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生名唤徐归,中过举人,原是学院先生,对朝政自有一番见解。王府长史空缺,一位欣赏他又和敛芳有几分交情的官员把他推举给敛芳。
宗聿常年在外带兵打仗,很少回来,近一年才长居府内,所以过往府中用人是敛芳考察挑选。
他做过徐归的背调,家世清白,又是大儒门生,写的一手好文章,方方面面都很合适,之后就请示宗熠,把人留在府中,代理长史一职。
一般王府的长史要管理府中事务,还要辅佐规劝亲王,实权在握。可到了宗聿这儿,府中的一切事宜都交给了敛芳,长史更像是个形式官职。
徐归是个安分的,他知道敛芳的身份,并不会做和他争权的事。他名义是长史,实际更像幕僚,帮宗聿出谋划策。
宗聿这一年见识了他的本事,对他就没有一开始那么生疏,偶尔他插手一下府内事务,只要在合理范围内,宗聿和敛芳都能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去。
屋内烛火跳动,徐归一脸严肃地给宗聿分析这桩亲事的利弊。说到皇上是想利用他牵制江家,把他架在火架上时,他甚至露出几分愤慨之色,替宗聿鸣不平。
宗聿看着他慷慨激昂,内心毫无波澜。
上一世他从宫里出来,直接去了军营。徐归就在军营内,听说他答应后,同样说了这样的一番话。
他为他权衡利弊,看似打抱不平,实则话中绵里藏针,一直在利用江家离间他和宗熠的感情。
那时宗聿确实耿耿于怀,以至于后面任性了很长时间,既让江瑾年难堪,又伤了宗熠的心。
徐归是个聪明的人,他一直以来在宗聿面前表现出来的就是有话直说的形象,加上话里话外都是一副为了宗聿着想的模样,轻易不会惹人怀疑。
就算偶尔言词激烈,旁人想着他平日的性子,也会从旁帮衬一二,免得他被宗聿惩治。
宗聿不曾疑心他,直到死后看见他被江瑾年处置,才回味过来不对劲。
宗聿仔细想了一下,他抗旨不婚这件事的源头真的是因为宗熠没有提前打招呼吗?
不,这件事的起因是他在军营内,“意外”知晓宗熠指使御史弹劾他,而带来这个意外的人就是徐归。
他征战在外,兵权在握,又是有封地的亲王,回都后既没有上交兵权,也没有回封地的意思,不少官员看他,就像是在看一个随时准备造反的乱臣贼子。
都城内关于他的流言不少,毁誉参半。他从来不在乎,他和宗熠一母同胞,他对他从来没有二心。
可宗熠让御史弹劾他,让他觉得是信任破碎,心中委屈,继而引发了后面一系列的事。
倘若不是有这个插曲横在中间,宗熠指婚时,他最多顶两句嘴,然后就把压力丢给江家。
徐归出现的太巧了,巧到拿捏了他的心思,算准了他会因为这件事介意宗熠给他指婚。
“王爷,你和江家不对付,联姻只会两败俱伤。”徐归说的口干舌燥,抬头一看,宗聿目光游离,并没有认真听他在说什么,他胸口一闷,扼腕道,“王爷,天威难测,前朝御史的弹劾还没停过呢!”
御史弹劾在这之前,是宗聿心里的一根刺,徐归这是在故意激他。
宗聿在心底自嘲,他以前怎么会觉得徐归是为了他好呢?
“我虽不喜那些文臣,但也犯不着和江阁老置气。再者,江家是太后娘家,江家小姐曾在太后跟前侍奉,品貌端正,贤良淑德,同我门当户对。仔细想想,这桩亲事也没那么糟糕。”
徐归分析其中的利害关系,宗聿却不顺着他的话往下接,而是浅谈这桩姻缘看上去还算般配。
他这一打岔,徐归后面的话就没法继续往下说。徐归张了张嘴,见宗聿心平气和,暗暗垂首,眼底闪过一抹暗芒,心知该适可而止了。
“我知先生是为我忧虑,但此事已成定局,非你我所能左右。”宗聿适时地又补上一句,轻叹一声,让徐归知道他不过是向皇上妥协,心底还是有些不满。
徐归闻言,面上又有几分愤慨,嘴唇抿成一条线,他强忍内心的不甘,违心道:“王爷高义,是我狭隘了。”
宗聿起身,走到徐归面前,握住他的手,笼络他道:“辛苦先生为我筹谋,今日之事,不过你我二人发发牢骚,不必往心里去。”
徐归的身份是个迷,他的背后有什么势力宗聿也不太清楚,眼下还不能让他察觉到异样。
宗聿拉着他说了几句体己话,确定他没有生疑后,才让他离去。
等徐归一走,宗聿倚靠着身后的案桌,视线微抬,往房梁上一扫,浅笑道:“纪凌啊,你现在是府内校尉,这睡房梁的习惯不好。”
房梁的阴影处,和黑暗融为一体的人影微微晃动,从房梁上跃下来。那是个身姿挺拔的男子,黑衣如墨,下半张脸带着面具,面上没什么神情。
他对着宗聿一拜,声音平淡道:“习惯了。”
身为暗卫,藏身于黑暗是他们的本能。
宗聿没有怪他的意思,早在徐归进来时,纪凌就已经在这儿了。他原是宗熠拨给二哥宗樾的人,隶属于服务皇室的凌霄阁。
后来宗樾在京都站稳脚跟,知道宗聿需要一个传递消息的人,就把纪凌调给他。
纪凌身手极佳,忠心耿耿。
“刚才徐归的话你都听见了,有什么想法?”宗聿问道。
纪凌道:“他不怀好意,怂恿你抗旨。”
徐归替宗聿分析利弊,却并没有给出解决之法,更像是推宗聿去和宗熠正面冲突。
