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旧人睚眦争闲气,侍新主不辞路迢遥
贾母进宫这半晌午,绛芸轩内就出了几个事故,桩桩件件与媚人有关。不是摔坏了玛瑙碟子,就是碰倒了金丝薰笼,甚至还扯破了宝玉的袍襟。
媚人心知是有人以为自己要做琏二爷的姨娘,因而嫉恨排挤自己。想来在嫁给多官之前,这些事只能生忍了。只是宝玉为此生了许多闲气,教她心里不好受。
幸而求王正堂下江南给林姑爷治病的事已经妥了,再加上甄太妃赏了黛玉头面首饰,赏了晴雯二百金的喜讯遍传府中,冲淡了宝玉心头的不快。
众人将老太太、黛玉迎回府中,老太太高兴,又叫赖大撒了一簸箕铜钱给府里的丫鬟小厮。
晴雯送黛玉去贾母院中吃晚饭,回到绛芸轩不及卸妆,先忙着打点自己出门的行装。
秋纹跟在她身后转悠,蹭头蹭脑地说:“晴雯,你得了太妃娘娘的大恩典,可得请吃请酒呀。”
见晴雯没听到似的,只顾忙活着手里的事,对此毫无反应。碧痕在一旁,阴阳怪气地道:“快别说了,人家可是进宫见过世面的人,专洑上水。只跟出了金的凤奶奶、得了赏的林姑娘打交道,连我们爷都瞧不上呐,哪里还肯与我们这些人胡羼,没得低了身份。”
“呸!她什么身份,不过与我们一样,都是奴才。”秋纹气哼哼地啐了一口。
晴雯手上一顿,深吸了一口气,方转过身来,说:“后日一早,我就要跟林姑娘回扬州去。那二百金,我留一百给我表哥娶媳妇,其余的都存在琏二奶奶那儿了,你们要什么吃的,喝的,只管问她要去。”
“哟,你的赂财,谁敢找她要去!你如今得了意,也学会拿班作势了。”碧痕撇嘴,白眼儿一翻,“舍不得请客就直说,犯不着在我们跟前儿摆小姐的款。”
晴雯忍了半晌,终是动了气,从炕上站起,将自己衣箱中的钱匣掀开,把素日积攒的铜钱串子金银锞子,往地下嚯啷一声尽倒了,“这是请你们的!”
袭人在次间听了半晌,一阵叮咣乱响。唯恐事情闹大了,才出来打圆场,见一地滚的都是钱,忙蹲在地上给她捡钱,“她们只是顽话,你爱请不请,又何必动气!姑娘不愿在咱们这里待了,想去别处服侍,只管回了二爷,老太太去,谁又敢拦你不成。闹出事来,混搅不开,终归是二爷丢了脸面。”
这时,麝月扶着宝玉从贾母处回来,甫一进门就见满地是钱,而晴雯柳眉倒竖,凤眼圆瞪地站在炕上。心道:晴雯恃宠生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眼下得了赏又在生事作耗,还是去别处安生的好。
晴雯听了麝月的想头,越发心酸,这屋里就连老实巴交的麝月都嫌她。
宝玉舍不得林黛玉走,在席多吃了两闷酒,瞧见灯下的晴雯靓妆艳饰,薄面含嗔,只当是“怨人归不早,反把金银恼。”哪里还在意地上钱不钱的。
这一出就算闹过了,袭人收拢了钱,放到了晴雯的匣子里。晴雯只将匣子撂在炕几上,横竖不管。
袭人道:“你在林姑娘那里受用了几日,走之前也该为爷劳动一下罢。他夜里只喊晴雯,又不喊别个。”说着,努嘴向里间。
晴雯知道这是要她今晚值夜的意思,起身拿盆舀水去卸妆,“知道了,我去找媚人姐姐。”
“别去。”袭人忙将她衣袖一扯,“你俩先前就闹过一通,她这几日又打坏了些东西,心里正不自在呢。你这会子若去找她搭伴值夜,她岂不嫌你耀武扬威。你素来夜卧警醒,一个人哪里忙不过来。”
晴雯嘴上答应着,卸完残妆后还是去找了媚人说话。
“姐姐在绛芸轩受了欺负,明日我还是求凤姐先把你调到别处吧。”
媚人点了点头:“你这一去还不知多久回来,我独自在这里窝着也寂寞,恰好人家又送了开发我的由头,何乐不去呢?”
