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钱啊!!”
看着再次空空如也的国库, 刘彻感慨万千。
所幸河西地带的浑邪王、休屠王部落都已经投降大汉,原本需要重兵驻守的陇西郡、北地郡、上郡治等地区不再频繁受到匈奴骚扰,皇帝于是将此三地的屯戍部队裁减大半, 降低了百姓的赋税压力,也减轻了国库的负担。
与此同时, 缺钱缺疯了的皇帝想出一个新主意,他借着讨伐南方滇人需要熟悉水战的名义, 修建昆仑池练习水战,然后又修改法令,让原本不用服劳役的千夫、五大夫爵位的人充当低级官吏, 不愿者必须向官府缴纳马匹, 成为官吏后无法完成规定任务、玩忽职守之人则会作为有罪之人送去上林苑从事包括开挖昆仑池在内的苦役。
这招虽然解决了百姓买爵位逃避劳役的问题,但却让不少富户因此怨恨皇帝。
负责教导太子的五经博士们大多家境殷实,天然维护富户利益,认为皇帝此举太过苛刻暴力,借着上课发表意见:“皇帝是天下人的家长, 他该像对待子女那样温柔的对待百姓,而不是像对待牛羊牲畜那般残酷。”
“先生所言极是。”
刘据长期接受儒家和黄老思想熏陶, 认为博士们的言论非常正确。
李令月却不这样认为:“先生此言不对。姣儿以为父皇对待天下人虽然苛刻,却是爱之深责之切,若人人都逃避劳役,天下那么多工程、事务又该交给谁去做?”
“四公主,你——”
“教化万民是皇帝的职责,让天下百姓居有定所、食可果腹也是皇帝的职责。难道长安城的百姓是父皇的百姓,需要关心爱护,饿着肚子泡在水里的灾民、住在边关日夜担心被周边蛮夷劫掠杀害的百姓就不是父皇的百姓,不用关心爱护?”
“四皇妹, 你在说些什么?”
刘据不悦地看着妹妹。
李令月直直地看着博士们:“先生,父皇苛刻对待逃避劳役的百姓,并非他不爱百姓,而是因为他想让天下人都能吃饱穿暖,安居乐业。”
“四公主高见。”
博士们其实并不赞同李令月的观点,但此地是未央宫偏殿,若他们在未央宫范围内发表质疑甚至否定皇帝的政策的言论,这些言论必定会很快传到皇帝耳中,他们也就难逃入狱受罚的命运了。
李令月也知道这些自命高贵、看不起底层的博士们其实并不接受自己的观点、认同皇帝的大局政策,见他们迫于形势不得不低头,也没有乘胜追击,笑道:“先生们客气了,姣儿只是偶有所想,忍不住发表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四公主聪慧无双,一时所想便胜过我等苦读十年。”
博士们不情不愿地讨好着李令月。
李令月笑了笑,示意他们继续上课。
而她与博士们的对话也果不其然传到刘彻耳中。
刘彻一直都知道博士们喜欢诽谤国事,对他们的愚蠢狭隘自然不屑一顾,反倒是女儿的观点让他耳目一新,叹道:“姣儿果然是诸皇子女中最像朕的。”
“陛下,李姬那边新出生的两位小皇子——”
中常侍收了李姬的好处,试图在皇帝面前为生下双胞胎的李姬说好话。
“皇子又如何!皇子就一定像朕吗?”
刘彻冷笑。
中常侍意识到皇帝正在气头上,赶紧收敛:“陛下,奴婢听闻西北渥洼水中出现一匹神马,形容与《天马图》一般无二,必定是上天感应到陛下的贤德,降下神马嘉奖陛下。”
“你倒是会说话。”
刘彻转头:“乐府的事情筹措得怎么样?”
“乐府已经筹办得差不多了,各地官员都在陆续献上歌赋,其中有一些歌赋是上古时传下来的,内容艰深晦涩,连博士都看不懂,需要五经博士共同翻阅古籍才能理解含义。”
“那就让他们去搞这件事吧!反正他们闲着也只会聚在一起诽谤国政、浪费粮食。”
和高祖一样,刘彻对只知道高谈阔论诽谤国政的儒生博士们没有好印象。
“喏。”
中常侍领命要退下。
刘彻突然想起他刚才的话:“等等,李姬生了双胞胎?”
