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以十万骑兵为主力的决战大军正式出发那一刻开始, 刘彻就将整个帝国都压上了赌桌。
赢了,百姓欢腾,大汉皇朝越加繁荣昌盛,输了, 光是愤怒的民怨就可能导致又一场秦末乱世!
“知我罪我, 其惟春秋!”
刘彻在未央宫中自言自语。
他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并不在乎千秋万古对自己的评价。
甚至, 他还把司马相如招回未央宫, 让司马相如写一篇歌颂大汉即将取得的前所未有的胜利的华美辞赋。
“这次不许再在篇末加你的牢骚诽谤!”
“喏。”
司马相如领命,退出未央宫, 正要离开, 遇上了结束本日课程的李令月。
“敬武长公主殿下——”
司马相如向李令月行礼,不仅仅因为身份尊卑, 更因为四公主的敬武纸让他的文章得到了更多的喜欢。
原来, 司马相如此人虽然道德有瑕疵, 热衷追名逐利、攻击同僚,主政西南时因为收受贿赂被举报, 还曾经想迎娶在茂陵认识的年轻女子被与自己同甘共苦的妻子卓文君送上《白头吟》要求断绝夫妻,但他的文学才华确实有目共睹,写作的《子虚赋》、《上林赋》、《大人赋》、《美人赋》、《长门赋》……无不是脍炙人口的锦绣篇章。
元狩年初, 官府在地方销售敬武纸和用敬武纸誊抄制成的经典纸书后不久,单是长安城内就有数十位贵妇通过窦太主、平阳公主等渠道请求官府将司马相如的辞赋也誊抄制成纸书售卖, 她们愿意高价购买。
刘彻许了。
结果, 相较于五经纸书, 誊抄司马相如的辞赋文章的纸书明显单薄许多,价格还更昂贵,销售情况却远胜五经, 连封皮贴着丝绸、纸张洒有金银粉末的超豪华版本都供不应求。
仕途不顺的司马相如看到自己的辞赋文章如此受欢迎,心中的感激可想而知。
李令月笑着请司马相如起身:“父皇请先生入宫,可是要让先生书写辞赋?”
“确有此事。”
司马相如哈着腰讨好公主。
李令月看着司马相如爬满皱纹的面容,心念一动,问道:“先生可愿长住未央宫,为太子和姣儿授课?”
“这……”
司马相如心动,但是他不敢贸然答应。
“若是先生愿意,姣儿现在就带先生去求父皇。”
“求之不得——”
司马相如躬身感谢李令月。
李令月随机带着司马相如回到未央宫,对刘彻道:“父皇,姣儿想请司马相如入宫为太子哥哥和姣儿授课。”
“哦?”
刘彻诧异。
他一直都喜欢司马相如的文章,喜欢到明知此人政治才能一塌糊涂依然授予他官职,让他跟在自己身边书写锦绣文章。
想不到女儿也——
“父皇可以答应姣儿这个请求吗?”
“怎么可能不答应。”
刘彻笑着捏了下女儿的小脸蛋,对司马相如道:“准备一下,明天就来未央宫偏殿给朕的太子、四公主授课。”
“喏。”
司马相如大喜。
李令月此时又生出新的想法,贴着刘彻一通咬耳朵。
刘彻连连点头:“好!好主意!姣儿不愧是朕最贴心的小月亮!”