“针线房日夜做工太苦、茶房迎来送往的又太累,其他地方又是爷们儿的地盘,去不得。”晴雯细数这府中次一等的去处,都不甚满意。
媚人笑道:“我觉得药房清闲又安宁,你觉得如何?”
贾府药房人少清净,只需伺候几个主人们用药,而丫鬟婆子的药是由茶房代煎。
“正是呢!”晴雯也觉得药房不错,“将来我学了医术,还要多仰仗姐姐的帮衬。”
“你要学医?”媚人诧异了片刻,又想到她这几日颇为亲近林姑娘,压低了声音问:“你想将来伺候林姑娘?”
晴雯点头,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也做好了打算。
“也好。”媚人拉着她的手说:“反正将来林姑娘还是要嫁给宝二爷的,你这辈子注定是伺候这一对玉儿的。”
媚人这一番话,倒让晴雯陷入了片刻的茫然。
倘若宝玉将来真与林姑娘定了,通房侍妾的位置紫鹃必要占一席,另一个不是袭人就是她了。
“万一是宝姑娘跟了宝玉呢?若是那样,我就铁了心跟林姑娘过。”晴雯赌气道,她才不想跟袭人争当宝玉的姨娘。
媚人叹道:“也不是不可能,薛家早就山穷水尽了,薛蟠吃酒赌博无所不为,昨儿薛姨妈又发卖了好几个佣人。宝姑娘每天还要做针线到三更。若是明年宝姑娘待选无望,为了挽救薛家,就得死巴着宝二爷了。”
晴雯若有所思地离开,想起先前宝钗的心机,不由一阵恶寒,缩肩拱背地走进里间,宝玉还以为她冷,掀开被子请她渥一渥。
“我不冷,爷快点睡吧。”晴雯扶他躺下,替他掖好被子,冷不防被他拉住了手,跌进帐中。
“宝玉,别闹!”
“你怎么把新擦的胭脂就洗了,也不等我尝一尝。”宝玉嗅着她脸上的胰子香,惹不住猴上来,伸手摩挲。
他早与袭人、碧痕闹过,以为晴雯也会半推半就,借了酒性胆子就壮起来,去扯她的裙带。哪知晴雯反手就是一巴掌,只把他扇了个趔趄滚到床下,腿又磕到了床沿子上,疼得直咧咧。
晴雯眸色骤冷,正色道:“二爷长大了,知道男女的事了。咱们如今就把这话说明白。我为奴婢,身不由己。二爷想要,我不能不舍。可凡事都有个规矩,二爷若想沾我的身,成亲前需得老太太、太太首肯,成亲后也要宝二奶奶同意。我虽卑微,也不做偷鸡摸狗的事!”
一席话只把宝玉说得汗颜无地,欲辩无言,他又没胆子逞主子的威风,只好讪讪地睡了。
晴雯也不管他,回到自己榻上面壁而卧。
谁知李嬷嬷突然挑灯闯进来,冷着脸四下一照,宝玉问她出了何事,李嬷嬷支吾掰扯了几句谎话,就回去了。
晴雯忽然意识到,自己差点就入了袭人的圈套中。倘若她不警醒着拒了宝玉,等待她的就是上辈子被撵的命运。
怪不得人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面对强势霸道的凤姐她尚且能应对自如,可与袭人这样表面纯良,内心奸滑的小人朝夕相处,稍有不慎就会吃大亏。
两日后,贾母把贾琏、黛玉送出门,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早去早回。凤姐、宝玉则坐车将他们一行送到京城渡头。
琏二爷早就想出门逛逛,心知江南多美人,哪有不偷着乐的,又见下轿子时,黛玉身边蓦然多了位美婢,不由多睄了几眼。
凤姐将他一拍,“嗳!晴雯可是老太太给宝兄弟将来使唤的人,你可别动了歪心思。那苏杭美人多着呢,还不够你解馋的。”
贾琏忙将凤姐的手握住,放在唇边亲了又亲,安抚她道:“奶奶说的哪里话,我就是求真经去,走了十万八千里,心里再没别人了,都是你。”
“少跟我油嘴滑舌的,我还不知你。”凤姐将帕子甩到他脸上,嗔道:“还取经呢,到了人间女儿国,你琏二还走得动道么!”
