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已属淮阴地界,待船夫、船娘将船系在野渡揽桩上,一行人就顶风冒雪地下了船。
在未找到合适地方安置之前,紫鹃晴雯都只围在黛玉身边,坐在轿中等消息。
贾府小厮骑马四处探问了半天,方圆十里,连个山庄都没有,只有临河这一家乡村野店,可供几人食宿。
眼见风雪越大,贾琏颇感为难,面呈愧色拱手问王正堂:“正堂大人,您看午食当下,这里只有荒村野店,可否屈尊将就?”
王君效摆手道:“无妨,老夫久未出京,长旅到此也是缘分。咱们到那村肆小店中沽饮几杯,闲谈慢饮也是一番野趣。”
听王正堂这么说,贾琏也宽了心,他素来于世路上好机变擅言谈的,见王君效身后站着一位锦衣少年和一位抱剑扈从,暗自打量了一番,心料他们各有来历,便揆度了言辞,请教二位尊名大姓。
禛钰与王君效对视一眼,而后谦和笑道:“王正堂是小生的曾叔祖,家父叮嘱我陪同他老人家下扬州,顺便拜访江南名士,四处游玩赏景,见见世面人情。”
贾琏拱手:“王公子好相貌,好风度,都说我家衔玉而生的堂弟皮囊好,今儿一见到王公子,相形之下,堂弟竟是拾鞋也不配了。”
他想的也简单,人吃五谷杂粮谁能不生病,王家是医官世家,多吹捧几句,结个善缘,万一将来有个好歹,也能救命不是。
身为皇太子,禛钰从小就是被奉承大的,最厌的就是阿谀谄媚之人,偏偏贾琏说的这两句话,叫他很是受用,竟没有冷脸。
“鄙姓章。”章明没有多言,直接亮出了大内侍卫的腰牌。
贾琏抱拳忙道:“失敬失敬!”
彼此又闲话了几句,贾琏安排几个小厮先去店中打扫房间,安设起居器物。
等嬷嬷们回报大堂整饬干净了,黛玉终于出了轿帘,摘下观音兜,禛钰这才偷隙瞥了她一个正脸。
为了方便赶路,她没有梳髻,只插了一枝珠簪,乌发用芙蓉冠总束,长垂于身后,纤腰楚楚回风舞雪。
大雪纷纷扬扬之下,一双含情水眸隐着几分轻愁,偏是这份忧怀之色,偏是这种简约装束,有一种瓷胎薄釉的精致与清雅,澄明冷艳,婉曼袅娜。更显得她遗世独立,超逸绝尘。
迎门牵马的小二,不由瞪直了眼,发出啧啧称赞,“瑶池仙女,天宫神妃,大概就是她这样子的了。”
这浮夸得没有根据的揄扬,让禛钰不屑地扯了扯嘴角,顺手将缰绳套在了小二脖上,努嘴道:“喂马去!”
贾琏本想在店中大堂设幔帐,挡一挡那些泥腿子的视线,谁知里头就靠南墙摆了一张柳木长桌,几条长凳,堪堪坐七八个人。
嬷嬷们忙将绣缎、绒垫铺了上去,而先来清扫的小厮回话说,三间房间太脏,还没洒扫干净,不便小姐入内休整。
贾琏气得摔鞭:“没用的东西,这点子事都干不利索!”
禛钰朝王君效使了个眼色,王君效会意,朗然笑道:“世兄别急,老夫一八旬老翁还须避什么嫌疑。只叫章侍卫和小厮们北边面壁坐罢。”
贾琏也只得作罢,王君效与禛钰、贾琏东面坐了,紫鹃、晴雯一左一右地将黛玉护在中间,坐在西边凳上。雪雁独站在北边,方便安箸布菜。嬷嬷和老婆子们则将他们围在中间。
催了几次饭菜,跑堂的才将野鸡、野兔端了两大盘,上面浓油赤酱的一大坨,又抱来一木桶腌雪里蕻炒饭,并几个粗陶海碗,交到老婆子们手中,歉声道:“客官慢用,我们这儿半年没开张了,实在没别的可吃了。”
贾琏摇头,嫌弃地摆手说:“嬷嬷们搬去给那边弟兄们吃吧。”又叫小厮送了自带的干净碗筷去厨房,再让雪雁去捧点心匣子来,给黛玉吃。
没过一会儿,跑堂又拿托盘端上来六碗醪糟汤圆,一时糯香四溢。
贾琏拿汤匙舀了舀,勉强说:“这个倒还罢了。”又问:“可有好酒?”
“有,有竹叶青!”跑堂忙不迭去柜上搬酒坛去了。
王君效端起汤圆嗅了嗅,忽地架高胳膊,将禛钰刚抬起来的肘弓给压了下去。
禛钰何其敏锐,意识到这碗里有料,马上反应出这是家黑店,把碗撂了下来。
他见黛玉正要提起调羹,迅疾出手将她的手背摁住,尾戒上的金刚石闪过一道微芒。
谁知晴雯登时抄起筷子打过来,破口大骂:“色胚,还不快拿开你的狗爪子!”
遭人唐突让黛玉心惊不已,羞怒交加,看向禛钰的眼神充斥着厌憎与防备。
禛钰只得撒手,又见一圈人向自己侧目而视,嗡嗡责言,阴阴窃笑,只把他当做了见色起意的登徒子,别提多窘迫难堪了。
贾琏正欲板着脸教训他两句,恰时跑堂送酒过来,还意味深长地看了禛钰一眼,更是叫他郁愤难言。
他咬牙切齿地瞪着晴雯腹诽:“小丫头你叫晴雯是吧,我摁住她的手是为救她,这可是家黑店!”
