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惜通常不会持久;有的人会在床上扮演温柔。
我不相信昼神幸郎。
此外,当我以「星海光来」为尺度来衡量昼神幸郎——是的,己所不欲,我施于人——我愈发多疑。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身体关系没有止于第一次的缘由。
一方面,昼神幸郎坚持叫我神同学,而我叫他昼神君,我想看他能坚持这种陌生人一夜.情式的体贴多久、能装多久。之所以说是一夜.情,重点在这个“夜”字。有个奇怪的点是,中学生一般会选择钟点旅馆,但昼神幸郎不是,他更喜欢过夜的那种感觉,即便需要用谎言去欺瞒大人。我想这也是确认我们对自己的生活的掌控力的一种方式。
另一方面,我依据「星海光来」的真实、先后如一的直率,否定昼神幸郎的装模作样,我认为他的性格变化属于失去了自我,我应当这么认为,可昼神幸郎却说他找到了喜欢的东西。
我不信。
于是就可耻地被他吊住了。
事情就这么变得奇怪了起来。
我和昼神幸郎并非滥.交之人,也没精力搞那些。高中我普通地忙于学业和打工。虽说辛苦,但这能让我规律作息。星海光来很欣慰看到我的转变似乎达到了完成体水准。我心虚。他不知道我和昼神幸郎的关系。什么关系?身体关系。我和昼神幸郎之间没说过喜欢。这么定义比较合适。
其实,即便是滥.交之人,其中很多也会遵循原则:即,不接吻,不和恋人之外的对象接吻。但我和昼神幸郎早就破戒了,流程也遵循着牵手、接吻和做.爱的顺序,假设那次胁迫也算一次牵手。
真像恋人啊。
“昼神君,你的刘海还是稍微短一点,露出眉毛来比较好。”
“神同学,真像恋人啊。”
抚摩我的耳朵,昼神幸郎说。
他克制自己的欲.望的样子,让他褪去了高高在上的怜悯,嘲笑不了我的可悲。昼神幸郎,我的老师,他再一次教会我,为何大家都爱看神父忏悔、圣女失.贞。
有感而发,我说:“人生完蛋的理由有很多种。最常见于男人的,是性.欲。”
昼神幸郎,他对我性.欲的源头是什么?他没有一刻放任自己被欲.望支配。我不明白。难道我感受到的野兽是错觉吗?
在没有星光的夜里,昼神幸郎为我讲述往事。
在半公共场所睡觉,或者说,失去意识,是很危险的事,比被绑起来的鞋带绊倒要危险得多。我比较幸运,遇到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一桩意外。放课后无人的教室里,当我在夕阳中睁开眼睛,比起需要时间恢复的视觉,我先一步听见了声音。
我不太在意那种急促的呼吸代表了什么,它和长跑后的力竭、激动时的气息颤抖有什么区别。我也不太在意被我生理上的眼睛看见的人是否拉下了裤链,是否像每一个露*癖那样落落大方地展示自己。比起那些无关紧要的,他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更吸引我的视线。
因为他竟然对我说:“对、对不起,神同学…神明大人!!”
我有说过吗,我很讨厌自己的姓氏,连带着讨厌所有带了“神”的姓氏,不仅因为讨厌自己的父亲。事情是这样的,当我顶着这个姓氏,出入一些场所、浏览一些网站,我的邮箱总能收到开头称呼我为神さま的邮件,我总能听到有人忍着羞耻心郑重其事地喊我神さま。而我,明明是个人。常年的混淆和倒错,会给人的身份认同带来错乱。顶着这个姓氏,根本不像旁人以为的那样帅气拉风,它会带来一种无所不能的自大的错觉,到时候,等我认识到自己有多么无能为力的时候,产生的绝望感会更严重。
就像这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这个不认识的、对我不敬的十字架同学,他到底是为了补救而在尊敬地称呼我,还是在祈求神怜。
教室里有监控吗。如果第二天有同学说自己被偷了东西,监控会被调取查看吗。随便吧,反正我也不会费功夫去揭发他,事情会如何发展是他自己的命数。他为什么不对着他的十字架道歉?那个十字架只是个装饰、是个摆设吗?现在看我做什么?难道他真的看见我了吗?我睡着的时候,他对着我自.慰的时候,他看见我了吗?