贾琏语塞,偷眼向平儿,求个帮腔。平儿白了他一眼,当做没看见。
贾琏只好对着凤姐赌咒发誓起来:“我若有异心,只叫我掉运河里,变成个癞头鳖……”
“哎!”凤姐忙将他的嘴捂住,又恼恨起来:“可别忘了你瑚大哥的教训,被水猴子扯掉了魂,如今还……”话未说完又咬舌止语。
凤姐所说的瑚大哥,正是贾琏那个经年不露面的长兄贾瑚,他八岁那年随父亲贾赦下江南拜望林姑丈,回来的路上不知怎的,掉江里去了。
虽说救溺及时,性命无碍,只是贾瑚后脑磕到了暗礁,整个人变得疯疯傻傻。荣国府承爵一脉的嫡长,万不能是个傻子。未免京中勋贵世家说咸道淡非议四起,荣国公做主,将嫡长孙贾瑚送到乡下庄子里圈养,只叫他一生白活着罢了。从此荣国公府上下人等都将他忘了一般,讳莫如深。琏二爷这才从二爷变成了嫡长。
那边,宝玉拉着黛玉的手,早已哭得泪人似的,反反复复念叨着:“妹妹要早去早回呀……”
黛玉见他这样傻站着在渡头大哭,又是恼,又是羞,又是埋怨:“这人来人往的,你也顾忌着点儿啊……”
宝玉挨近前来,亲手给黛玉系好观音兜,附耳道:“妹妹要是想我了,就打开怀表看一看,如果两根针恰合在一起,那就是我也正在想你。”
黛玉双颊绯红,有话又说不出,只是抛珠洒泪,见贾琏上船了,到底转过身,扶着紫鹃登舟去了。
“那娘们儿唧唧的小子是谁?”禛钰一脚登在船弦上,一手举着千里镜,没好气地问章明。
章明道:“就是贾家那个衔玉而生的哥儿,史太君的亲孙,正名贾瑛,小名宝玉。林小姐的姑舅表哥呀。”
王君效与妻子也是明媒正配姑舅亲,嘿嘿一笑:“表兄表妹天生一对,这两个跟一对儿瓷娃娃似的。”
“什么天生一对,迟早鲽离鹣背。”禛钰将千里镜随手一抛,对章明说:“把那船上的几个人姓名来历都查清楚,太阳落山前报给我。”章明纵身一跃,接了千里镜,点头应是。
王君效一行坐的是小楼船,贾府的船又分男女船只,因而三船并行江上,彼此间隔三丈远。
晴雯第一次出门坐船,难免晕头,趴在船弦上直吐了两回,吞了几天止吐的药,才算好些。她性子要强,又不肯示弱,有什么活儿都抢着干,只把黛玉常服的药方背得滚瓜烂熟,饮食药饵样样精心调理。船行七八日,黛玉还算安稳,她倒是瘦了五六斤。
虽则行路辛苦,但晴雯无比开怀,至少黛玉的丫鬟对她都挺好的,而且心口如一。心里想的嘴上说的都是:晴雯姑娘生得俊,性子也爽利,针线活儿又出色,对我们姑娘千好万好,巴不得她离了宝二爷,做我们姑娘的丫鬟呢。
舟行十日,腊八那天正午,江中飘起了大雪,又遇打头风,王君效的楼船还算稳健,奈何贾府船太小,只在江心打转,实难前进。贾琏便与王正堂相商,临时上岸避两日风。
禛钰眉头微蹙,捻着手里的尾戒,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