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聿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太医说他是情志不舒,肝火犯肺所致,给他开了一个调理的方子就退下了。
宗聿一直盯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收回视线。
宗熠早就觉察到他的异样,示意吕忻清退宫人后,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宗聿不答,抬头看向宗熠。
宗熠冷笑:“刚才这人是谁?”
宗聿回道:“太医院陆院判的徒弟,宋治。”
太医院的陆院判是先皇在位时,一直负责他病案的老太医,深得先皇器重。两兄弟平日有个头疼脑热,也是他负责诊治。
宗熠继位后,并没有亏待他,看在他的面子上对他收的这个关门弟子也格外关照。
宋治的医术确实值得称赞,只是为人木讷,不懂长袖善舞,左右逢源那一套。
陆院判为此操心不少,每每见他在为人处世上吃了亏,都会为他叹气。
前世江瑾年上了战场后,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宗熠想着这人医术不错,而且心思不深,便派他前往边境,照料江瑾年的饮食起居。
谁曾想……
宗聿对这人了解不深,平日里接触的也不多,一切消息都来源于表面,此刻定论过于武断。他压下心中的杂念,面上风轻云淡。
“我还以为你伤着脑子,不认识了。”宗熠意有所指。
宗聿心念一动,隐晦道:“我只是在想他这结巴的毛病是只在你面前这样,还是在别人面前也这样?”
不管宋治是隐藏的棋子,还是遭人胁迫,宗聿都应该让宗熠有所防备。宋治这种人普通已经是很好的保护色,更何况还有陆院判这一层关系。
宗熠神色微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个眼神意味深长。
宗聿陪宗熠用过晚膳才出宫,和他一道离开的还有送往江家的圣旨,连同他抗婚拒食,身体有恙的小道消息。
今夜的江家注定不会平静,但这和宗聿没有关系。
王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外,宗聿进宫的时间有点长,小厮等的无聊,在旁边的茶棚讨了碗茶水。看见宗聿出来,他把茶碗和铜板往桌上一放,屁颠屁颠地上前替宗聿取脚踏。
宫里的轿子从他们身边经过,小厮扭头看了一眼,回头问道:“王爷,我们去哪儿?”
宗聿上车的动作一顿,道:“回王府。”
上一世,宗聿从宫里出来后,小厮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他当时心里不痛快,便直接去了军营,成亲的一切流程都交由宗正院着手办理。
宗正院以亲王的规格下聘,这本没有什么,但宗聿此刻一想到这些东西到不了江瑾年手上,江瑾年还被江家苛待,他心里就十分窝火。
看来得给宗正院那边打声招呼,他不满意亲事已是满朝文武皆知,江家都选择抗旨了,他还给江家留什么面子?
他的聘礼要留给江瑾年,至于江家,受不起他的礼。
亲王府和皇宫就隔了两条街,离得不远,宗聿想事想的入神,到了府内,小厮喊了两声他才回神。
王府内的管事敛芳公公已经在马车外等候,他着一身蓝袍,手持拂尘,微微躬身,并没有催促。在他身后跟着他的干儿子,小福子。
敛芳公公年过五旬,鬓角微白,小福子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虽然穿着太监的服饰,却不似敛芳这般沉稳,性格欢脱,又长了张讨喜的圆脸,站的笔直。
宗聿下了马车见到他们,一时恍惚。
敛芳是宫中老人,先帝在时,他和吕忻都是在御前伺候。宗熠继位后,吕忻留在宫中,敛芳随宗聿出宫建府。
小福子是他捡回来的乞儿,这孩子有一身好武艺,上辈子跟着宗聿上了战场。
他少年心性,一腔热忱。说要名扬天下,建功立业,让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不再因为战争背井离乡,颠沛流离。
在战场上敢冲敢闯,什么都不怕,军功一点点攒下来,写信告诉敛芳时,眉梢眼底都是笑意。
可最终这一切都成了虚幻的泡影,宗聿中了埋伏,他察觉到不对劲,请命救援无果,愤而带队离去,被叛徒扣上细作的罪名,死在自己人的阴谋诡计中。
宗聿当了孤魂野鬼后,寻到他的尸身,万箭穿心,何其惨烈?
宗熠因为宗聿的离世而大病一场时,敛芳一样痛苦难过,他甚至想随江瑾年前往战场,是江瑾年劝住了他。
重来一世,一切还未开始,故人笑容仍在,虽是隔世相逢,却依旧如此纯真。
宗聿心中思绪万千,抬手示意小福子过去。
小福子快步上前,抬手行礼,宗聿虚扶,免了他的礼节,抬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少年人皮肤细滑,又带了点圆润的婴儿肥,手感甚好。
小福子瞳孔微张,蹙着眉头,不解地看着宗聿。
敛芳抬眼,微微躬身道:“王爷,可是小福子做错了什么?”