随后,司马相如得皇帝特许于半月后在未央宫偏殿为诸王子女讲解辞赋、宗室成员均可前往旁听的消息传遍长安。
……
……
授课的日子很快就到来。
偏殿内聚满了爱慕司马相如的锦绣文章的王室宗亲,竹帘后也坐满了公主、翁主。
所有人都满面欢喜,看着上首正襟危坐的满头白发的当世辞赋第一人,以及坐在司马相如侧对面的以阉人李延年为首的宫廷乐师团,欣喜不已。
“终于可以见到司马相如先生了。”
“司马先生的《上林赋》,我每次阅读都有酣畅淋漓之感,简直飘然欲仙。”
“可惜先生不愿做我的门客,即便我承诺奉上千金。”
“司马先生最渴望得到的是陛下的嘉奖,不能送到陛下面前的文章,他可不愿意写。”
“……”
细碎的讨论中,李令月带着刘细君等人来到女眷中间门。
她首先向以窦太主为首的女性长辈行礼,抬头时目光落在窦太主身旁的陈阿娇身上。
“贵人,好久不见,姣儿——”
“司马相如先生已经到了。”
陈阿娇轻轻打断女儿的亲昵。
此处人多,万一被周围看出端倪,她可以不在乎,但是她不希望女儿卷进风波。
李令月明白陈阿娇的担忧,带着刘细君坐在窦太主身旁,毗邻隆虑公主。
“公主姑姑——”
“姣儿又长大了几分。”
隆虑公主最早看上的其实是四公主,只因为皇帝不愿意,才退而求其次为儿子陈昭平求娶五公主。
现在见四公主越发聪慧逼人,模样也越发标致,隆虑公主逐渐明白皇帝弟弟当年为何不愿意把四公主许给自家儿子:这样优秀的公主许配给自家的废物儿子,太过明珠暗投了。
“细君拜见隆虑长公主殿下。”
刘细君向隆虑公主行礼。
“起来。”
隆虑公主看着刘细君文雅清秀的面容,又是一阵心动,可惜刘细君是——
“妹妹——”
平阳公主突然出现,坐在隆虑公主身边。
身为平阳儿媳的卫长公主却没有坐在平阳身边,而是与两个妹妹在一起。
隆虑公主见状,低声问道:“姐姐,你的儿媳怎么——”
“她与她的妹妹们难得见面一次,自然格外亲密。”
“但是我听说曹襄自成婚后就搬了出去,平日很少去你那边,你们的见面次数也很少。”
“男人有了媳妇,必然偏心小家庭,何况他父亲早已过世,我也已经二嫁。”
平阳公主为儿子儿媳说好话。
隆虑公主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
卫长公主这边——
即便和两个妹妹坐在一起后,她依然心神不宁,魂不守舍。
两个妹妹以为她担心随舅舅卫青出征的丈夫曹襄的安危,取笑她成婚以后心里眼里全是自家男人,建议她以后把夫君拴在家里,免得整天牵肠挂肚,却不知卫长公主此刻真正担忧的是霍去病。
——她也听说了长陵神君对霍去病的“精气少,命不长”评断,担心霍去病会在出征中遭遇不测。
偏偏此时,贵妇们也在小声讨论前线的消息,尤其是家中有正值婚嫁年龄的女儿的。
“霍将军可千万别出事,我女儿爱他爱得都要发狂了。”
“我家那个也一样,自从大军出发,她每天都焚香祷告,祈求霍将军能够平安归来。”
“可惜霍将军至今不知道她们的心意。”
“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娶她们为妻,至多给个妾室的名分。”
女人们摇头叹息。
大家心里清楚得很,霍去病至今未有正妻,显然是皇帝有意让他尚主,所以才——
“不会有事的!表哥他们一定不会有事!他们会胜利归来的!”
被贵妃们关于霍去病的讨论弄得心烦意乱的卫长公主突然大声道。
贵妇们以为她担忧随军出征的丈夫曹襄,无不露出怜悯、理解神情。
此时,授课正式开始。
司马相如首先向所有前来听课的宗亲贵族行礼,随后拿起表面贴了提花锦缎的《九歌》纸册,为大家诵读《国殇》篇章,身后有以李延年为首的宫廷乐队配乐演奏,还有新近得宠的方士少翁在丝绸屏风后用鬼神之术招来将士烈魂,演绎为国赴难、舍生忘死的奋勇场面。
这一切的一切,无不让人们想起此刻正远赴塞外与匈奴搏杀的大汉将士。
担忧丈夫、儿子的女人们潸然泪下,男人们也都被《国殇》中蕴含的强烈感情触动,纷纷双手握拳,面露坚毅。
“陛下必胜!”
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喊道。
话音落,所有人都跟着高喊起来。
“陛下必胜!”
“大汉必胜!”
正在未央宫焦急等待前线军情的刘彻听到偏殿传来“陛下必胜”、“大汉必胜”的呼喊,大悦,眉头舒展,自言自语道:“朕这一次真的能彻底击败匈奴,为大汉获得更多的疆土吗?”
“奴婢以为,天运站在陛下这边。”
“是吗?”
刘彻没有把握。
他决定,如果这场战役大胜,他就登泰山封禅,亚献由注定将在漠北大战中立下最大功劳的卫青和霍去病担任!
