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料峭,乍暖还寒。
一辆朴素的马车顶着风雨进了江府的后门,马车停在院中,帘子一掀,江家的管事从车上探出头来,他谨慎地四下张望,确定周围没人盯梢后才下车。
在他之后,一位面带薄纱的青衫姑娘被侍女搀扶着走下来,她身形高挑却瘦弱,纤腰盈盈,不堪一握。
寒风一吹,秀眉微蹙,面带病容,一双眼睛大而明亮,行如弱柳扶风,让人不禁心生怜惜。
可江家的管事却像个木头,非但没有给这病美人一点修整的时间,还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一脸嫌弃,厌恶道:“江家生你养你,你这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是想惺惺作态给谁看?”
青衫姑娘低眉垂眼,没有反驳。他像一株被风雨催折的花,美丽而脆弱,看的暗处的纪凌在心里啧了一声。
他给其他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继续盯着江家的动静,自己回王府复命。
天气骤寒,暖阁里烧了地龙,宗聿穿了一身藏蓝的锦衣,身姿挺拔,正倚倚着窗翻看凌霄阁给他送来的情报。
徐归的消息和之前无二,确实家世清白,和太医院的二人没有关系。
但既然宗聿开口了,凌霄阁不可能回禀一样的答案。他们扩大了调查范围,在推荐徐归的官员身上找到了突破口。
对方有一连襟,曾是江阁老门下的学生,因为平日不常往来,很容易被忽略过去。
江阁老入内阁前,曾在翰林院任职,担任过科举考官。他是当代鸿儒,学识渊博,不少举子得他教导,承其授业之恩。
若是以他门下学生为疑,朝中大半文臣经不起盘查。
宗聿把重点放在当初的推荐人身上:“兵部侍郎罗亦……”
宗聿沉吟,这人前世直到他死都没有啥问题,不过他所在的这个位置让宗聿想起另外一件事。
他们国家这些年常有外战,对战马的需求不小,而马政这一块是直属兵部管辖,战马的选育,饲养,训练……要过兵部的考核监督。
前世宗聿想训练一只骑兵,对付边境的游牧民族,他把章程写好呈给宗熠,却被兵部以战马供应不上为由,一直拖着没有实现。
兵部年年养马,年年缺马,户部白花花的银子拨出来,他这个在外打仗的将军是多一匹都没见着。
用军中将领的话来说,这银子别说养马,就是给他们养一支大象军团都够了。
宗聿的手指在罗亦的名字上点了点,神情阴鸷,等他和江瑾年成亲后,他就去兵部转转,看看他那战马怎么就养不起来。
“一个两个的,都给我洗干净脖子等着!”
宗聿点燃手上的密信,嘴里正说着,纪凌就从屋脊上飞下来。
他在府里没有刻意控制气息,以便宗聿察觉他的动向。
他走到宗聿面前,抬手回禀了关于江家这两日的动向。
江家对圣旨同样大为不满,但他们不能像宗聿这样想闹就闹。江阁老问过自家孙女,在她的极力抗拒下,江家果然如同宗聿预料的那般,去外面接回来一个姑娘。
纪凌不清楚这个姑娘的身份,只是不难从江家管事的话语里猜出来,这个姑娘和江家关系匪浅。
“王爷,我们可需要早做打算?”纪凌问道。
宗聿没注意听纪凌问了什么,注意力都放在江瑾年身上,蹙眉道:“你确定看见那姑娘病了?”
纪凌回忆对方弱不禁风的样子,道:“看起来情况不太好。”
宗聿面色微沉,取过一旁屏风上挂着的披风就往外走,纪凌愣了一下连忙跟上。
他不解地看着宗聿的背影,心想病了就病了呗,他们王爷走那么急做什么?他还会看病不成?
江家和王府不在一个方向,来来回回需要点时间。等纪凌带着宗聿过去,江家已经走完流程,安顿好青衫姑娘。
负责盯梢的凌霄阁弟子看见宗聿一愣,不知道什么风把他给吹来了。
这会儿天色已经擦黑,宗聿穿着深色的衣服,在黑暗中并不明显,加上房屋的遮掩,他能把江家的情况看在眼里,却能避开江家的视线。
江瑾年被江家丢在偏院里,身边就跟着一个侍女。
这里应该许久没有人居住,看上去整洁,却冷冷清清,没有地龙,也没有炭火,屋子里的被子受潮,摸上去冰冷刺骨。
江瑾年体弱做不得重活,侍女让他坐在廊下休息,把披风给他披上,仔仔细细地系好。他们没有暖炉,这就是唯一抵御寒潮的工具。而且看毛色和款式,应该是之前的旧衣,一直没换。
江瑾年低声咳嗽,面色潮红,侍女担忧地看着他,他只是笑,眉目柔和,温柔似水。
黑暗中,宗聿看的火冒三丈,恨不得现在就跳下去把江瑾年带回王府好好安置。
“江家是想要他们冻死在这里吗?”宗聿咬牙,抬手捏着眉心,面色阴沉。
纪凌环顾四周,道:“这天气冻不死人了,但这位小姐身体虚弱,若是染了风寒,再拖个几天,身体每况愈下,说不定会一命呜呼。”
纪凌说完就看向宗聿,还有些话他没说,但他想宗聿应该明白他的意思。
江家在这种时候接个姑娘回来,很难不让人多想。若是这姑娘将来是入王府,以她这身子骨,寒意沁两天,只怕刚过门就撑不住。
这是要让人死在王府,绝了这桩亲事,还能膈应宗聿。
这一点宗聿何尝想不到?