“回禀陛下,三皇子和四皇子都已经三个月大了。”
中常侍擦冷汗。
李姬当初因为相貌酷似陈阿娇而得宠,但是怀孕不久,刘彻就因为不想看她怀孕的样子将女人抛之脑后,连李姬生下双胞胎这等事都过耳即忘,直到中常侍今日提及,他才记起后宫有个李姬为他生了双胞胎儿子。
“今日无事,让李姬带孩子过来一趟。”
“喏。”
……
得知皇帝又想起自己,李姬喜出望外,赶紧梳妆打扮带着双胞胎前去面圣。
“陛下——”
“你替朕生了双胞胎?”
“妾身惶恐。”
李姬赶紧给皇帝展示双胞胎儿子。
刘彻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发现他们的长相完全不符合自己的预想,五官只能依稀能看出自己的痕迹,但是完全不像陈阿娇,顿时索然无味:“你这两个孩子长得不聪明,朕不喜欢。”
闻言,李姬心急如焚,连连道:“妾身有罪、妾身有罪。”
“有罪吗?”
刘彻唇角抽笑,但还是给两个儿子取了名字,一个刘旦,一个刘胥。
李姬替双胞胎儿子谢恩,身体却冷得发抖。
她知道,皇帝不仅不爱她,也不爱她为他生的孩子们。
……
三皇子刘旦和四皇子刘胥不被皇帝喜欢的消息传到椒房殿,卫子夫还未有所表态,刘据已经迫不及待:“太好了!太好了!”
“据儿!坐下!”
卫子夫喝止儿子的狂喜行为:“你是太子又是兄长,理应照顾爱护弟弟们,怎么可以如此喜形于色?”
“可是母后——”
“身为兄长,你必须爱护你的弟弟们,避免被他人诽谤。别忘了,你有三个弟弟。”
三皇子和四皇子不得皇帝喜欢,可以不把他们当回事,皇次子刘闳却是被皇帝承诺把肥沃富裕的齐地封给他的得宠皇子,必须谨慎对待。
刘据其实也知道刚才的言语过分失态,但在最亲近的母亲面前,他不想掩饰自己的情绪。
“母后,为什么我们母子要过得这么瞻前顾后,哪边都不能轻易得罪?我们可是皇后和太子!地位只在父皇之下!”
“因为你还不是皇帝,”卫子夫抱着儿子的脑袋,苦口婆心地劝诫道,“只有等你成了皇帝,我们母子才能过上再也不用顾忌任何人的目光和想法的生活,明白吗?”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即便眼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得罪了皇帝也随时可能人身首异处。唯有成为万万人之上的皇帝,才能真正地不受任何约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刘据明白母亲的苦心,也明白自己不如二弟和四妹受宠的现实,可是他——
“好在你已经被立为太子,占着正统的名分,你舅舅和你表哥也都是备受信任的将军,只要你我不出大差错,你的太子之位和我的皇后之位应该还是稳固的。”
“儿子明白了。”
“还有——”
卫子夫教导道:“你如今每日在未央宫旁听国事,难免遇上你父皇和外臣意见相悖,遇上这种情况,即便你心里并不赞同你父皇的观点,也一定要和你父皇一个立场。宁可被评价能力平庸、被大臣牢骚腹诽,也绝不能被你父皇讨厌,明白吗?”
“母后此言差矣。”
在五经博士们的教导下已经露出偏向儒家苗头的刘据认为:“父皇不是神仙,难免会犯错,难道他犯错的时候,我也要为了讨他喜欢强行附和?博士们说,君子应该秉笔直言,而不是曲意逢迎——”
“你父皇可以随时砍下你的老师们的脑袋!”
“君子为正义而死,死得其所。”
“你——”
卫子夫无语。
她只接受过《诗经》之类主要针对女性的教育,辩不过接受五经博士教导的儿子,但她本能地知道儿子此刻的想法很危险。
思来想去,她找到刚刚结束骑射学习的李令月。
“姣儿——”
“母后?”
李令月放下擦汗的丝巾,向卫子夫行礼:“母后为何突然来此?”
众人也纷纷向皇后下跪行礼。
卫子夫看着刘姣的面容,越看越明白刘彻对这个女儿的喜爱:“你哥哥说,姣儿近来常与五经博士争论国事,母后担心姣儿,特意来问问。”
“博士们辩不过姣儿,全都现场向姣儿认输。”
“可是……”
卫子夫看了眼周围。
刘细君心领神会,带着奴婢阉人们退到一边。
卫子夫随即低声对李令月道:“你哥哥因为太子之位现在被很多人嫉妒算计,他们中不少人故意装成亲近他的模样,围在他身边,给他灌输错误的想法,引诱他触怒皇帝,你作为太子的同胞妹妹,平日里一定要多多提点太子、保护太子。”
“母后,此话当真?”