……
……
司马相如的授课连续天,每场授课都会诵读至少一篇经典辞赋,从屈原的名篇《九歌》、《楚辞》,到自己最为脍炙人口的《上林赋》、《大人赋》。
瑰丽华美的文章搭配乐师李延年的精湛绝伦的音乐演奏、方士少翁的神乎其神的招魂表演,与会的王公贵妇们无不如痴如醉,只恨太阳落山太早、授课时间门太短。
很少有人知道,这场出乎所有人预想的华丽授课演出其实来自李令月的建议。
并且,整场活动名为授课,实为给前线战士的胜利祈福,第一个大喊“陛下必胜”的人也是李令月让霍光和金日磾提前安排的。
……
连续天的讲解辞赋让司马相如年迈的身体不堪重负,授课结束第二天就在家中病倒。
但即便是昏迷说梦话的时候,他也在不停地念叨那日,恨不能永远活在那日。
这一日,窦太主府邸的马车停在司马相如门前。
卓文君赶紧出门迎接:“民女卓文君拜见——”
“不必多礼。”
陈阿娇在奴婢的伺候下从马车中走出。
卓文君抬头,见来者竟然是陈阿娇,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贵人,您——”
“你居然还记得我?”
“您曾经向民女夫君千金买赋,民女自然记忆深刻。”
回想往昔,卓文君也是感慨万千。
作为与司马相如风雨数十载的女子,她非常清楚司马相如写《长门赋》并非单纯为了陈阿娇的千金报酬,他以美人自比,借《长门赋》感慨自己空有绝世文采却被皇帝遗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得到陛下青睐。
讽刺的是——
《长门赋》得到了皇帝的喜欢,买《长门赋》的她和写《长门赋》的他却……
“听说司马先生病重,恐不久于人世?”
“确有此事。”
说话间门,卓文君请陈阿娇入内。
病榻上的司马相如见来者是陈废后,挣扎着要下地行礼。
“你身体不便,还是躺着吧。”
陈阿娇走到司马相如身前,看着这位追名逐利一生的辞赋名家,感慨道:“你为我写的《长门赋》……”
“它毫无意义,对贵人、对我都……毫无意义……”
“你错了,《长门赋》并非毫无意义,它得到了陛下的喜爱,得到了天下人的称颂,也……”
陈阿娇顿了一下:“也让我得到了世间门最可爱最聪明的小月亮。”
“小月亮……”
司马相如轻声重复着,突然浑身一震:“四公主!难道说四公主是……”
“是的。”
陈阿娇垂眸。
司马相如恍然大悟:“难怪……难怪……难怪陛下如此喜爱四公主……难怪四公主与太子如此不同……难怪……贵人,陛下和您真是……”
“一世的孽缘,对不对?”
司马相如没有回答,只是唇角流出叹息。
“或许,这就是天意……”
陈阿娇对于现状并无不满。
和司马相如谈了些许往事后,她突然道:“我可以再请你写一篇辞赋吗?”
“贵人,你看我现在……”
“我想请你写一篇关于封禅的辞赋。”
“啊——”
司马相如惊愕:“贵人,您这是——”
“陛下一直都想效仿古代圣贤行封禅大礼,而当世辞赋文采没有人能及得上先生。”
“所以贵人想请我写《封禅文》?”
“是。”
“哪怕我活不到陛下登高山封禅拜祭天地之日,只能凭想象书写?”
“是。”
“但是我没有亲眼看到,我怎么可能——”
“先生写《子虚赋》、《上林赋》、《大人赋》等等华丽文章时,不也全凭着想象吗?陛下的性情,我再清楚不过,他既有心封禅,将来必定会实践,而你既不久于人世,为何不写就《封禅文》,与陛下的封禅一起流传千古,永载史册?”
“永载史册……永载史册……”
司马相如心动了,枯槁的眼中再次燃烧火焰。
“文君!拿笔过来!”
……
司马相如身体虚弱,奄奄一息,即便才如泉涌,也无法将《封禅文》一蹴而就。
因此,确定司马相如会写《封禅文》后,陈阿娇便走出司马相如住处,登上马车:“姣儿~”
“贵人。”
在车中急切等待的李令月扑入陈阿娇怀中。
陈阿娇抱着女儿,温情脉脉:“司马先生同意写《封禅文》献给陛下。”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李令月笑容满面。
陈阿娇好奇:“请司马相如写《封禅文》之事当真是姣儿的主意?”
她怀疑刘彻这个前夫在中间门插了一手。
李令月笑道:“父皇近来忙碌军国大事,连后宫都不去了,哪还有心思请司马相如写封禅文章。”
“忙得连后宫都不去?那他是真的很忙。”
对刘彻不可一日无女人的习性有深刻认知的陈阿娇叹了口气,对李令月道:“姣儿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
“是吗?”
陈阿娇欢喜,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贵人您。”
李令月调戏陈阿娇。
陈阿娇无语,循循引诱道:“除了我,姣儿还有其他喜欢的人吗?”
