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水城是座传承数百年的边塞小城,城池不大,人口却不少。得益于特殊的地理位置,来往经商的人络绎不绝,加上城内常驻居民就有十万,整座小城平日里热闹非凡。
李亦安家住城南,与年迈的师父一起生活。老人年过六旬,名叫李观棋,是位长满白发的小老头,之前一直在自家院子开课,靠着给周围的小孩教授学问赚取微薄收入。随着城内各大书院开始兴起,家境还算凑合的孩子大多都被父母送进正规书院,李家这小庙堂也就逐渐入不敷出。
李亦安自小就很懂事,眼瞅着书院人烟渐少,就开始四处帮工,挣些琐碎银钱,直到去年,他才在城外驿路找到一个店小二的稳定活计,收入不高,多少也能补贴家用。
“夫子,夫子!”
老远传来少年清脆的声音,李观棋正在院子里忙活酿酒,回头瞧见那道快活的身影,老人布满皱纹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线,这么些年,少年好,他就好,若是手中的酿酒能再多一些,那就更好了!
今日太阳快落山时茶铺老板才来接班,待看到钱箱里的五粒碎银子,中年男子直笑得合不拢嘴。要知道,这种季节能在午后时分有如此营生实为不易,想着平日里少年手脚勤快,他也颇为大方,直接赏了李亦安二十文巨款。
李亦安欢天喜地,一路小跑着往家赶,路过城头饭馆时,想着家中老人今年还没有尝过烧鸡的滋味,一狠心,干脆直接花完二十文,提了整整一只烧鸡回家。
还没等李亦安冲进院子,李观棋就闻到那股流油的香味。看到少年手中油纸包裹的烧鸡,竟然是整整一只,老人有些好奇,“哪来这么大的烧鸡?又是茶铺刘老板给的?”
李亦安在茶铺跑堂,一个月大概就几十文收入,加上如今书院仅剩下几位穷苦人家的孩子,每月收入还不足一粒银子,家里平日开支很是拮据,李观棋不相信少年花钱会如此唐突。
李亦安赶忙解释道:“不是,今日茶铺生意不错,光好酒就喝了七八坛,老板高兴,赏了我二十文,我想着您老人家爱吃烧鸡,这才破例豪爽一次。”
李亦安想起去年冬至,茶铺刘老板送了小半只烧鸡给他,当时回家后,师徒俩吃得那叫一个满嘴流油。
李观棋小心翼翼的接过烧鸡,忍着快要溢出嘴角的口水,依然不忘对着少年说教,“这都是你辛苦挣来的,哪能为了师父如此铺张浪费。这么大一只,还是省着些吃吧,为师先进屋切一下。”
老人转身正要进屋拿菜刀,被李亦安伸手拉住,“不用切了,师父,明天我过生日,今儿就听我的,咱爷俩吃个尽兴。我先去开坛酒,待会陪您喝两口!”
少年说完就去准备碗筷,老人一生节俭,这次倒是难得没有阻拦。备好酒水碗筷,李观棋拧下一块肥美的鸡腿递给少年,“亦安,明日一过就是束发之年,师父除了那书本上的几分学识,没有什么可再教你的,你以后有何打算啊?”
老人自己掰下了一截难啃的鸡脖子,连带着鸡头,吃得津津有味。李亦安对着鸡腿就是一大口,抹了抹嘴角的油水,理所当然的说道:“我就陪在夫子身边,等挣够了钱,给您颐养天年。”
李亦安是个弃婴,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李观棋返回书院时从护城河路过,寻着啼哭声在河边发现了包裹中的婴儿,他环视四周,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一生无子的老人便将孩子带回书院,取名亦安。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李观棋希望孩子长大后能够摆脱苦难,不被世俗情绪所困扰。
从此之后,老人一边教书一边照顾婴儿,虽然日子清苦,仍是不遗余力的将孩子拉扯长大。小亦安在师傅的耳濡目染下,从小就开始读书识字,相当聪慧。用李观棋的话讲,没想到自己走南闯北这么些年,最满意的学生竟然是捡来的。
老人似乎早就猜到了少年的说辞,态度变得有些生气,“生为男子,束发之后,理应抱有志向,还跟在师傅这小书院成何体统!那天跟你提过的想法考虑得如何?”