宗聿松开手,看着捂着脸,眼神委屈的小福子,因心事而紧锁的眉头舒展开,面上有了两分笑意。
“小福子,等王妃过门后,你就去他跟前伺候。”
小福子啊了一声,想到最近敛芳和他谈论的局势,以为宗聿是要他监视王妃,兴奋地拍着胸脯道:“王爷放心,我一定严防死守,就是一只苍蝇也别想从王府飞出去。”
宗聿闻言轻笑,不置可否。
敛芳举起拂尘在小福子后背拍了一下,道:“胡言乱语,江家的小姐入了门就是主子,你准备防什么?”
小福子挠头,没忍住道:“王爷,你真的要娶江小姐吗?你都没和她说过话。”
宗聿道:“圣命难为。”
天子赐婚,宗聿就是百般不愿,也得接下这道圣旨。
小福子听的皱眉,为宗聿叹气。
敛芳又抬手用拂尘在他头上敲了一下,道:“这是喜事,莫要愁眉苦脸。”
小福子不觉得是喜,只是见敛芳面无表情,他没再反驳,独自低下头嘟囔。
敛芳不再看他,对宗聿道:“王爷,不知婚期定在什么时候?王府可需要做些准备?”
敛芳不是小福子,他看出这桩婚事推脱不掉,宗聿没有第二个选择。既然如此,他们就需要把面子功夫做好。
他问宗聿需不需要做些准备,既是指婚事上的准备,也是指应对江家的准备。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敛芳发现宗聿进宫一趟回来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宗聿十三从军,征战近七年,一身军功是从血雨腥风中拼杀得来,原本骄纵的性子磨得有些冷酷。
外人说他残暴,不讲情面过于夸大,但军中积威,不好相处却是真的。他在熟人面前还能收一收脾性,顶多严肃些,却不似今日,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浮出几分戾气。
敛芳猜不透他对这桩亲事的想法,让小福子少贫嘴,以免给他添堵。
“婚期有些赶,定在七日后。芳公公,劳你辛苦些,把王府的布置安排下去,抓紧时间办好,莫要怠慢了王妃。”
宗聿上辈子甩手不管,王府内的布置是敛芳一手安排,他这种经历过宫闱诡谲的人,知道轻重,断不会给人留下话柄。
敛芳垂首应是,对宗聿的话感到欣慰,抛开那些权利斗争不谈,这事是皇上的旨意,他重视起来,才不会让皇上失了面子。
可敛芳这个念头还没完,宗聿又对小福子道:“小福子,你去跑一趟宗正院,告诉他们,一切从简,寻常百姓家怎么下聘,他们就怎么下聘。”
小福子先是应了一声,回过神来轻啊,看看宗聿又看看敛芳,这话他听起来怎么觉得怪怪的?
敛芳眼皮子一跳:“……”
寻常人家娶亲,聘礼不过三十来样,多是些寻常之物,讨个吉祥欢喜的彩头。
宗聿贵为亲王,按规格这一礼颇丰,代表着皇家的颜面。
“王爷,这是不是有些不妥?”敛芳规劝道。
宗聿想了想,道:“确实,太多了。那就让他们只备礼饼一担,三牲鸡两对,大鱼一条,四京果若干。江阁老对外两袖清风,我大度点,再添喜服一套。”
现下初春时节,京都寒意未退。宗聿隐约记得,上辈子江家给江瑾年准备的嫁衣是旧衣改制,特别单薄,江瑾年当日受凉染了风寒,病了很长一段时间。
江家不心疼人,宗聿自己来。
敛芳眉头狂跳,胃部隐隐作痛,连忙给小福子使了个眼神,让他先去宗正院带话。若是不妥,宗正院的人自会来找宗聿,或者上报皇上。
小福子揣着一肚子的疑惑走了。
落日余晖散尽,院中暮色四合,书房里的光线随之暗下来。
宗聿坐在案桌后面,处理这些天堆积的公文。
敛芳上前为他点亮屋子里的灯笼,暖色的光晕散开,整个房间亮堂起来。
敛芳站在案桌旁,轻声提醒道:“王爷,徐先生来了。”
宗聿提笔的动作一顿,眉间寒意凝结,似笑非笑道:“他果然来了,让他进来。”
敛芳闻言退下,不一会儿一个文人打扮的中年人风尘仆仆地跨进书房,他来得急,面色涨红,气息都没有喘匀,见着宗聿匆匆一拜,急切道:“王爷,你不能娶江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