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知道这样做是有些委屈你,可你堂堂一个亲王竟然用绝食这种把戏来对抗朕,你是觉得自己还小吗?”
宗聿的思绪还不太清明,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
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正坐在明晃晃的大殿上,窗外微风不燥,阳光正好,有一缕透过琉璃瓦落在他面前的地砖上。
久违的温度有些灼人,新鲜的空气灌入肺中,宗聿贪婪地深吸一口,随后像是不适般猛地咳嗽起来。
胸腔里灌满了浓稠的血味,空气的流入如同烈火遇上热油,差点在宗聿的胸膛内炸开。
他掩唇想要压制声音,反而咳的更厉害了。
摆出兄长威严才训斥了两句的宗熠被他吓了一跳,好端端的人突然把自己咳的满面通红,眼冒泪光,怎么看都不像是装的。
宗熠担心他身体有恙,给旁边的吕公公使了个眼神:“去宣太医!”
宗聿抬手想要制止,却因为剧烈的咳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宗熠递过来一杯茶水,抬手替他轻拍后背顺气,嘴上依旧不依不饶:“你当自己是铁打的吗?跟朕闹绝食,现在闹出病来了,满意了?”
宗聿接过茶水,难得的没有和宗熠顶嘴。
现世的阳光和喧嚣,不适合他这个飘荡多年的孤魂,活人的气息灼烧了他的灵魂。
眼前是熟悉的宫殿,耳边是皇兄的训斥,吕忻一脸担忧地往外走,这不过是一个稀疏平常的午后,对他而言却早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当年坐在这个位置上和皇兄赌气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死在三年后的战场上。
当时局势混乱,内忧外患,他领兵出征,为他皇兄镇守边疆,却被叛徒出卖,中了敌人的埋伏,没能逃出去。
为了给宗熠施压,敌人将他悬尸城楼示威。宗熠闻此噩耗,急火攻心,一夜白头,之后更是大病一场,身体大不如前。
宗聿成了孤魂野鬼,飘荡在人世间。朝臣明哲保身,相互推诿,无人敢出面讨回他的尸身。
最后是他那个困于后宅,体弱多病的王妃出面,单枪匹马杀入敌营抢回他的尸骨,护送他魂归故里。
那是宗聿第一次正视自己的这个王妃,他们的姻缘起于一场政治博弈,彼此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成亲之前,他们素未谋面,毫无感情。
成亲之后,除了必要的场合需要一起露面外,宗聿很少见他,要论他们的交情,说是点头之交也不为过。
宗聿自认不曾亏待过他,但也不值得这人在他死后,为他守孝三年。
那三年他揣着一纸从宗熠手里得来的调令,一人一马一枪远赴边境,收拢宗聿手下的兵将,带着他们夺回故土,镇守边关。
战场之上,冷硬如铁的风霜催人。刀光血影下,马革裹尸,寒鸦长鸣。
宗聿飘在他身边多年,细数他熬过的日日夜夜,隔着生死瞧见羸弱外表下真正的他。
不同被拘于后宅的窘迫无力,他在战场上用兵如神,意气风发。是一团裹着火焰的冰,看似冷漠的外表下,有着温暖人灵魂的炙热。
那是宗聿不曾见过的沉稳内敛,如星如月,吸引着他靠近。
他想,若是能够一生如此,做个孤魂野鬼留在他身边也没什么不好。
可命运总是爱同宗聿开玩笑,连这最后的一点焰火也从他的生命中抹去,嘲笑他的无能为力。
边疆三年,王妃站稳脚跟,力挽狂澜,那些乱臣贼子寝食难安,恨不得食其肉,嚼其骨。
战场上明枪易躲,背地里暗箭难防。
那碗下了毒的药被端到王妃面前时,宗聿着急地伸出手想要打翻,却无法触碰,他大吼着让王妃不要喝,可他听不见看不见。
宗聿的愤怒和阻止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人在他面前倒下。
宗聿伸出的手穿透他的身体,他们隔着生死,无法相见,不能相拥。
那些所谓一起走过的上百个日日夜夜,风雨飘摇王朝下的相互依偎,都不过是宗聿单方面的沉沦。
他见证这颗蒙尘的明珠洗尽铅华,却护不住他绽放光芒。
怒火和戾气冲毁了宗聿的理智,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他也会化为厉鬼。
宗聿不大记得清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完全迷失在仇恨中。等他再度清醒,他已经重回人世,坐在大殿上被他皇兄训斥。
宗熠和宗聿一母同胞,一个九五至尊,雷厉风行,一个万人之上,性情张扬,偶尔有些口角在所难免。
但这一次情况不同以往,宗聿印象深刻,因为此时此刻他皇兄是为了他和王妃的亲事大发雷霆。
说的准确点,是他同江家结亲一事。
江家是太后的娘家,在朝堂上影响甚广,朝中文臣不少出自江阁老门下。他们明面上规规矩矩,暗地里盘根错节,尸位素餐。
宗熠为了牵制江家,下旨给宗聿和江家小姐江闻月赐婚。
