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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神幸郎|星星落下的那天(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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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去看你的伤口。”

“你也见不到。”

“星海君见到了吗?”

“是光来君。”

我落荒而逃。逃跑之前,我没忘记问清楚我心想的证据确凿的真伪。

昼神幸郎,说话太不客气。

是,我也见不到。既然他不打算让我见到,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我问他就答,这服从性的根源在何处?

光来君。昼神幸郎为何执着于纠正我对星海光来的称呼?纠正。“光来君”对当时只喊别人姓氏+敬称的他而言是特殊的,“星海君”对叫别人姓氏不带敬称的我来说也是特殊的。他凭什么质疑我的方式的正确性?

昼神幸郎,他想让他的特殊成为我的特殊,想让我的特殊化为他的特殊,想让我用他看待星海光来的方式去看待星海光来?

为什么?

看,是一个禁忌的动作。

闭着眼的时候,我可以一边猜测星海光来是否因为我轻率的语言而脸红,一边不将他放在心上。等我看见了星海光来,我就再也不敢说出“星海你牵我的手”这种话了。

说到星海光来。和昼神幸郎的不愉快持续到高中开学后。期间我们没有单独说过话。星海光来发现了我们之间怪怪的,从“为什么”“因为有趣”开始就。但他也是个聪明人。我收回“好笨”的评价。星海光来不会跟个热血笨蛋似的认为自己的朋友和朋友之间就该融洽无比……

朋友?

我是这么定位自己在星海光来心中的地位的么?自作多情了吧。

还是说回昼神幸郎吧。

我们不对话,是事实;昼神幸郎凝视我,似乎变成了铁律。

无数次,他的视线停留得太久了。

我开始思考起昼神幸郎的凝视。

我讲过,在某一天之前,我从未见过昼神幸郎这一号人物与星海光来发生关联。这并不代表我第一次遇到昼神幸郎这号人物就是在那一天。我也说过,我第一次正式和他说的话是哪句。同样地,这并不代表我此前没听过他的声音。

我只是,选择完全地忘掉。在更早的交集出现时,他既没看见我,我也没看见他。

由于开始思考昼神幸郎的凝视,我记起了一件事:

如果去码头的那天是昼神幸郎在我身前,他绝不会说出“闭眼走路会摔倒的”。昼神幸郎了解我的水平。国中二年级,中二期,有一阵子我沉迷于穿有鞋带的鞋去学校、把两只鞋子的鞋带绑在一起,保持着这样的状态,然后,走路。没错,走路,在意识不清醒、昏昏沉沉的前提下。即便我做得愈发完美、技巧愈发高超,此种行径仍然会招来这样的人类的声音——

“神同学。鞋带。”

「神さん。」

我不认识这个人。我看到了他胸口的名札。按往常,我会念出来人的姓。但是。昼、神、幸、郎。四个汉字。白天,神,幸福,男。无论哪一个都令人讨厌。我没理他。我没有仔细打量他。我无视了他。

至于他为什么知道没戴名札的我的姓氏?管他从哪里知道的、从哪里听说的。随便。不关我事。

我为什么能记起这件事?这要归功于昼神幸郎纠结的眉毛。他的眉毛曾经作为一个特异点留在我记忆里,被我忽略过去。当我反复回想我首次跟昼神幸郎搭话的那天、他不熟练的假笑之上的眉毛,我自然而然地回想起了他首次跟我搭话的场景。

就像鞋带的歪歪扭扭和纠缠能反映我内心的畸形——那是我中二期故意干的事,故意的,因为期待被别人看见,我有在反省了,当然现在不干了——昼神幸郎提醒我当心因为鞋带而摔跤时,他的眉毛之纠结反映了他视线的歪斜。

当时昼神幸郎的关注点,并不在于鞋带。

是校裙。

一个人越高,他就越难看见低处的东西。昼神幸郎低头的幅度不够大,他的情绪里也没有担忧、没有关心,甚至带上了鄙夷和看轻、压抑过后的平静。

那些不会构成眼神的情绪,我已经太熟悉。昼神幸郎没有看见我的鞋带,和其他人类没有区别,千篇一律。那个时期的我对那个时期的昼神幸郎毫无关心,不会产生好奇。我只是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是校裙?

我马上就为自己的疑问找了个答案:昼神幸郎,他的头抬得太高了,不够低。

仅此而已。

当我用俯视的眼神去形容昼神幸郎,我便开始重新审视这个答案,我开始猜测他行为背后的意图、需要和感受:假设愤怒的本质是一种期待,而昼神幸郎没有愤怒,意味着他其实并不如他口中说的那样期待我开心地奚落他。那么,昼神幸郎将他的往事的一角告诉我,是想「交换」吗?