纪凌不喜欢他,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
宗聿赞同道:“你说得对。纪凌,我有几件事要交给你去办。第一,让凌霄阁去查一查徐归,太医院陆院判和他徒弟宋治的背景,以及这三个人之间有没有特殊的不为人知的关联。”
一个徐归,一个宋治,都是宗聿的心头刺。至于陆院判,宗聿是以防万一。
纪凌点头记下,没有多问。
宗聿又道:“第二,你亲自挑选几个身手了得的暗卫盯住江家,我要知道江家婚前的一切动向,特别是他们有没有出城去接什么人回来。如果有,你们暗中护一护这人……不,你们直接回禀我,不要打草惊蛇。”
前世宗聿还是了解了一点关于江瑾年的事,他虽是江家的孩子,却不得江家喜爱,很小的时候就被江家送到城外的庄子上自生自灭。
直到这桩亲事临头,江家才想起他,派人接他回来,让他顶替江小姐上了花轿。
江瑾年对外一直是个体弱多病的形象,而且他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江家送他替嫁有两层意思,一个是他看起来就命不久矣,若是在王府出了点差池,这桩亲事就算完了。另一个就是看中他口不能言,不能为自己辩解,是非黑白皆由江家一口胡诌。
江家的如意算盘打的叮当响,不过江瑾年却不是任人欺负的主。他的身上也藏着不少秘密,单是他会武功这一点,就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前世宗聿死后,他挺身而出,打了那些人一个措手不及。
宗聿不知道他此刻的处境,也不知道前世江家是如何逼他就范,他若是在这种时候派人去查一个和各方都不沾边的人,不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江家要逼江瑾年替嫁,就必定要去和他接触,宗聿盯住江家,再从江家过渡到江瑾年身上,才不会惹人怀疑。
前世种种,造就今生的千头万绪,宗聿一夜无眠。
天际微微朦胧亮时,他才眯了会儿,可还没睡着,敛芳就过来请他,说是瑞王爷宗樾来了。
宗聿彻底醒了。
宗樾人在小花厅,他身穿一身浅蓝色的便服,腰间坠了一块白玉,整个人温润儒雅,一身的书卷气。
宗聿不敢让他久等,利落地收拾好就往这边走,刚进门便朝人迎上去,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笑:“二哥,今天吹的什么风,把你吹到我府上来了?”
宗樾坐在左侧的椅子上,手里端着小福子送来的茶,他用杯盖打去茶沫,抬头看向宗聿,那双笑眼弯成月牙,整个人越发温和。
但若细看,能见眼底有一抹乌青。
“七弟好事将近,果然是春风满面。不像二哥,昨晚一闭眼,满脑子都是你那寒碜的聘礼,穷的我睡不着。”
宗樾一开口,那阴阳怪气的话是和儒雅的外表没有半点关系。
他轻抿一口茶水,放下茶杯道:“难为你都揭不开锅了,还记得我喜好这口君山毛尖。下次上碗粗茶便好,还能噎着我不成?”
熟悉的腔调让宗聿缩了缩脖子,这要是从前,他肯定尴尬地不知所措。可如今隔世再重逢,想到二哥为他落的泪,他心中酸涩,一步步蹭到宗樾身边,低声道:“二哥。”
宗樾斜他一眼,笑的越温和,心底的火气就越盛。他掌管宗正院,负责皇室事务,下聘的东西在宗熠第一次提起后,他就准备妥当,只等圣旨落实,就能让人送去江家。
结果宗聿打了个他措手不及,小福子是一板一眼地转达了宗聿的话,听得他眼前一黑。平民娶妻尚且要凑足聘礼,以示重视。
宗聿一个一品亲王,就送那点东西,打发下人都不止这个数。
他能送吗?他敢送吗?
“江阁老德高望重,你如此儿戏,到底丢的是谁的面子?”宗樾只管宗正院的事,不问这桩亲事背后的是非。
他既然在宗正令这个位置上,就不能让宗聿乱来,皇家的颜面他丢不起。
宗聿脑子一热,就想膈应江家,没想那么多。
这会儿被宗樾找上门,他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我不是不下聘,只是不想把这聘礼给江家。”
宗樾挑眉,宗聿在他旁边落座,道:“二哥,如今宫内后位空悬,江家真的就没有想法吗?”
宗樾没有做声,江家可太有想法了。之前他们以侍奉太后的名义把江小姐送进宫,不就是让她和宗熠相看?只是被宗熠找借口推掉了。
宗樾为了杜绝江家的心思,这才暗示宗熠可以给宗聿指婚,反正江家就这一个小姐,变不出第二人。
“圣旨已下,皇室颜面不可儿戏,聘礼按规格来。”宗樾道,“不过二哥可以给你保证,聘礼落不到江家手上,我会让他们原封不动地送进王府。你就别折腾了,让我睡个好觉。”
宗聿不想便宜江家,正好,宗樾也不想让这些东西落在贪食民脂民膏的人手上,供他们酒肉池林。
让它在江家手上转一圈回到王府,也不是不行,无非是耍点手段罢了。
比起让宗聿老老实实成亲,不再闹出幺蛾子,这都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