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短暂,阖眼间便是数日过去。
容铮的婚宴当日,府邸前车如流水马如龙。
东宫的轩车停在府门前不远处。
容隐与江萤步下轩车,随着迎客的侍女行入六皇子府邸。
今日是容铮大婚的吉日,府中处处披红挂彩,宴客的花厅内更是热闹非凡。
长安城里的勋贵与名流齐聚。
而帝后两人则端坐在上首的珠帘后,明珠摇曳间宝光琳琅,令人不能正窥天颜。
江萤随容隐行过礼,便在帝后的下首入席。
静静等着容铮与新婚的六皇妃前来。
大抵两盏茶的时辰过去。
远处的府门前庄严的礼乐声起。
身着赤色婚服的容铮与手持鎏金却扇的章家嫡女踏着满地的红绸徐徐而来。
鲛绡自称的扇面如云雾半掩。
令离得稍远的宾客难以窥见全貌。
站在她身旁的容铮倒是能看清她的容貌。
她并非绝色,却也生得清秀端庄。
即便是放在长安城这样的锦绣堆里,也能算得上是容颜姣好。
但许是因家教过严的缘故。
她太过恪守礼法。端庄得太过,反倒显出几分无趣。
容铮对这门婚事兴致不高。
仅是依照礼官的指引行过礼节,便让侍女带着章家嫡女先回寝居处。
而他则留在宴席间待客。
除却高堂外,首先要敬的,便是兄嫂。
江萤坐在容隐身旁,看着容铮端着酒盏向他们走来。
“今日是容铮的大婚,皇兄皇嫂岂能不陪容铮痛饮一壶?”他笑着对旁侧的侍女道:“给皇兄皇嫂斟酒。”
浅红衣裳的侍女上前,将琥珀色的美酒注满玉杯。
江萤双手执杯,略微犹豫刹那,也觉众目睽睽下这杯酒应当不会有问题。
正想送到唇畔,却被容隐抬手拦下。
他拒绝道:“你的皇嫂身子不适,不宜饮酒。”
容铮本就不达眼底的笑意彻底散去。
“也不知是皇嫂身子不适,还是皇兄不让。”他眉骨压低,别有深意地讽笑:“也不知等过几日我娶良娣进门的时候,皇嫂的身子可能好全?”
容隐语声淡淡:“今日是你的大婚。孤自然要与太子妃前来道贺。但毕竟妻妾有别。若你要纳良娣,便不宜这般大张旗鼓地操办。”
即便是真要行宴,他亦不会与般般前来赴宴。
容铮眯了眯眸,缓缓开口:“皇兄就这般不在意?”
他的视线在他们两人间巡睃,语调放得又轻又慢,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恶意:“说来容铮要娶的那位良娣,还与皇兄有些渊源……”
江萤原本正安静地在容隐身旁端坐着。
闻言轻讶,下意识地偏首看向容隐。
毕竟她从未听过容隐与姜妙衣有过什
么渊源。
从她几次提起姜妙衣时容隐的回应来看,两人此前应当并不相识。
容隐同时侧首,对上她讶然的视线。
“孤与她并无渊源。”他启唇,像是在回答容铮,也像是在回应她。
但他再抬首面对容铮时,语声便要冷沉许多:“你若是再这般胡言乱语,孤便只能禀明父皇,请父皇下令彻查此事。”
容铮迅速瞥了眼上首的帝后。
见他们似未曾留意到此处的动静,便又冷笑出声:“皇兄何必成日里拿父皇来压我?”
“我也不过是担心皇兄的子嗣,希望皇兄多开枝散叶。”他压低语声,笑中带嘲:“我尚有妻妾。但皇兄可只有皇嫂一人。到时候若是子嗣不利,也不知要怪在谁的头上。”
听到他愈说愈是露骨,江萤难免有些不自若。
她微侧过脸,不去看他们兄弟两人。
但容铮却依旧是不依不饶。
“既然皇嫂身子不适,那就请皇兄陪我痛饮几壶。”他举盏挑衅道:“难道皇兄连这点小事都要拒绝?”
容隐微微敛眉。
但还是抬手举盏。
今日婚宴里用的酒是陈酿的金盘露。
酒香馥郁醇厚,回味甘甜悠长。
且并不容易醉人,极适合用来招待宾客。
两人也不说什么寒暄的话,顷刻间便是几盏过去。
容铮却依旧是没有作罢的意思。
他命令侍女:“再拿两壶过来!”
