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哥哥误信耳畔音,好妹妹相思怀中表
看她们那娇柔纤细的样子,连张纸都戳不破,只怕贼人近前,先一个腿软手松了。
禛钰一边抄弹弓远射贼匪,一边还漫不经心地揶揄黛玉:“为何尖头不朝己?莫非贪生畏死,宁可蒙羞受辱,也不肯守身如玉?”
黛玉横他一眼,冷笑道:“玉可碎而不可毁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①我虽柔弱,亦不肯自戕以全名节,必先拔簪刺敌,以明心志,以正父名。纵力有不逮,又有何惧,身后便是悠悠淮水……”
她的话音清绝明彻,却有一种慷慨铿锵之力,铮铮然敲打在禛钰的心坎上。
“淮水悠悠千里路,烟波江上自由身。②是么?”禛钰勾唇一笑,幸好她没将那礼教节孝那堆道理学迂腐了。
他打了个呼哨,唤来了自己的坐骑,腾身上马,将弹弓掷到黛玉怀中,冲她一笑:“小冤家,我不教你死,你就死不得。”
只见他眼波湛然,明眸如星,黛玉被他看得莫名脸颊发烫。
禛钰闭眼而后深吸一口气,复又睁眼勒缰立马,挥刃杀入阵中,再无回顾。
王君效虽说身子骨硬朗,八旬之寿体力堪比春秋鼎盛时的男子,只可惜久疏练功,动辄两下四肢就发酸了。幸而禛钰冲了进来,手起刃落,替他干掉了两个抢匪。
没过多久,东宫暗卫飒然而至,三人护住太子,其余人冲锋陷阵,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剿灭了所有贼匪。
禛钰还不想暴露身份,骑在马上便对暗卫首领说:“你们既是王正堂的扈从,先分人找寻贾府失散的奴仆,其余人处理贼匪流寇。一则交官惩办,二则摸清他们在江南的老巢,断其粮,毁其兵,竭其财,释放人质俘虏。”
他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若有女子不幸受辱,先不必放还回家,发放新的黄册户籍,送她们去姑苏做织工罢。”
暗卫领命而去。
王君效方才打得酣畅淋漓,大有老将黄忠勇冠三军的气势。贾琏起初胆怯,筋骨活动开后,倒也能在阵中腾挪躲闪,最后能全身而退,也是万幸。
风雪也渐渐停了,禛钰兜转马头回来,却惊觉黛玉主仆三人不在原处,脚印被雪覆盖,无所追踪。
他看向茫茫的江面,心中一阵慌乱,扬声大喊:“小冤家!快出来呀!强贼尽诛,已经无碍了。”
“小冤家!小冤家!你若死了,那可蠢死了!”
可是四周久久无人应声,禛钰骑在马上原地打转,莫非她们太害怕已经先行一步了?
圣人云: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可当自己深恶痛绝的仇人之女,就这么轻易地死了,他却茫然不知所措,心不甘、情不愿,仿佛有一口气堵在了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
禛钰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想仓促间面对她的骤然死亡。他猛然想起圣人的后半句话: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他在疑惑什么,还是说被什么迷惑了?
忽然面门犹如被鸟轻啄了一下,他反手一抓,捞到了一颗小石子。
“你叫谁小冤家?谁跟你是冤家!”
只听水底一声娇喝,竟见黛玉一手持弹弓,一手提裙,从河底款款走了上来,似怨似嗔地看着自己。
四目相接的一瞬,禛钰心脏狂跳不止,身形一晃,几乎是滚下马来。
她是洛神所化的么?能从水里纤尘不染地钻出来。
在他一晃神的刹那,黛玉身后又走出一排粗笨的老婆子,雪雁与紫鹃两个也将王嬷嬷搀了出来。虽说大家难免有些灰头土脸的,好在都性命无忧。
原来雪雁下船时就发现临河栈桥下有一个大涵洞,恰是藏身躲祸的好地方。她方才要送点心匣子进去,却见婆子嬷嬷们逃命出来,忙接引她们到这里藏身了。
晴雯接过黛玉手里的弹弓,啪地一声摔到禛钰怀中,愤愤然地说:“还你!”只见那小丫头指着他的鼻头,横眉骂道:“亏你还是大家公子哥儿,连个称呼都不讲究,我劝你出门在外还是顾些体统罢。”
禛钰被这烈性的骄婢打过一筷子,对着她竟隐隐有些发怵。满脸堆笑地给黛玉作揖赔不是:“在家与姊妹们谑笑科诨惯了,唐突姑娘了。仅此一遭,咱们两家也算世交了,我今后唤你林妹妹可好?”
黛玉轻哼一声:“油嘴贫舌,谁是你妹妹。”说着扭身走开。
她腹中有些饥饿,取出怀表看了看时辰,蓦然发现长短两针重合成了一线,想起送别时宝玉说的话,她抿嘴一笑,自言自语道:“谢哥哥多情挂念,妹妹我平安无事。”
这话几乎是擦着禛钰的耳朵飘过,他竟羞红了脸,还在咀嚼回味中,下一瞬就反应过来,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
“自作多情”四个字几乎贴脸在他跟前晃悠了。
晴雯跳过来,探头一笑:“姑娘,双针重合了,岂不是表明宝玉在想你,你也在想他。”
黛玉啪地一声合上表盖,在她腮边一拧:“要你多嘴!”想不到宝玉的悄悄话,叫她这小妮子给偷听去了,真真羞死人了。
晴雯偏又好奇地问:“那这表里的两根针一天要重合几次?”