“你在求谁的宽恕?世间无神。”
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十字架就被我吓跑了。
【我也不懂为什么。这两段就是不了审】
我的脑袋不清明,我的行为迟缓。我不知道那个十字架懦夫跑出去撞上了部活结束、经过走廊、要回家的昼神幸郎;全程没发现心存疑惑的昼神幸郎,看到了懦夫跑出来的教室里仅剩下的唯一的人,我,擦*液的过程;也没注意到他等到了我再次陷入昏睡,悄无声息地查看了纸巾包裹之物。
“你以为那天我和人在教室发生了*行为吗。”
“一开始是。”那个晚上的昼神幸郎很奇怪,或许正因为那个晚上没有星星、这桩往事在「星海光来」出现之前发生,他才变得很坦率,“不过,怎么想他都太慌张了。不。是恐惧。所以我去问了——”
“——也问了他,神同学是什么反应。”昼神幸郎微叹,“你不生气。”
“我不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比起不定时爆炸的炸弹,已定之物更令人安心。十字架懦夫,他伤害我了吗?他都没碰到我。比起我,会被我毫无指向的话语吓到的他,要忍受煎熬、防备我的告发的他,岂不是更可怜吗?倘若他真有信仰,岂非一辈子要受他所信之神的拷问?请不要误会,我不觉得他无辜,我是觉得,至少在这件事上,在他对我发起的亵渎中,他比我更弱小、更需要关怀。
“所以,我很生气。我讨厌懦弱的废物,不爱惜身体的蠢货。”昼神幸郎开始喷洒毒液,我不太乐意听了,我想我是皱眉了,因为昼神幸郎的手抚了上来,“直到有一天,我发现,那不是懦弱,而我也是个蠢货。”
他的手指带到眼皮,让我有点想闭眼:“不过,我很快就不是了——”
“——在我发现自己和你没什么不同的那天,不,在那之前,你就变了。神同学,你为什么变了呢?你为什么不睡了呢?”
第一句是多余的,无用的。说废话不是昼神幸郎的风格。他有特殊的用意。他想传达什么?
——说世间无神的你,为什么开始敬神了呢?
——不把自己当神,说不宽恕,却也一点不计较,完全无视的你,为什么不睡了,为什么开始睁开眼睛、开始看见「别人」了呢?
——「别人」之中,昼神幸郎比星海光来更早和你搭话,为什么,你先看到了星海光来?
我可以擅自解读这么多重含义吗?
太自作多情了吧。
“‘直到有一天’——那一天,星海君在吗?”
“在。”
“那,我也是。”我用一句话解答所有问题,补齐当夜缺失的星星。
可我还是没明白。
性.欲会从这件事产生吗。在昼神幸郎得知真相之前,我在他心里是个女.表子吗。我有出现在他梦里过吗。说“神同学,鞋带”的那天,他盯着我的裙子,有想起那件事吗。有幻想过那上面沾到他的*液吗,有幻想过我的手摸上去吗。
他因误会了我而对我产生过愧疚吗。我不生气,他怒其不争吗。他在用生气确认他对我而言的特殊之处、重要性吗。
昼神幸郎,他会有那么一点点,嫉妒星海光来吗。就像我嫉妒他,不,比我嫉妒他多上那么一点点。
如果那个时候,昼神幸郎留足时间让我多思考,我可能会继续发问,戳破窗户纸。然而,他那不必要的追问将我拉回了现实:
“女人呢?”
“什么?”
“人生完蛋的理由。”
这回就算没有他的手指,我也真的想闭眼了:“同情心。”
“你同情我吗?神明大人。”
——你要完蛋了吗?
绝对不是错觉,昼神幸郎在取笑我。
这不是第一次了。
在我们做.爱之前,我没有向昼神幸郎解释清楚星海光来和「星海光来」的区别。这招致了不得了的误会——
“你不觉得你更像神一点吗?比起光来君。”
“你看,你嘴上说光来君是神的孩子,其实根本不在意他的一举一动。无所谓他输还是赢,笑还是哭,真无情啊。”
“这是你的‘信奉’吗?贡品,在哪里?”
当时我是怎么说的呢?