就算猜测无误,也不意味着我有义务满足对方。我没想去看昼神幸郎的伤口是一回事;昼神幸郎冷酷地表示我见不到是另一回事。他已经痊愈了吗?还是单纯地在宣称绝不给我看?昼神幸郎给出的信息少得可怜。吝啬鬼。

我不和吝啬鬼进行「交换」。

吝啬鬼通常在行为和语言上表现得都不大方。星海光来升上首发后的首次比赛,我去看了,由此见到了他幸福的泪水。也许有遗憾,但那肯定是幸福的,毫无疑问。面对这种比自然之壮美更令人感动、至少应该更令星海光来的朋友感动的场景,昼神幸郎竟然有闲心来找我、对我说:

“看到了吗?”

他希望我见到什么呢?

“光来君。他是个人。凡人。”

原来如此。

也许我有必要重申,我真的不信神佛鬼怪。正因为星海光来是实实在在的人,我才会为他能做到我的人力所不能及的事而心折。但彼时乍一破冰,我不想落了下乘:“这只能说明你不是信众。”

“你这辈子只和信众交朋友吗?”

“第一,我讨厌同类·身为凡人的信徒。”不是佛庵,不是教堂,我们,两个凡人,竟然在充满汗水气味的地方谈论这种东西,实在可笑,“第二,我和你不是朋友。”

“是吗。”昼神幸郎抬头望了望天,又望了望我,“那我还是当一当吧,信徒。”

“…哈?”

我是不说重话的。越强调什么越说明破例不止一次。此类矛盾就像我直呼人姓氏但句式会用敬语形。

“被讨厌也比被无视好吧。”

“你这样说会让人误解的。”

“神同学,你是‘人’吗?”

昼神幸郎在取笑我的姓氏……是在取笑吗?

人,幼年、壮年、老年形态不一,黎明四足匍匐、中午双脚直立、暮色苍茫时用三条腿踽踽而行。无论是将来或者过去,我们都是那三重形状的生物——那么,在幼年和壮年期之间的我们算什么呢?属于我们的时间是否只有夜晚?为了成人,我们是否必须砍去两足、经历舍弃肢体的阵痛?阵痛。有什么好痛苦的呢?并没有什么特别沮丧的时刻,逐渐失明就像夏日的黄昏徐徐降临。

我是「人」吗。另一重斯芬克斯之谜。如果让昼神幸郎解开,我会为这位新时代的俄狄浦斯的凝视跳崖而死吗?跳崖。如果是跳崖的话,此身的家人还能免于赔偿金之苦,应当不至于被视为一种威胁……

对我没有愤怒的昼神幸郎毕竟不是莫罗画中的人物,也没有为难我的久久不能作答。在我和昼神幸郎约定接吻的那个夏日黄昏,我等到了镜子里流出的另一张脸眨眼、我以为愈发昏暗的视力再也见不到的眨眼。这张脸继续问道:“你讨厌我吗?”

昼神幸郎指的究竟是我之前的原话“被讨厌的是你”,还是“讨厌同类”的那个讨厌,抑或是喜欢的反义词。随便了,读起来都一样不是吗。

对昼神幸郎的感情复杂得我自己说不清。说不清乃是常事。我的不断发问就是因为我总想去问个明白。谁不想要个答案呢?关于答案,我有时觉得自己必须得到,有时又觉得失去也无妨。想法本就不一定非得有个出处,一阵风都能成为始作俑者。于是,我以眨眼向眨眼致意,以情.欲回敬情.欲:“接个吻吧,昼神君。”这样至少能分辨出我们的身体是否有在讨厌对方了。

敬称,但句式是普通形。

我依然不尊敬昼神幸郎。他想让我的特殊化为他的特殊,想让星海光来变得对我来说不再那么特殊,而我选择,让他加入,成为特殊中的一部分。

惊讶难以伪装,无论是想在不惊讶时看起来惊讶,还是想在惊讶时看起来不惊讶。昼神幸郎是后者:“在这里?”

“当然不了。”这人没有果断拒绝,我由此确信看到的欲念不是错觉。

说到底,性冲动的产生本就没有道理。高一时,我并不打算对它追根溯源。我不曾想过它背后可能存在怎样的别样故事。我做的仅仅是:从他人眼睛的反射中认识自己,把接收到的东西再投射出去。昼神幸郎看我,我就看他;他想对我做什么,我就想对他做什么。

眼睛与眼睛碰在一起,嘴唇和嘴唇碰在一起,二者有何不同呢。吻之所以特别,不就在于你能把另一个人的一部分含一会儿、再吞下去吗?从口腔滑进喉咙,从喉口进入腹部,再通过血管散布到全身其他部位。一个从头到脚麻木的人被巨大的柔软之物簇拥……真的是柔软的吗?昼神幸郎的身体里难道没有隐藏着更奇怪的生物,比如,秋天山坳里的鹿,进入繁殖季的野猪,或者其他更加凶猛的野兽?