“二十二次。”黛玉不假思索地说。
“这么说,姑娘一天看表不止二十二次了,哈哈,回去我要说给宝玉听,林妹妹黑日白夜的都在想他,二爷听了定会厚赏我。”晴雯摇头晃脑地说。
黛玉急了,忙去搬她的肩,跺脚道:“你要敢说一句,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两人笑闹着,只把呆立不动的禛钰当石柱子,围着他左追右撵,晴雯跑着突然煞住了脚,求饶道:“好姑娘,饶了我这一遭吧,我再不浑说了。”
“这是你说的。”黛玉原本信了,就要丢开手,就见晴雯捂嘴笑弯了腰,哪里还饶她,谁知脚下绊跌了,一头扑进了禛钰怀里。
禛钰面色沉沉,将她扶住,撤手旋踵而去。
黛玉尴尬不已,捂着脸跑开了。
禛钰闷头走了许久,心气依旧不平,转了转手上的尾戒,自嘲一笑:“还说不是冤家,偏往我怀里撞。”
只觉心里胀得难受,又说不清是何道理。
“撞了人总该道个歉吧?”禛钰自己想了个理由,转身又往回走,踩得地下的雪咯吱咯吱响。
原地除了一地凌乱的脚印,谁也没在。
禛钰泄了气,忽见地下有个白澄澄的珠子映在皑皑雪中,捡起来一看,恰是小冤家头上的珠簪。嘴角不觉噙起一丝笑意,托在掌心掂了掂道:“这不落我手里,哪能甘心!”
谁知一个不留神,有人劈手来夺。
禛钰连忙退闪一步,将簪子藏在身后。
晴雯伸手讨簪,气哼哼地说:“那是我们姑娘的簪子!快还回来!”
禛钰无奈一笑,这个丫头真是鬼精鬼精的,这么快就被她发现了。
他将簪子衔在剑指间,双手交叉抱臂,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讽道:“林姑娘出身列侯世家,又是御史之女,连支南珠簪都用不起。弄个白瓷簪子假充珍珠,未免太寒碜了些吧?还是说林御史也学沽名钓誉的做派,伪装清廉。”
晴雯柳眉倒竖,气瞪了眼,正要开口骂人,紫鹃走过来,扯了扯她的衣袖,让她消消气。
“王公子。”紫鹃蹲身一福,压抑着一腔怒意,温声道:“这白瓷珠簪是我们姑娘为母守孝戴的,一辈子不肯摘弃,还请您还给我们。”
瓷,即慈,忆念慈母之意。
而她的母亲,正是他的仇人,贾敏。
禛钰不由站直了身体,将簪子还给了紫鹃,两个丫头勉强行了半礼,匆匆携手而去。
四散的人都渐渐汇拢过来,周围乱哄哄的,他的心也乱了,是惭愧,是慌乱,他分辨不清。
贾琏跑马过来,见到林妹妹及众人安然无恙,万分庆幸。又请王君效的扈从协助,将那些昏迷的小厮家仆唤醒。
如此忙乱收拾了半个时辰,大家才重整行装,加强警戒,马不停蹄地往城中赶去。
禛钰随轿骑马,一连走了两个时辰,偶尔向轿内问几句饿不饿、渴不渴的话,里头却不见任何回音,林黛玉的轿帘楞是一瞬都没掀开过。
她还在生我的气?禛钰有些懊恼地想。
其实黛玉并没有多想他的事,只是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劫难,主仆三人都身心俱疲地睡着了。
酉时,一行人总算是到了村镇上,因为今日是腊八节,又值雪停风息,城隍庙前人马扰攘,游人如织,那些担炉卖粥的贩夫,卖花卖香的妇孺也都趁机出来做生意了。
轿外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将黛玉、晴雯给吵醒了,又嗅到外面清芬四溢、炊烟油香,不觉都饿了。
才遭了一劫,贾琏已不敢在远离人烟的地方久待,让小厮找了几家客栈食肆,彼此乡音不通,又唯恐人家是黑店。
最后还是城隍庙的庙祝,因昔年祖父受过王君效的恩惠,主动邀请他们在厢房小住,一行人才安顿下来。
贾琏沐浴更衣,整饬了几桌酒馔请王君效、王公子及一干扈从,敬谢救命之恩。
王嬷嬷年纪大了,又受了一场惊吓,精神不济病倒了,雪雁陪侍在她身边照顾。
庙祝得了王君效吩咐,黄昏时分就撵逐闲人,闭了庙门。黛玉吃过素斋沐浴焚香,之后就带着紫鹃、晴雯在城隍老爷像前磕头祈福,又添捐了香油供灯,才回房歇息。
这城隍庙的厢房在二楼,窗户正临老街,还不到宵禁时分,外头依旧热闹。
晴雯一面托着香炉四处熏香,一面开窗通风,见对面楼下有一个拄拐的中年男子,扶着一块薄木板,上面写着“卖女还债”四个字,他身旁还蹲着一个头插草标的小姑娘。
“真是可怜……”晴雯一阵心酸,儿时依稀的记忆又涌上心头。她被卖时还太小了,小到爹娘姓甚名谁都忘了。表哥起先是记得的,大病一场后又什么都忘了。
这时有个牙婆模样的黑脸老姑婆,叼着旱烟走过来,将那小姑娘的脸托在手里,左右瞧了瞧。
晴雯看到了那姑娘的正脸,手里的香炉啪嗒一声脱手而出,烫了她一脚的香灰。
龄官,她见到龄官了。
那个眉眼像极了林姑娘的小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