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鞅的日子随着平乱的结束变得惬意悠闲起来。
他突发奇想,把孩子们集中起来,看看他们学业如何。
女儿嘛,跟着乳母、母亲学女红,顺带跟着先生认几个字就好。好几个已经嫁人,只有个还留在府上,这一两年也要安排出嫁的事了。
儿子则不同。他们肩负着赵氏家族的兴衰荣辱,除了早早立下的家族继承人,其余兄弟也要入朝为官。无论才干见识或是胸襟器量,都是多多益善。
女儿的事情少,赵鞅简单叮嘱几句,就命夫人把她们带出去。
轮到儿子时,他看了看,数了数,8个,他有8个儿子?他点点头,正要开始训话,忽然周舍匆匆赶来,气喘吁吁说道:“还差一个正在找”
“哦?”赵鞅挑挑眉,是谁如此大胆竟敢不听父命?“已经吩咐下去好一会儿了,难道是自个儿偷偷跑出去玩耍了?”
“不知道。”周舍摇摇头。
府内大小事务,巨细无靡,向来是董安于总管。他离世后,由周舍和尹铎分管。虽说已经接手了六七年,赵鞅的妻子儿女这一块,一直有一事糊涂不清。周舍本想开口问,可是那会生死存亡如泰山压顶,接着又是长达八年的四处征战,哪敢拿府中小事麻烦赵鞅?
“不知道?”赵鞅愣住了。他直视周舍,仿佛看到怪物似的,一脸难以置信。董安于替他选的两位接班人向来行事严谨,从来不用他操心,怎么此刻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而且口气似乎还有一丝丝敷衍。
“是这样的”察觉到赵鞅的不悦,周舍赶紧解释道:“有位公子在下不确定”
“什么不确定?”
“嗯”周舍小心翼翼的组织语言,小心措辞。“在下不知道他是不是宗主的公子,所以没有提前知会他。后来一想,还是当作是吧,于是命人四处去找,可是却没找到。”
空气一下变得凝重起来,周舍的心脏仿佛被大鼓击打,“怦怦”声响彻全屋。他低着头,仍能感受到来自赵鞅的灼热眼神。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刻,周舍有种想挖条地缝把自己隐藏起来的冲动。真的,哪怕让他消失一秒也好,因为这一刻,他深深体会到了何谓“度秒如年”。
赵鞅呢?他的情绪很复杂,像是打翻了厨房里的调味酱,酸、甜、苦、辣、咸种种滋味在心头。说实话,他没有生气。因为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几个孩子。时常露面那几个,还能叫上名来。至于其他,说实话,若是在街市遇到,只有他们认出他的份。
正在进退两难、气氛尴尬的当口,原本安安静静候在门外的几个人,忽然发生争执。屋内的两人正不知如何打破僵局,听到声音,如蒙特赦,赶紧往门外走去。
只见一名身材干瘦、皮肤黝黑的少年正要挤入排队的行列,却被其余几人推开。
“怎么回事?”赵鞅扬声问道。
“浑身脏兮兮的,我们不想跟他站一块。”一名跟黑少年年纪相仿身穿质料上等衣衫的少年回道。
“你是?”赵鞅上下打量着少年,只见他低头皱眉,表情局促,似乎有不满却又极力隐忍。
“我”少年稍微抬了抬下巴,仍不敢直视赵鞅,两手搓着衣角,半天迸不出第二个字。
周舍赶紧上前,附在赵鞅耳朵,低声说了几句。只见赵鞅的表情惊疑不定变化莫测,好一会儿,他才对站成一排的儿子们说道:“你们先下去吧。除了他——”他指着黑少年,“你留下。”
孩子们依次退下,赵鞅命黑少年进屋,关上门,只留周舍侍立一旁。
“抬起头来。”赵鞅用的是命令属下的口气。
少年不得已只好慢慢抬起头,一双眼睛闪亮如黑宝石,直勾勾的看着赵鞅,又看看周舍,仿佛被困的小兽,虽知处境堪忧却不畏惧退缩。
赵鞅愣了一下,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用力甩甩头,似乎是想借此理清思绪,荡涤浑浊,留下清晰。
“不知”周舍打破沉默,问道:“少爷刚刚去往何处?”
正如周舍所说,他不太清楚这位少年是否是赵鞅的亲生子。但是据各种传闻,应该是。为了不得罪,宁可信其是也不敢信其不是。
“去后山放羊”
少年没有否认自己的少爷身份,这让周舍稍稍放了心,却让赵鞅眉头紧皱。
“你叫什么名字?”赵鞅单刀直入主题。
“赵”少年忽然变得惶恐,眼神闪烁,似乎在害怕什么。
赵鞅紧紧盯着他,一瞬不瞬,似乎名字一旦报出,立马就有翻天覆地的事件发生。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打破了屋内的紧张不安,接着是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似乎是侍卫拖住一名女子,女子却死命挣脱,一边高声叫喊:“将军,我要见将军!”
周舍快步上前,迅速打开门,女子已被拖远,正不甘心的回头求救。
“慢!”赵鞅大声喝道。
侍卫听令,立马放下女子,女子迅速掉转头,直奔屋内,一把搂住黑少年,心疼的问道:“我的儿,有没有怎样?”一边说,一边四处察看少年的身体,检查是否有损伤。
周舍对侍卫挥手,示意他们赶紧退下。他则悄悄阖上门,留下赵鞅和母子二人。
“你叫什么名字?”赵鞅上下打量男孩的母亲,此刻她正紧紧抱住儿子,头发有些蓬乱,一身粗布衣服,头低低的,不敢看赵鞅。
“阿奴”女子嗫嚅道。
“阿奴、阿奴、阿奴”赵鞅轻声念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在努力回忆,这个名字他真的有印象。可是,他的脑子真的是太不争气了,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母子俩都耷拉着脑袋,下巴已经抵在胸口,就差用一个口袋把头套住,就能做不用面对真相的鸵鸟了。
赵鞅来回走动,一会儿摸摸眉角,一会儿抚着额头,仍是摇头。他看向母子俩,二人局促不安、如临大敌。
“我们是不是见过?”赵鞅指了指女子又指了指少年。
母子俩头如捣蒜。
“他们为什么说他是我儿子?”反正也没有外人在场,赵鞅索性直接抛出心中疑问。
太诡异了!这名女子他最多听过名字,长相完全陌生,怎么可能是他的妾?而他竟一丝一毫的印象都没有?如果毫无交集,周舍为什么说,少年是他的儿子?依周舍的脾性行事作风,没有十拿九稳,绝不敢把少年带来乱认父亲。
“因为因为”女子的脸一下绯红,像被晚霞映照,整个人生动起来。
“你是哪里人氏?”受不了女子吞吞吐吐,赵鞅又问。
“北狄蛮族。”
“北狄?”赵鞅想了想又问:“你父亲是南部落族长的幼子,母亲是北部落族长的长女?”
“正是。”
赵鞅“哦”的一声,终于想起来了。
当年,他奉命率师征战北狄,偶遇阿奴在边地放羊,见她年轻纯真,于是便虏为己用。回到绛都,两人还有过几次温存,后来政事繁忙,又加地位上升,后院也跟着热闹起来,渐渐忘了这号人物的存在。
“为何前次遇到却不肯相认?”赵鞅全想起来了。
“既然将军压根不知有恤儿的存在,就算奴婢说出来又有何用?”阿奴抬起头迎视赵鞅的目光,“将军不在乎多一子少一子,对我们母子而言,境况却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