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濂问了问自己。
他恨母亲吗。
无所谓恨不恨了。
他是被娘揍大的,每回去先生那念书,都免不了一顿。
他哭过反抗过,可娘不会怎么对他,只是夜夜垂泪,娘越哭,他心里越难受,只能再回头啃书本。
娘的理由他反抗不了。
家里所有的银钱都供他念书了,他要是念不出个人样儿,家里就要饿死的。
他真羡慕文成和文玉啊。
生的又肆意,又快乐,娘不会逼着她们干不想干的,也不会对他们冷言冷语,甚至还能躲在娘的怀里撒撒娇。
他想都不敢想。
宋文玉丢的那天,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带妹子上街转了一圈,回家的时候分明把妹子送到了门口,可人就是不见了。
他马上就要参加春闱了。
为了不影响考试,娘到底没去府衙报官。
妹子从此音讯全无。
娘不怨恨他。
只是逢年过节的在桌上多摆一双妹子碗筷,时不时还要对月垂泪,他心里难受。
宋文濂看向苑福宁,“我娘从不骂我,也不打我,她只会说,我儿出息了,有个好前程,我们家从此也算得上光宗耀祖。”
“我刚进官府,每个月一百两的奉养银就是不能少的。”
“苑大人月俸多少?”
苑福宁没说话。
宋文濂接着道,“我那个时候,只有一两银子,没办法我只能借钱开铺面。”
“好在铺面出息,转眼我娘又说,我弟弟为了供我读书什么都没顾上,要我把铺面给他。
”
“我给了。”
“然后就是更得寸进尺的。”
苑福宁:“那这次呢?”
宋文濂:“就是他要的这些东西。”
苑福宁:“你再不情愿可还是给了。”
宋文濂被她的灼灼目光盯得心发慌,搓了搓膝盖。
“不然叫他再去闹吗?”
苑福宁:“让我猜猜,如果我去户房查账,你女儿名下最近应该多了几家铺面。”
她盯着宋文濂,寸步不让,“今天老太太没了,宋文成非但不悲伤还大吵大闹要房产,而你,故作可怜的都给了他。”
“做铺面最重要的就是口碑,可将来扶州的人一口一个唾沫都能淹死了他,还怎么做生意?”
宋文濂眸光中最后一份可怜和哀恸都消失不见了。
“苑大人什么意思?”
苑福宁指着他的膝盖,“请大人撩开袍子。”
宋文濂猛地攥住裤腿。
他穿了两层,最里面的护膝上缝了两只上好的玉片。
形状、大小和老夫人身后的一模一样。
宋文濂心如死灰。
苑福宁:“老大人,我看得出,你没想藏。”
宋文濂整张脸憋得通红,攥着裤腿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苑福宁说得对。
他从做下这件事,就没想藏。
只是没想到苑家丫头这么快,两个时辰不到,就找到他面前了。
宋文濂竟有几分轻松了。
他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是我干的。”
“我娘逼我,要么把宋辛吾塞到官府里做个七品官,要么把所有的家财都给二房。”
“我实在
气不过”
苑福宁扫过他的腿,“你这个情况,怎么把人挂上去的?”
宋文濂:“我的腿前几日已经好了,现在是我装的,原本想着娘能可怜我几分。”
他的神色冷漠的近乎淡薄,提起他是如何趁老母亲不备,将麻绳套在脖子上,又是怎么将白绫取出来,把人吊在房梁上的,神色毫无晃动。
平静的想在叙述故事。
苑福宁仔细的端详他。
宋文濂到底也是致仕的老人,能自己搬动老太太?
宋文濂:“先挂上白绫,缠在脖子上,再用白绫做个润滑的垫子,就能把人吊上去。”
他笑了,看着苑福宁,“你到底年轻,再多待几年就知道了,人世间的死法千奇百怪。”
他没有半点伤心。
眉眼间甚至有得意。
苑福宁把他押走的时候,他只有一个要求,走了后堂的小巷,并没有被百姓撞见。
宋文濂年纪大了,看在他从前是老知府的份上,大牢给了他唯一一间能照见太阳的隔间。
石头砌成的床铺上铺着厚厚的干稻草。
他坐在上面,安稳的像回了家。
“苑大人。”
他叫住要走的苑福宁。
宋文濂:“我知法犯法,又是弑母的大罪,按大周律应该从重判罚,最快三月便能问斩,请您尽快吧。”
他一心求死。
苑福宁不明白。
寻常人复仇后,要么是纾解心中宽裕,要么是无欲无求没有方向。
可宋文濂从一文不值爬到知府还稳坐十年,就绝不是寻
死觅活之人。
他背后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苑福宁累坏了。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琢磨,只想安静的坐下来吃一碗饭,最好是山东馆子的炖肘子。
坐的仍旧是当初她宴请白明珠的那张桌子,不过对面的人换成了容毓,他也累的够呛,清俊的眉头里都是倦意。
苑福宁将官帽摘下,自己趴在桌上,“我总觉得宋文濂是在我手下求死。”
“他们家那点破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闹了几十年,怎么就这么受不了了要杀人。”
“他那么看重名声,这么一来不是全给毁了。”
容毓没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
苑福宁的发质随了母亲,柔软黑亮,她没带任何钗环,也没用冠束起,只有一根小红绳高高的吊着。
微微被帽子压塌了。
容毓:“他从前做过些亏心事。”
苑福宁抬眼看他。
“你说我父亲那一件?”
容毓摇头,“不止。”
“他有三个女儿。”
苑福宁大吃一惊,上半身都直了起来,盯着容毓。
扶州知府宋文濂,膝下只有两个女子,仍旧不纳妾,这可是一段佳话。
苑福宁:“外室女?”
容毓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现在世人知道的两个女子不过是他的次女和幺女,其实他还有一个更大的女儿,是他的贴身丫鬟生的,生下来一直养在身边,当时他碍于名声一直没能把丫鬟抬正,大夫人又死活不肯收做女儿,就只能当外室养。”
“那个生母在
孩子满月时就没了。”
小二上了两壶热茶,容毓接了,手上取了杯子用热水烫着,反复三遍才倒了干净热水,推给苑福宁。
他继续说道。
“那个长女,名叫宋舒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