李令月装傻。
卫子夫:“姣儿如此聪慧,难道看不出和你争论的五经博士们与你们父皇不是一条心?”
“父皇常说,文人们自命清高,自诩不凡,喜欢诽谤国事,让姣儿不用把他们的话太过放在心上。”
李令月淡然自若。
比起关心爱护刘据,她更在乎即将到来的元狩四年(公元119年)。
这一年,汉武帝刘彻集中国家几乎所有的骑兵力量发动了漠北之战,大胜而归,从此西域成为大汉的实际控制区,但国库也因为漠北大战彻底空掉。
为了敛财,汉武帝开始重用桑弘羊等人,进行以盐铁专卖为主的一系列官营买卖改革,同时推行白鹿币、白金币、算缗钱、口赋、马口钱等。
也是在这一年,老将李广因为在漠北之战中犯下迷路失期的大错,心高气傲却天生命奇的他在军营中愤而自杀,引发了李敢袭击卫青、霍去病射杀李敢、霍去病早逝等一系列后续。
李令月并非阴谋论者,但她坚信霍去病的早逝和李敢事件有脱不开的关系。
既然无法通过支付代价让系统逆转霍去病的早逝命运,她索性从源头开始,强行改变历史!
大汉需要霍去病。
她更需要霍去病。
……
……
李令月绕到刘彻身后,冷不防抱住他的脖子。
“父皇~”
“怎么回事?又和那些迂腐儒生们吵架了?”
早就看到女儿的小动作的刘彻笑着将女儿抱入怀中:“跟你说过多少次,别在乎这群成天知道发牢骚的家伙!”
“可是太子哥哥很信任他们。”
李令月提醒刘彻:“他们不仅反对父皇的政策,还试图鼓动太子哥哥顶撞父皇。”
“那又如何?”
刘彻冷笑:“如果太子会因为这群人的牢骚和鼓动就看不清真相,认为朕的决定有错,那只能说明他不配做太子!”
“父皇所言极是。”
李令月赞同刘彻的观点。
对匈奴的战争确实让汉武帝统治期间的大汉百姓承受了极大的负担,但它洗刷了持续百年的耻辱,解决了一直以来困扰国家的边关问题,彻底打通西域后获得的政治、经济、民生收益更是绵延千年,无法估量。
何况,汉武帝虽然频繁对外发动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但他从未忽略内政。
终武帝一朝,洪涝、地震、干旱等天灾频繁发生,这些灾难放在后续任何一个朝代都可能造成饿殍千里人相食的惨烈景象,但在汉武时代,接连不断的天灾竟没有造成户籍人口大规模减少,武帝的内政能力可见一斑。
反而是那些成天抱怨牢骚国事、自诩怀才不遇的文人被派往地方任职后时常不是把地方治理得一塌糊涂就是靠贿赂周边维持政绩。
“不过——”
刘彻转念,对李令月道:“现在朝堂上确实有一些声音,希望朕尽快将你的三个弟弟都分封为王,送出长安。”
“这……”
史书上的三王分封这件事是发生在元狩六年,现在才元狩三年啊。
李令月有点意外。
刘彻见她露出震愕神情,以为她也和自己一样震惊于固守经典、礼法的外臣们的狠毒。
“且不说老三和老四才刚一岁,即便是年纪最大的闳儿如今也还是个三岁稚童。这些建议分封的家伙简直居心叵测!”
闻言,李令月脱口而出:“父皇可是怀疑有人要害二弟?”
刘旦和刘胥是双胞胎,刘彻可将他们的封地划在相邻的郡县,让失宠的李姬与他们一起去封地,不出意外的话,两个孩子都能平安长大。
反倒是稍年长些的刘闳,情况非常艰难。
他出生没多久便失去了母亲王夫人,虽然有父皇的宠爱和宫娥们的悉心照顾,但如果将小小年纪的他送去地方做诸侯王,即便照顾他的人没有害他的心思,他也很难活到成年。
刘彻点了点头:“这些人自以为聪明,其实想法很好猜!他们知道朕喜欢闳儿,不喜欢太子,担心闳儿久居长安会让朕废长子立次子,所以一个个借口礼法要朕早早将三个儿子都分封为诸侯,打发他们去地方。”
“但他们的建议并非毫无可取之处。”
李令月心中一阵盘算。
刘闳年幼丧母,因此被父亲怜爱,留在宫中确实很难让支持太子正统的外臣们安心,以至于外臣们集体动心思,想把他赶去地方。
而李姬这边——
她如今彻底失宠,与其在宫中战战兢兢孤苦度日,不如儿子们能够早早封王,让自己可以照顾年幼的儿子们的名义离开长安,成为王太后。
“姣儿以为,既然他们无不希望弟弟们能够早日封王,父皇为何不称了他们的心意?”