2011年的夏天,野兽提前进入了森林。

他先磨了磨爪。

“叫幸郎试试呢?我家有五个昼神。”

「幸郎って言ったら?」

谁管昼神家啊。接过吻而已的关系,难道我会认识昼神幸郎的家人吗?这种包含了未来的说法,从高中生嘴里说出来太荒唐了。

“不要。不讨厌不意味着喜欢。我只叫喜欢的人的名字。”

我答得很认真,没有半分敷衍,所以,我认为,昼神幸郎理应不感到失落。倘若他真心遗憾,怎么会那么快将话题转到别人身上:“所以,你对光来君不是喜欢啊。”

我第二次拒绝了昼神幸郎的“试试看”,我马上发现,他用这个句式提出的劝诱,只会出现一次。然而,关于喜不喜欢星海光来这个问题,他却第二次提起了。

这让我意识到,我和昼神幸郎的沟通遇到了一点障碍。

「光来君」——指的是星海光来,还是「星海光来」?

我熟悉的不是星海光来,而是「星海光来」。前者扰乱了我原有的秩序,使得我必须找回掌控权。而我进行控制的方式,便是不去介入星海光来的生活,不靠近、不了解、不探索、不评价,然后创造后者,倾注我对星海光来的截取、回忆、美化,打造一个只属于我的「星海光来」。无论星海光来是哭是笑是输是赢是在打排球还是在种地是活是死,我都不会动摇,因为「星海光来」与我身同在。

……如果我解释清楚了,昼神幸郎还会觉得我可悲吗?他还会同情我吗?他还会愿意看我吗?我,还有对他生气的理由吗?

直觉第一次失去了作用。

我取巧了,以问代答:“你会想触碰神吗?会想亲吻神吗?会想和神做.爱吗?”

聪明人一旦装傻,便显其恶劣。这点昼神幸郎也同样:“是在说神明大人,还是神同学?”

神明大人,「神さま」。

神同学,「神さん」。

可能会招来歧义的,是我在指代“神”时从不加上さま的不信之举。

可,冰雪聪明的昼神幸郎混淆了我的意思。这不应当。

“神明大人。”

久久地凝望我,昼神幸郎轻轻地:“不会吧。”

“那我不喜欢星海君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不奇怪,”昼神幸郎说,“可,神同学,你为什么想亲我?”

眼睛太大又笑不到眼底,如果还黑漆漆的,就太像兴奋地追逐猎物的冷血动物了。所以我才说,昼神幸郎的眼珠为什么不是黑色的、而要带上一层棕色的伪装。先后顺序搞错了吧;这人,坏到家了;不要以为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别人就感受不到啊——想着这些,我竟还能被他吸进去。

我:“不知道。”

昼神幸郎:“要不要和我做试试?”

「俺としたら?エッチ。」

欲念。

欲图,而非欲.望。

昼神幸郎的肉.体没有嗷嗷待哺的急不可耐,是大脑发号施令指示他去寻求与自身结合的伙伴。他看着我,就像看蓝天和白云,不需要资格也不需要我的首肯。我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下次再经过,他还是会用看不知名的路边的小花、停留在地面上没飞走的鸟的眼神看我,俯视的,自高而低的,带上一点怜悯。“其他过路人不为你驻足,而我在看你”的怜悯,“可怜的孩子,你飞不起来,所以可以被同样在地面上的我抓住”的怜悯。

昼神幸郎,他的这种情感到底从何而来?我讨厌自怜,连带着讨厌去同情别人;国三时才跟我揭露过自伤经历的昼神幸郎,哪里来的这么丰沛的同情心?他把自己当成了什么?

他成神了吗?

我本以为,就像神附身时摒去为人时的一切纷扰的影响、只听自己的声音,是我成长的唯一可能性——蓝本是「星海光来」。

但人果真可以接纳一切、再让它们流出来吗?爱我同爱另一个生命是紧密相连的吗?对待别人的方式和对待自己的方式趋同,也算自爱吗——蓝本是昼神幸郎。

难道,我应该学会的、爱护自己的方式,不是将所有的怜惜指向自己吗?

……

对于第三次的“试试”,我知道昼神幸郎不会再说第二遍。

事不过三。我无师自通。

这次我没有说“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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