒是端来好酒好菜的老武师打破了僵硬局面。
老人想要伸手去拿瓷碗,李材见状连忙走上前去,向碗中倒酒。
老人接过装满酒水的瓷碗,仰头痛饮,而后张开如老树皮皱裂的嘴唇,开口说道:“傻小子,当真铁了心要陪着那李家小子去送死?要知道,前些年你可是差点死在半路,是老头子我卖了人情与别人,这才让你捡回了一条命!”
李材也是金陵儿郎,自然是知道渡缘化劫的滋味如何。他听着老人言语,却也只是低头倒酒喝酒,并未有所回答。
老人一见到李材这个闷葫芦就不耐烦。在老人看来,李材心境如朽木,仿佛这天底下所有的一切只要顺其自然,就会顺顺利利开花结果。
“既然你想死,那我也不拦着你。”老人抹着嘴角的酒渍,指着老武师说道:“只要你能跟王渎的仲孙互换三拳而不死,我便给你四年时光任你支配。四年之后,你还是得给我老老实实地进那座洞天福地安安分分呆够五年十年。若是你死在王渎的孙子拳下,说明你也就这点斤两,哪怕我不拦着你,你也一样会死在那座山上。”
李材闻言,朝着老人和老武师抱拳行礼。
只是他刚走到院子门前,突然转身,再次双手抱拳,高声喊道:“两位半个师傅,我是不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