“姣儿也希望给你的弟弟们封王?”
刘彻有点意外,但又不意外。
毕竟,女儿至今不知自己的身世,以为皇后是自己的生母,太子是自己的同胞兄长,难免为他们的利益考虑。
“姣儿觉得可以撤郡县,列诸侯国,调配官吏,让天下都确信父皇随时会把三位皇子封为诸侯,但不必现在就下封王诏书,等弟弟们年长一些再做考虑。”
“如此……倒也不错……”
刘彻接受女儿的想法。
毕竟,他虽然对刘据的平庸有不满,却完全没有废太子的打算,等三位皇子长大,即便没有臣子上书催促,他也会将他们分封为王,送出长安。
之所以对外臣们的上书感到不满,因为这是严重的僭越。
……
皇帝有意将二皇子刘闳封为齐王、三皇子刘旦封为燕王、四皇子刘胥分为广陵王的消息很快传遍长安。
支持正统的外臣们收到消息,无不欢欣喜悦。
钻营之徒开始四处奔走,企图担任即将设立的诸侯王国的国相或是其他重要职位。
后宫中也是一片欢愉,尤其是李姬。
她已经失宠,生下的两个儿子也不得皇帝喜欢,与其在宫中苦耗青春,不如以照顾儿子的名义祈求皇帝放她去封地照顾儿子们。
唯独随时可能成为三子封王的最大受益者的皇后卫子夫,收到喜讯后并无笑容。
她派人请来弟弟卫青,摒去左右,小声问道:“三子封王之事,莫非是弟弟建议陛下?”
“此事与我无关。”
“那是——”
卫青于是将博士们联名上书请求三子封王以巩固太子地位、陛下收到请奏后勃然大怒最终在四公主的劝诫下接受三子封王的整个过程说了一遍,并提醒卫子夫:“陛下至今未有废太子之心,不争对姐姐和太子而言才是上策。”
“弟弟,你这意思莫非是——”
卫子夫脸色大变。
她之所以听到三子封王的消息后面无笑容,正是害怕被皇帝怀疑她和太子高度参与三子封王之事。
以刘彻对后宫干政的厌恶,如果他认定三子封王是她和太子的策划——
“姐姐从未想过干涉前朝,太子那边,我也一直让他谨言慎行,大小事务听从你和霍去病的建议,不要胡乱发言顶撞陛下。”
“弟弟自然是相信姐姐的,但是——”
卫青的暗示很明显。
卫子夫也明白他的暗示,送走卫青后立刻找来刘据:“据儿,你跟我说实话,博士们上书请求三子封王这件事,是不是和你有关?”
“母后,你在说什么?”
刘据装傻。
卫子夫:“你舅舅刚来过,他说你父皇怀疑我试图后宫干政。”
“那又如何?母后你可是皇后,皇后管教妃子的孩子,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刘据不以为然。
毕竟他确实没有参与三子封王之事,只是在博士们面前反复感慨父皇宠爱弟弟,才出生没多久就承诺将来至少封他为齐王。
卫子夫说不过儿子,只好再三叮嘱,让他务必谨言慎行,不要仗着自己是太子就行为乖张得罪人却不自知。
“儿子明白。”
刘据沉浸在小手段获大成功的喜悦中,对母亲的话是左耳进右耳出。
虽然三子封王的诏书需要在过几年才可能正式颁布,但只要父皇有这份心思,比自己更得父皇喜欢的弟弟刘闳就会很快送去齐地做诸侯王,不再对自己构成威胁。
当然,听说妹妹刘姣在这件事上为自己出了不少力的时候,刘据并没有任何感激之情。
在他看来,刘姣和自己同母所生,维护自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元狩三年就这样在一片暴风雨前的平静中走到尽头,迎来在整个华夏历史上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元狩四年。
……
……
早春时节,长安城的冰霜还未融化,通往定襄、代郡的道路已经拥挤不堪。
十万精锐骑兵,数十万步兵,再加上用于中途替换和驼送物资的数万马匹,以及沿着官道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运送粮草补给物资的百万劳役队伍——
为了发动这场对匈奴的大决战,刘彻不惜顶着天下人的骂声把国库掏空!
毫不夸张的说,他这是孤注一掷!
被他寄以厚望的将军们也只能胜利,不能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