“我自己,没办法当自己的神的我自己,”我这么介绍贡品,“身体之外,外面什么都没有。”
外面没有他人。我把自己投射了出去,去看这个世界,却看不清自己,找不到想要的东西。
神显不是等待他者降临。当你开始做自己,神自然会上身。我说星海光来是神明的孩子,是这层意思。还完人情后,星海光来不会为我做什么,我也不会求他为我做什么。我怎么可能擅自把人生的重量放在其他人肩膀上。救命稻草,无聊的解药,二者都不是,星海光来是「人」。
昼神幸郎说无情更似神。我不敢苟同。更像神的到底是谁?我们所见的神,不是无情之物。神如果失去了人性的期望值,人还需要神吗?人只有在神身上寄托人性,才可能在人身上看到神性。
“我是个凡人。”面对再一次的取笑,我如此重复。
放弃奢望神降的凡人。
真实地面对这个世界,好难的课题。我无法当自己的神明。不可冒犯,不可诱惑,不可动摇……我做不到。我没找到让我变成这样的东西。我只能做到去找寻更适合我的东西,而这东西不是我的喜爱之物。
昼神幸郎不也是吗。嘴上说着喜欢,难道他真的很喜欢送走动物的生命的感觉吗。难道他真的热爱兽医学吗。这个国家的哪个人是为了救治生命而学医的?难道没人和他说过“你脑袋聪明,适合去学医”吗。难道没人劝他“正好,你有养宠物狗的经历,可以去当宠物医生吗”。
我不信。
没有热爱,真的能做自己吗?
不。
正因为没有热爱,才能全心全意爱自己吗。
热爱之物与己身是分离的吗?
为什么「星海光来」能做到一致?
“凡人……”昼神幸郎想起了我讨厌的同类的全称,补上了,“信徒。”
“没错。”
我才不愿意去同情昼神幸郎。一如我不愿意同情自己,所以才会自我折磨,比任何人都要不尊重自己的身体健康。或许因是别人种下的,但果只有我自己才能承担。如果连我自己都可怜自己了,那我该怎么说服自己活下去呢?——浅薄的想法,分量轻到一只海鸥飞过带来的气流就能掀翻。
我已经开始相信,我可以学习海鸥飞行的轨迹,在地面上行进。即是说,我承认,我的不在意与「星海光来」的不在意是两种东西,我的那份是一种缺失,而非强大。我开始可怜我自己了,并且,希望通过爱护自己,建立尊严感,学习感到被冒犯、学习发怒、学习大叫着拒绝他人对我说出“真可怜”。这一切不仅是因为「星海光来」没有对我说出“真可怜”,还因为,昼神幸郎对我说出了“真可怜”。
这句“真可怜”是昼神幸郎被我说“讨厌”的契机,曾经他在被无视和被讨厌之间选择了被讨厌,而我怀疑他早就发现讨厌的含量不纯了,因为他说:“我不当信徒了。”
“你就没当过吧。”向来和星海光来勾肩搭背的、吵吵嚷嚷的。
“不是说光来君的,我是在说神同学你。”
我就知道,我们对“神”的认识出现了点偏差。我无法从镜子中看见自己对自己的爱怜,才觉得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神性;像昼神幸郎这种向外发散着爱怜的人,才会觉得能做到把情感全部收拢向内不是懦弱,而是种强大。
但我本就没奢望镜里人和我一模一样。我关心的是:“你不是说,不会和神相触碰、接吻……”
“我说的是‘不会吧’。话可没说死。”
“贡品,在哪里?”
“饶了我吧。我都上供多少次了。”
显而易见的荤段子。我恼了。昼神幸郎反而开心了:“反正你不会无视我了,现在。”
“这可不一定。哪天你交到女朋友了,我会装陌生人的。”
“如果是你呢?”
——如果那个女朋友是你呢?
因为我见过昼神幸郎的眼睛,我知道它不是黑色的,即便如今没有灯光,我也知道它不是混沌、不是黑暗。不可捉摸的赫拉克利特的长河,此时此刻,我应该迈进去吗?
我们的开端就是错误,脱轨,偏斜。回到正轨的样子?我难以想象。
什么是镜子?注视眼睛的眼睛。什么是影子?身体的另一个身体。我回避了我的镜子、我的影子,不敢直视:“要考医学部的人,想什么谈恋爱。”
长野县多山,山里的夜静得可怕。我不在山上。我在山上吗?会有月亮吗?月光是否不再如水,隔着大雾朦胧不清,徘徊许久,最终在无奈的叹息声里飘散。
昼神幸郎:“真无情啊。”
我:“我还不想人生玩蛋。”
因为我闭上了眼睛,他那只手也不必忍受睫毛的骚扰,可以彻底向下盖住了:“你很努力学习了。会有好结果的。”
这回是昼神幸郎避重就轻了。
入殓师用手帮逝者合眼时,部分人只能合上一阵子,过一会儿自然会睁开。至于我,我现在还活着,于是直到入睡也一直没睁开,认下了和他一起装糊涂。
“这句话也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