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并未离开太久,甚至很快就回来了。
他还带了斋菜回来。
扶玉见了一愣,立刻道谢。
“上次就说了,我自己做就可以了,我留在这里已经很麻烦你,下次真的不必给我带东西了。”扶玉指了指屋子后面,“那里什么东西都有,我饿不到的。”
万物生和她之间隔着桌案,距离不近不远。
之前不觉得这有什么刻意,大家相处都很自然,但今日越看越觉得桌子碍眼,甚至觉得万物生哪怕站在桌子那一边,也还是想再挪开几步,能和她拉开些距离就多拉开一些。
扶玉呼吸有些乱,她下意识也退了几步,好像这样自己就不会显得太上赶着,太冒犯。
万物生本来要说话,因为她退步的动作停顿下来。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扶玉又看见万物生皱眉了。
这位哪怕作为佛师也从不委屈自己,非常利落的菩萨,第二次在她面前皱起眉。
扶玉觉得自己真是有点罪无可赦了。
就在她想要解释一下,粉饰太平,把这个僵局度过时,万物生主动给了她台阶下。
“虽说这里什么都有,但你今日并未有所准备,贫僧便擅自带了斋菜回来。”
……
是因为发现她今天什么都没准备,应该是不会做饭了,所以他才带了饭菜回来。
扶玉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有点后悔跟他回到乐土了。
要是留在凌虚就好了,清霄剑尊那么高傲的人,肯定不会这么妥帖细心地照顾她,也就省了她心猿意马胡思乱想。
扶玉心上像压了一块石头,很快道:“多谢。我确实还不太饿,没什么胃口,所以什么都没准备。”
哪里还有心思吃饭。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万物生!
她以前明明很有自制力的,绝对不会越雷池一步,早知道万物生是佛,不可能懂男女之情,她怎么就这么容易心思浮动了呢?
乐土不该是让人更心向佛祖利于修行的地方吗,怎么成了这种“心向”之法?
扶玉脑子乱糟糟的,手脚本能的小动作暴露了她的不安和悸动。
万物生全都看在眼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那长长一叹让扶玉脊背僵硬,面色也尴尬起来。
万物生主动坐下来,就在桌案一侧,拿起碗筷自己吃起了斋菜。
扶玉看得眼睛发酸,赶紧坐下道:“你又不需要吃东西,还是我来吃吧。”
“你不是没胃口?”
“我现在又有了。”
万物生也不勉强,她想要就把碗筷递给她。
看她飞快地往嘴里送饭菜,他慢慢说道:“不想吃就不要勉强,一顿饭而已。”
扶玉含糊不清地说:“你做的,怎么能浪费呢?”
“贫僧做的也不要紧。”万物生温声道,“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你不想吃,
贫僧自己吃,也不算浪费。”
扶玉垂下眼,莫名有些眼眶发涩。
是想到这样的日子早晚会过去,他们会分开,以后不可能再吃到他做的饭菜。
“很贵重的。”她这句话说得更加不清楚,因着在咀嚼,说不清楚也是理所应当。
但万物生全都听清楚了。
他眉眼也落了下来,不是生气,不是严肃,只是有些失神。
过了一会,他又叹了口气,叹息声让扶玉实在是吃不下了。
她放下碗筷,急切地想要转移话题,眼下的情形实在叫她无法自如面对他。
她顺势拿起了不远处的话本,高声道:“我吃饱了,闲来无事,我给你讲讲我看的话本吧?”
话本肯定是安全区域,她记得在这里找到的话本都是佛家故事,看完能长慧根的那种。
说这个绝对没问题。
万物生没拒绝,狐狸眼抬起,静静看着她。
扶玉下意识开始念,越念越觉得不对。
糟糕。
是一首词。
还是一首耳熟能详的词。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是鹊桥仙。
扶玉念完愣了半晌,将所谓话本翻过来一看,发现她拿错了,这原来是一本凡间的诗词集。
“我不是那个意思……”
扶玉面红耳赤地想要解释,甚至不敢去看万物生的眼睛。
诗词集如烫手的山芋一样被她一丢,万物生准确而有力地接住了它。
看到这一幕,扶玉终于将视线转到了他身上。
万物生没看她,只是看着手里的诗词集。
他将诗词集翻开,仔细看了一遍上面的词,解释道:“这是在凡间行走时,偶然帮一位书生晒了被雨打湿的书籍,事后他送给贫僧的。”
原来如此。
难怪这样的书会出现在乐土。
“贫僧将它带回来,也是第一次翻开看。”他垂着眼,将鹊桥仙又念了一遍,“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和扶玉那种匆匆忙忙为了转移话题去念不一样,万物生念得很慢,好像每念一句都在细细体会其中的意义。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念到这里,他停顿了很久,才继续下去:“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反复地念最后一句,好像很喜欢这一句。
扶玉从一开始的错愕转到平静,等他终于不再开口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
万物生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她不自觉屏息,挺直了脊背。
“扶玉。”
他叫她的名字
,叫得扶玉眼睫飞快扇动。
你知道吗üü[,在世师佛的幻境里,他对我说过一句话。”
他们之间又一次没了“贫僧”,扶玉并不如何庆幸,反而更加紧张起来。
“他对我说,虽然我与他的开始不同,但未必不是殊途同归。”
殊途同归。
这虽然不是一个绝对的贬义词,但总是会暗指不择手段达到目的。
扶玉好像被蒙在一张大网里,万物生是这张网的主人,她是否可以喘息,是否可以活下来,都要看他的意思。
万物生眉眼低垂,她又一次听到他的叹息。
他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复杂语气道:“你知道我最怕的事情是什么吗?”