“黑店!”晴雯惊讶之下,脱口而出。
众人皆是一惊,禛钰暗骂这丫头总算明白过来,却打草惊蛇了!
只听哐啷一声响,酒坛碎裂,浊酒撒了一地。跑堂从桌底摸出一把砍柴刀,大喝一声:“抄家伙!”
从柜台后,厨房里一时窜出七八个持刀的歹人。
“快跑!”禛钰大喊一声,将跑堂推倒。
那些婆子嬷嬷们都一窝蜂往门口涌去,只有一个王嬷嬷跑不动,挺身挡在了黛玉面前。
“都别动,谁动我宰了他!”厨子一挥菜刀比在贾琏的脖子上,勒出一道血痕:“把你们带的值钱玩意儿都堆到桌上。”
贾琏吓得腿软筋麻,连呼:“好汉饶命!”
紫鹃一见了血登时泪涌,晴雯虽有几分孤勇,可一旦六神无主,就慌了手脚,也跟着落泪,“姑娘……”
她们两个虽然心惊胆颤,浑身发抖,但是依旧死死地护在黛玉左右。
禛钰见黛玉的身子不可抑制地抖瑟,但她咬着唇始终不肯堕泪,还有心情打趣她:“怕成这样,林小姐怎么不哭?你跟你的小表哥难舍难分的时候,哭得那叫一个抛珠洒泪,我见犹怜的。”
黛玉冷瞥他一眼,一语双关地道:“宵小鼠辈,也配见我的眼泪。”
她留心观察这些歹徒的行事做派,发现他们使的刀具皆为农具,应是落魄流民,还没胆子杀人越货,只敢敲诈勒索,可见他们还是有所畏惧的。因而虽则紧张万分,倒不至于心慌意乱,哭天抹泪的。
禛钰心料楼上清扫的小厮早被捆绑起来,楼下几个小厮吃了东西的已经晕倒一旁,只有章明一个清醒着。
歹徒又拿刀在桌上敲了敲,催促他们交钱出来。王嬷嬷哆哆嗦嗦地解了耳环,褪了金镯、玉戒往桌上扔。
禛钰给章明使了个眼色,章明即刻撑着长剑,一个旋子飞过去,踢倒了两个看门的匪徒,薅住王嬷嬷的肩,将她推出门去。
厨子见门前有了异动,下意识转动刀柄指向门口。王君效趁机把呆若木鸡的贾琏拉到自己身后,抄起一碗汤圆就往厨子的后脑砸去。
章明立刻拔剑出鞘,左手持剑砍翻两个人,右手空手夺刀,抛给王君效。
“快跑!”黛玉一手拉一个丫鬟,夺门而出。
禛钰虽然怀中藏刃,但实在不屑与这等劣货动手,只让一老一少与剩下的歹徒在屋中关门缠斗,自己也尾随林姑娘出去了。
外面风雪不止,禛钰霎时肩头覆雪,两鬓染霜,再看黛玉依旧面冷身颤,身后的墨色长发在风中左右飞扬。因只顾着逃命,她的斗篷落在了店内。
走在白雪皑皑的阡陌中,身后是滚滚淮水,禛钰预感不妙,外面静得非同寻常,方才逃出门去的婆子嬷嬷们竟然一个也没躲在附近。天地之间除了漫天雪花,唯余朔风凛凛,呼啸往复。
他伸手才握住怀中白刃,只听前头五十丈开外人马嘶动,二十来个彪形大汉,扬刀舞鞭,呼呼喝喝地纵马驰来。
“霸州响马!”禛钰认出了他们的声口,这可不是那几个只会切瓜砍菜的流民,而是从霸州一路南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枭蛇鬼怪,他们是一丝人性也无的强梁盗匪。
此时章明与王君效已经打败了屋中歹徒,带着贾琏出门寻人,却不料路上还有更棘手的对手,更可怕的是抢匪中还有两个人,他们的肩上挎了弓弩。
正面遇上,只怕躲也躲不及了。
“拿绳绊马,快!”章明与王君效二人对视一眼,纵身跳到马棚,各乘着一匹,兜转马头,左右牵绳向那些抢匪迎面冲去。
“林妹妹快藏起来!”贾琏恨得把脚一跺,抓了一柄砍柴刀做兵器,也爬上马去。当年荣国公还在世时,他作为嫡孙也被拘着操演过弓马,原会些武艺。
禛钰及时放出了冲天烟花,不刻就有东宫暗卫赶到,但眼下他若分心保护三个姑娘,只怕还撑不到一刻钟。
若是将她们弃之不顾,只怕那些抢匪会将她们掳去残忍蹂·躏……
禛钰回头看向黛玉,发现她终还是双泪垂襟,无声啜泣,孱弱得像一只待宰的小白兔,可他心中却再难起一丝讥笑的意思。暗道:“小冤家,与其让你受辱而死,不如由孤亲手结果了你。”
他翻手攥紧白刃,一时犹豫是刺她的背心,还是削她的脖颈,哪一个更让人痛苦。
却见黛玉拂开丫鬟的手,向前一迈,拔下头上的珠簪,攥在手心,对左右两个丫头,厉声道:“拔簪!尖头朝外!”
两个丫鬟看了她一眼,蓦然一震,也照做了。
禛钰不由高看了她一眼,若是想以死殉节,倒是免得脏了他的手。
只是为何尖头朝外?她难不成还想学谢道韫,带着丫鬟侍女奋起杀贼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