此时的宗聿年轻气盛,加上平日时常被御史弹劾,心里烦死了那些文臣。对这桩婚事十分抗拒,说什么也不肯接旨。
因此有了今日这一出。
前世宗熠给他分析利弊,他不情不愿地拜堂,熬到揭盖头就准备睡书房。不料江家也暗搓搓抗旨,嫁过去的根本就不是江闻月,而是养在外面从未露面的另一个女儿,江瑾年。
那便是宗聿和江瑾年的初见,一个心里不痛快,一个无辜被卷入是非。二人相顾无言,连合卺酒都没喝。
宗聿后来飘在江瑾年身边,看着他为了复仇殚精竭虑,每每想到此都觉得遗憾。他甚至一次次的回想,若是当初他问一问缘由,喝了那杯酒,他们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成亲之事只是权宜之计,没想到你竟然反感至此。罢了,既然你不愿意,我换个人便是。”
宗熠本以为宗聿只是由着性子闹一闹,没想到他态度如此坚决,竟然宁愿闹出病来,也不肯妥协。宗熠嘴上严厉,心里始终是心疼他,原本冷硬的态度软和下来。
宗聿听见他变卦,心里没有半分欣喜,开口道:“之前是我不懂事,皇兄莫要和我计较。江家内部错综复杂,我愿意以身为饵,替皇兄探听虚实。”
联姻只是表象,实则是相互制衡。
宗聿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当初抗旨不遵也不完全是为了使性子。
前世这个时候,他接二连三地被御史弹劾,跑到军营去躲清闲,意外得知这一切是他皇兄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兵权在手,早就是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文武百官不止一次明里暗里地要他把兵权交出来。
他皇兄一直没有表态,但从那时起御史的弹劾就变得频繁。
知道宗熠有参与,宗聿心里不舒服极了。连夜从军营赶回来,想知道他皇兄到底是怎么想的。
结果人刚往朝堂上一站,他哥也没打招呼,提前和他通个气,朝堂上大手一挥就把亲事定下了。
宗聿整个人都蒙了,心里憋着气,就不愿意顺皇兄的意。
但他真的只是当时有那么一点生气,回府之后想了一下,不难猜出宗熠的用意。
他在外的名声和江家差不多,大家表面粉饰太平,暗地里相互使绊子。联姻,无疑是把两只老虎关在一个笼子里,让他们相互争斗。
不过心里的气顺了,宗聿也没急着去见宗熠,而是在王府闹出点动静。
江家老奸巨猾,他若真的一口气答应下来,他们反而寝食难安,该怀疑这是宗熠和他合谋设的圈套了。
所以他由着性子来了这一出,只等宗熠递个台阶,他就坡下驴。
不想这一世他因重生回来,一时不适应,咳的厉害,面露病容,把他皇兄吓到了。
宗熠有些诧异:“你不闹了?”
宗聿刚才还义正辞严,铁骨铮铮,这会儿居然麻溜的认错,等着他顶嘴的宗熠觉得有点稀罕。按理不吵一架,这事很难收场。
宗聿摇头,这一世他心甘情愿地想娶江瑾年。
“皇兄,我可以娶江家人,但在此之前,我能不能找你讨一道敕令?”宗聿想到上辈子江瑾年的处境,不禁心生怜惜。
替嫁是欺君的死罪,江家无情,把他当做弃子,早早舍弃,从未对他施以援手。
宗聿不想他再受那些委屈,准备为他谋一条退路。
“你想要什么?”宗熠问道。
宗聿思索片刻,道:“不管将来江家是荣盛不衰,还是江河日下,江家嫁入王府的这个人,只能由我处置,皇兄概不插手。”
江瑾年情况复杂,三言两语难以说清。而且就算说得清,宗聿也没办法给宗熠解释他为什么知道这些。
重生之事太过匪夷所思,宗聿不至于蠢到大声嚷嚷。
宗聿这个要求只涉及一人,还是他王府里的人,宗熠只当他是想低调处理,没有拒绝。
“她既然嫁入王府,就是你的家务事,你自己看着办。”
宗熠用家务事给这件事定性,他为皇为兄,管着天下事不假,可这关起门来的家务事就是清官也难断,他更不便插手。
宗聿神色一喜,嘴角微微上扬,可这好心情还没持续两息,就看见吕忻领着今日当值的太医过来了。
宗聿先是瞥见了吕忻的衣袍,接着视线上移,看清了跟在他后面的那张脸。
那是一张普通到丢在人群里不会被人注意第二眼的脸,五官平平,毫无特色。
宗聿一怔,眼睛迅速变红,胸腔里填满了戾气,他猛地站起身,心底杀意一闪而过,垂在一侧的手都已经抬起来。
可是下一刻,吕忻疑惑的眼神让他猛然惊醒。他连忙掩唇,佯装不适地咳嗽两声。
宗熠抬手压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回椅子上,示意太医上前诊治。
太医提着药箱,弓着腰,拘谨地垂着眼,全程不敢抬头去看宗聿,号脉后诚惶诚恐地回禀,生怕稍有出错就触怒天子容颜。
宗聿冷静下来,迅速地收敛了自己的情绪。再看向太医的眼神同往常无异,只是眼底早已冰冷一片。
谁能想到这个在御前回话都会紧张到结巴,在太医院做事一向谨小慎微的人,会是一条隐藏至深的毒蛇?
他在多年后,借着给江瑾年调理身体的机会,和那些乱臣贼子一起合谋毒杀了江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