最怕的事情?
扶玉额头青筋直跳,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这好像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万物生不等她回应,直接道:“我最怕的就是现在。”
扶玉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你看我们两个人,坐在六界之中最不该谈情说爱的地方。”他甚至还笑了一下,并不如何苦恼的样子,只是有些失落,“却偏要做在这里最不该做的事。”
……他明明没有指责什么,但扶玉万般内疚。
他所说的最怕的事情,结合他的表情和后面所说,都让扶玉清楚地明白——他最怕的事情,就是她爱上他。
她忍不住开始道歉:“对不起……”她甚至没想过否认,“真的对不起,我不该跟你回来,我又冒犯了你,我这就离开。”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再出现在万物生面前,哪怕是死也不会。
她绝对不要眼前这个洒脱的人也跟世师佛一样困于凡俗的情爱,变成他最厌恶的存在。
她绝不要他与那个疯癫的泥菩萨“殊途同归”。
扶玉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但乐土怎么会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她只能走到院落门口,打开门,看到一望无际的金光和浮云,找不到任何能让凡人行走的路。
在一片金光的尽头,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数位佛祖本尊,他们被云雾遮掩,只有巨大的影像,仅仅是那些影像已经让扶玉不敢多看,迅速后退。
万物生扶住她的肩膀将门关上,只字不提外面的一切,只对她说:“不要哭。”
扶玉这才知道自己在哭。
她抬手摸了摸脸,抹去泪痕,能说的话好像只有那三个字:“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为何要说对不起?”万物生走到她面前,抬起的手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托起了扶玉的脸颊,在她满脸的错愕里笑着道,“两个罪人之间,还有谁对不起谁呢?”
两个罪人。
扶玉人恍惚了一下,头又开始疼了。
不对。
有什么不对。
她视线开始模糊,听力也变得不太对,好像听到万物生又在念那首鹊桥仙。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巨大的声响让扶玉彻底苏醒过来。
她发现自己回到了坑洞里面,万物生身上魇线断裂,但这不是她所为,也不是万物生自己。
他们沉浸在大佛师那个“她爱上了他”的梦魇之中险些出不来,结束这一切的是——
“谢清霄!”
扶玉惊讶地睁大眼,看到白发白衣的清霄剑尊手握无量剑,安安静静地站在她与万物生之间。
他状态并不好,衣袂上尽是血迹,面色苍白,眼下有些淡淡的青黑。
但有眼角剑纹吸引注意力,一般人也注意不到他眼下的青黑。
听到扶玉唤他,谢清霄慢慢转过身来,开口说话时有些沙哑:“你没事就好。”
他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不说,只道她没事就好,这让扶玉有些无地自容。
她心中那些对万物生的爱意,早在魇线断裂之后荡然无存,只是羞愧自己几次察觉不对劲,都没能真的清醒过来,实在有些太废了。
她下意识瞟了万物生一眼,大佛师毕竟是魇线连接的那个人,这样突兀地被打断出来,他必然受了重伤。如今勉强站着,不断调息,还是有些头昏眼花气血逆行。
谢清霄直接道:“我来助你行气疗伤。”
他不管自己如何,挡住扶玉的视线,迅速结印为他疗伤。
扶玉愣了愣,很快明后他这是怎么了。
先不提他是怎么打破自己的梦魇走出来的,要再打破万物生的梦魇将她和佛师放出来,谢清霄搞不好也看见了梦魇里面的情景。
扶玉忽然有些不知道手脚如何摆放,尴尬到不得不做点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力。
谢清霄要给万物生疗伤,不能中途打断,她就帮他们护法,顺便看看凌苍那里情况如何。
现在魇阵整个被破,他那里应该坚持不了多久,她稍微用点力气就可以将他解决。
这么一看,却发现和自己想象得不太一样。
凌苍周身散发着奇怪的紫气,人睁着眼睛,根本没在梦魇里,但也没有任何动作。
他双臂张开,保持着一个古怪的动作,让扶玉想到提线木偶。
“可以了。”
身后谢清霄在说话,说完就剧烈咳嗽起来,扶玉哪里管得了凌苍,马上回去查看他的情况。
她顾不得去看万物生的反应,抓住谢清霄的手探了一下经脉,脸色立刻变了。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他身上哪里还有一点好地方?倒行逆施,还给别人疗伤,可真有他的!
“若不如此,怎能尽快出来,助你摆脱梦魇控制。”
谢清霄咳嗽完了,说话声音有些沙哑,但音域一如既往的恒定,显得他成竹在胸,运筹帷幄,完全不需要别人担心,自能信手捏来,决胜千里。
扶玉去看他的脸,这个人身体都成那个样子了,面上还只是有些苍白,真能撑。
封魔海移海之后的坑洞里面一共就这些人,每一个人都在等着她去救,去安置,唯独他没有。
他没有喊疼,没有抱怨,甚至不提起自己的艰难,施施然站在那里,便是她最大的助力。
……他就是和别人都不一样。
从来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