“有,有很多。”
李令月掰着手指:“姣儿喜欢父皇、喜欢卫青舅舅,喜欢细君姐姐、霍哥哥、子孟哥哥、金日磾兄弟……很多很多……”
意识到女儿完全没回答自己的意思,陈阿娇顿感无奈,宠溺地说道:“姣儿果然还是个孩子。”
……
……
马车缓缓回到窦太主府邸,陈阿娇刚出马车,就看到了刘彻:“你不是——陛下!”
回过神的陈阿娇给刘彻行礼。
刘彻却更想知道她原本要说的内容:“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
刘彻不信,抱住要下车的女儿:“不是什么人都有这份福气能让朕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门来看望,尤其是现在。”
“也对,姣儿说陛下最近忙得连后宫都不去了。”
陈阿娇嘲讽刘彻。
刘彻也不生气,兴致盎然地告诉陈阿娇:“前线消息,汉军大胜!大胜!”
“真的吗?”
闻言,陈阿娇顿时忘记生气:“真的是大胜吗!”
“大胜,前所未有的大胜。”
刘彻神情陶醉,叹息道:“霍去病率军北进两千多里,越过离侯山,渡过弓闾河,与匈奴左贤王部接战,歼敌七万余人,俘虏匈奴屯头王、韩王等等近百人,一直打到了狼居胥山!”
“太棒了!”
“卫青这边同样大胜,在大漠遇上伊稚邪亲自率领的主力部队,大军从左右两翼包抄,将匈奴军团团围住,打得伊稚邪孤身逃亡!哈哈哈!伊稚邪,你也有今天!”
刘彻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朵边了。
李令月却长吸一口气:属于她的战争即将开始!
……
……
封狼居胥作为名垂青史的重大事件,直到几百年后依然每每提及就让人心潮澎湃,当世大汉子民收到前线的消息以后,激动之情可想而知。
如果说龙城大捷是雪百年国耻,那么,封狼居胥带给大汉带来的便是前所未有的荣耀!
刘彻更是无比陶醉。
从远光六年(公元前129年)到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整整十年,他以天下为赌注,以苍生为熔炉,把整个汉帝国绑上战车,连续七次发动对匈作战,终于取得了震古烁今的伟大胜利!
“传诏,长安城大小官员列队迎接大军凯旋!”
“喏!”
“加封卫青为大司马大将军、霍去病为大司马骠骑将军!群臣见他们需行跪拜大礼!麾下诸将军,有功者论功行赏,有罪者减一等论罪!”
“喏!”
“对了,还有霍光,朕差点忘了霍光!霍光侍奉朕多年,谨慎有功,升为御史!”
“喏!”
“……”
一道又一道的嘉奖诏令从未央宫发出,不仅卫青、霍去病以及他们麾下的将士得到封赏,和他们关系亲密之人也被刘彻以各种名义赐予重赏,包括霍光、金日磾等人。
甚至,连卫子夫所生的两位公主——没有得到特例册封的她们本该直到出嫁前夕才能拥有封邑——也提前获得封邑,二公主封地阳石,公主封地诸邑。
卫子夫不禁感叹:“我在陛下身边十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陛下如此高兴。”
“哪怕是太子出生时,陛下都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
平阳公主一时心直口快,说完才意识到这话似乎有点——
“无妨。”
卫子夫比平阳公主更早觉察到皇帝对太子的不满,但只要刘彻没打算换太子,她就能心平气和地过下去。
平阳公主又道:“听说四公主近来每次去未央宫都会找霍光说话,我看他们年纪相仿,说不定将来——”
“是吗?”
卫子夫笑得有点勉强。
在她的构想中,四公主将来最好是嫁给弟弟卫青的儿子卫伉,虽然相较于卫伉,身为霍去病同父弟弟的霍光明显更优秀,但就像儿子当年所说,霍光因为霍去病的原因才和卫家成为亲戚,他终究和卫家没有血缘关系,而卫伉却是卫家的直系血脉。
何况,如今整个长安都流传着“霍将军‘精气少,命不长’”的谶言。
如果四公主最终下嫁与卫家没有直系血缘关系的霍光,一旦霍去病如谶言所说天命不长——
届时,觊觎太子之位的其他皇子,只要查出最得陛下喜爱的四公主和太子并非同母所生、她的母亲是废后陈阿娇,太子的地位必然岌岌可危!
想到这里,卫子夫也很无奈。
她甚至开始恨当年被皇帝夺来交给自己抚养的是公主不是皇子——如果刘姣是皇子而不是公主,以她的聪慧和得宠,卫子夫反倒可以放下一切算计,在椒房殿内无为度日。,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