李观棋曾说过,李亦安年满十五后就要送他去往山上的宗门学艺,少年后来听人说宗门收徒极看资质,天分好的胚子几岁时就会被选拔上山。他低头看看自己,骨骼毫无惊奇之处,年龄也不小,考核更是难以通过,即便走了狗屎运全部过关,以后的修道归途仍是未知数,还不如先陪在师父身边,先尽孝道,等老人家寿终天年后再做打算。
打定主意后,李亦安就开始左右推脱,不是不想学艺,就是茶铺太忙,一直拖到现在也没个肯定说法。此刻夫子一本正经,连手中烧鸡都放在一旁,就等待着他的回复,李亦安十分头疼,哭丧着眼眸,双手合十,对着老人诚恳祈求,“夫子,能不能暂时不离开书院?”
一手养大的徒弟,李观棋怎能不知道他的心思,眼看少年不再打马虎眼,这才拿起啃掉一半的鸭脖,用力咬下一段,好似还在生气一般,“心系千里,念着就好。你若是拘泥于这些形式,这十几年做人的道理为师就算是白教了!”
李亦安并不想放弃,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挣扎道:“我就不是练武的料,哪个宗门会要我这种弟子?何况…何况我马上就年满十五,已经过了培养根基的最佳年纪,修道之路早已远兮。”
李观棋懒得去看少年的演戏,伸手将另外一只鸡腿扯下,塞到他手里,随后慢吞吞的吐出一块鸡骨头,美美得配上一口清酒,这才缓缓开口,“如何进宗门不用你担心,为师自有安排!至于道途有多远,并不在于你的有多高。”
眼看离家一事不可避免,李亦安性子并不腻歪,也就不再纠结,难得享受一顿烧鸡,可得敞开肚子大吃特吃。
李观棋饭后正躺在椅子上回味,突然想起一事,“今日这般炎热,怎得白天还有如此好的生意?”
李亦安脑中浮现出两个相互搀扶的身影,忍不住笑出声来,就将怪异青年的事情说与老人听。
李观棋起初听到少年描述两位青年的奇特穿着,神色吃惊,直到李亦安说完,老人已经是双眉紧皱,无奈叹息,“没想到还是让番人找到了这偏远小城。”
听口气夫子竟然认识他们,李亦安正要开口询问,被老人抬手制止。
李观棋凝望着暮色,沉默良久,开始自言自语。
“我自负读过万卷书,曾着迷于数百年前的中原盛世。那时的岁月,执政者多贤,民心多善,读书人有脊梁,武人有傲骨,虽说七国之间偶有战火,仍是瑕不掩瑜,一番鼎盛中原的气象。”
“直到两百年前,中原边境突然出现不少番人,这些异乡人在塞外建立大盟国,几十年来打得中原六国无力抵抗,连兵力鼎盛的大秦都被迫选择主动交好,不愿与其产生冲突。随着这些番人散入中原七国,慢慢的,人们发现世道变了,各郡官府开始变得势力,商贩逐渐圆滑,读书人大多沽名钓誉,武人也难有行侠之心,一切的一切,皆因一个利字!”
“我年轻时曾行万里路,游历七国,整整三十年,都在努力找寻书中所描绘的净土,直到十几年前才来到这绿水小城定居,没想到终归还是难逃历史的车轮。”
老人神色落寞,仿佛瘦弱的肩头顶着巨石一般,李亦安心头发堵,起身挽着师父的胳膊,“夫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李观棋轻轻抚摸着少年脑袋,“天下之大,太多不平人,太多不平事,这就是我留你在身边,直到你懂事过后,才打算让你离开的原因。”
如今这世道,太多精明,太多无奈,精明之人越多,无奈之人只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