前世江瑾年入门后就病了许久,他以为只是嫁衣单薄,让他路上受寒,没想到是被接回江家后,江家为了让他死的没有破绽,故意苛待刁难。
京都的寒潮来的又急又猛,后面两天还有冻雨,宗聿不敢想象,前世的江瑾年是如何熬到进王府。
“欺人太甚,这群畜生!”宗聿气的一拳砸在屋脊上,顶端的瓦片碎裂,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院子里的江瑾年听到声响抬头,疑惑地看向四周。
纪凌反应迅速,把宗聿压在房顶上,他们人在侧背面,江瑾年什么也看不到。
屋子里忙活的侍女走出来,问道:“小姐,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纪凌立刻给黑暗中的其他人打手势,离他们最近的人发出一声猫叫,叫声惟妙惟肖。
现下这个时节,正是狸奴双双把家还的时候,夜里有猫叫太正常了。要是没寻到合意的,他们能叫唤大半宿。
江瑾年忍不住笑了,一双眼睛弯成月牙,他轻轻摇头,下面很快就没了声音,侍女又进屋了。
纪凌稳了一会儿才放开宗聿,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不用他说,宗聿也知道自己犯蠢,率先捂脸,觉得丢人。他一想到江瑾年受委屈,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冷静不了。
“说起来有点奇怪,这位小姐好像一直没说话。”纪凌转移话题,给宗聿一个台阶。
宗聿微顿,目光微暗,哑声道:“他不会说话。”
因为失语,就算是受了委屈,遭到苛待,他也无法为自己申述。可即便命运如此不公,他也从未自怨自艾。
宗聿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攥紧了,这一刻他如坠冰窖,难受极了。再没有躲在暗处观望的心思,飞身离开。
纪凌见他情绪不对,追了上去。
二人走在寂静的街头,谁也没有说话。街上灯火昏暗,冷冷清清。
过了许久,宗聿停下脚步,道:“给她们送点炭火……不,你们探一下屋里的东西,把被褥都换新的,颜色不要差。再买两身御寒的衣服,暖手的手炉,暖床的汤捂子,如果江家给他们送炭火,你们暗中把炭火换成最好的。记着,东西到了就行,人别露面,也别被人发现了。”
江家的心眼子比藕还多,宗聿不敢马虎。这桩亲事大家都盯着,他不想惹出变故,反而害了江瑾年。
所以就算要护着江瑾年,也得跟着江家的步子来。炭火不好无中生有,但屋子里的这些东西不成问题,以江瑾年的聪明,看到东西就会明白如何自保。
纪凌心里疑惑,但还是照办。
宗聿一个人在长街上站了许久,越想越不爽,转身换了个方向,朝着瑞王爷的府邸走去。
江家偏远,侍女收拾好屋子,出来请江瑾年回屋,仔仔细细地关好门窗,以防冷风灌进去。
“主子,这周围都是暗探,我们的人进不来。”侍女替江瑾年解下身上的披风,递上一个烧好的手炉。
江瑾年的手被风吹的有些红,面上病容更甚,但精神比起外面好多了。
他走到一旁坐下,无声道:【共有几路人马?】
侍女看着他的唇,回道:“两路,江家的盯梢不足为虑,麻烦的是另一波。如果我没有看错,是凌霄阁的探子。”
侍女顿了顿,又道:“刚才踩碎瓦片的也是他们,主子可有看见人?”
江瑾年摩挲着手上的暖炉,长睫低垂。他没看清人,但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披风毛领。
凌霄阁养的暗卫,服饰自然是以轻便利落为主,应当不会穿的如此笨重招摇。
而且踩碎瓦片这种低级错误,也不该出现在凌霄阁暗卫的身上。
【说不定真是只思春的猫。】江瑾年浅笑,眼神玩味。
宗聿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把身上的披风拢了拢,一脸无辜地看着宗樾。
宗樾披了一件厚实的大氅,而大氅下是刚换的寝衣。
他看着晚上不睡觉,溜达到他府上,理直气壮的宗聿,眼神微眯:“七弟,你刚才说什么?二哥好像幻听了。”
宗聿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重复道:“二哥,亲事能不能提前?”
“……”
今天才去送了聘礼,和江家一番唇枪舌战,不想便宜江家的宗樾笑了。
他招了招手,府上长史上前,拱手微抬,礼数周全。
宗樾看向宗聿,道:“撵出去,在他成亲之前,别让我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