俨然是要不醉不归的架势。
江萤隐隐有些担忧,忍不住偏首看向容隐。
按理说这酒原不醉人,但她还是看到容隐的面色有略微的白。
他的肤色本就冷白,这点变化其实并不显眼。
他兴许自己也未曾察觉。
但江萤的心还是高悬起。
她隐约想起,酒能激发药力。
而这些时日,容隐仍在尝试那些不知名的古方。
若是就在容铮的婚宴上出现症状,后果可谓是不堪设想。
江萤暗暗揪心。
不能再这样喝下去。
得尽快想个理由离席才成。
思绪几转,眼见着侍女又拿着新的酒壶过来,江萤唯有双手捂着小腹弯下身去。
她秀眉紧蹙,放轻语声道:“殿下,臣妾有些难受。”
容隐的视线当即落来。
他搁落酒盏,将指尖搭在她的腕脉,低声询问:“怎么回事?”
江萤借着宽袖的掩饰掐了下自己的手臂,眼里便也微微氤上水雾:“臣妾觉得腹痛难忍。恐怕是要先行离席。”
容隐未诊出她的脉象有异,但见她似真的疼得厉害,便起身对容铮道:“替孤向父皇母后告罪。”
他简短留下这句话,毫不迟疑地俯身将江萤抱起,带着她离开正在行宴的花厅。
这个举动让满花厅宾客的
视线同时投落过来。
江萤的双颊也蓦地通红。
她也未曾想到容隐会那么果断。
此刻也只好将脸埋在他的臂弯间,窘迫得连头也不敢抬。
直到回到东宫的轩车里,容隐将她轻放在坐凳上时,江萤方赧声启唇:“殿下,臣妾无恙。”
容隐的指尖微顿。
银白的锦帘自他手中垂落,将无数窥探的视线隔绝在外。
他令段宏挥鞭启程,同时低声询问:是怎么回事???[”
江萤脸颊微红,将她适才的想法轻声说了。
最后她道:“臣妾是不是莽撞了?”
容隐否认:“即便你不出言,孤也会是要寻其他理由离开的。”
只要是中途离席,便免不了会令人怀疑。
如今的区别,是众人会将原本应当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转移到江萤的身上。
这对她而言绝不是一件好事。
他思量许久,终是垂落眼帘。
“早些回东宫歇息也好。”他取过轩车内的绒毯盖在她的膝上,将掌心隔毯轻贴上她的小腹:“可好受些了?”
他掌心的热度隔着绒毯与单薄的衣料传来。
令江萤的耳缘微红了红。
她蚊蚋般应声。
容隐轻轻颔首,将车内备着的红糖水递给她。
在江萤低头用红糖水的时候,他的视线同时落在碗中微晃的水面。
长安城里的水向来深不见底。
婚宴之后,京中怕是又要波澜暗涌。
*
如容隐所料,在东宫的轩车离开不久后,容铮便也黑着脸色从婚宴上离席。
他大步走在府中的游廊上,携着怒气向心腹近侍发泄:“他这是什么意思?借我的婚宴上告诉所有人,他和他的太子妃鹣鲽情深?”
“这不像是太子殿下素日里的行事。”近侍紧跟在他的身后,放低了语声回禀:“兴许是太子妃的身体当真有恙。”
容铮闻言更是烦躁:“什么身体抱恙,不过是皇兄找出来的借口!你看她的面色,像是痼疾缠身的人?”
近侍犹豫着道:“太子妃在席间腹痛不似作伪。太子此前又挡着不让太子妃饮酒,会不会是……”
容铮拧眉看他:“会不会是什么?”
近侍低声猜度:“会不会是……有孕在身?”
容铮骤然顿住脚步。
他厉声道:“你说什么!”
近侍急忙找补:“属下也只是猜测。殿下切莫当真。”
容铮的脸色愈发难看。
他越想越觉得真是如此。
但若真是如此,那他此前的推测便都是错的。
皇兄非但不是不能人道。
而且此刻还有了父皇的首个皇孙。
他的父皇本就偏向东宫,若此事传到耳中后,还不知要偏心成什么样子!
他愈想愈是恼怒
。
正无处发泄时,又见府里的掌事宫女明蕊过来。
她上前福身行礼,低声提醒他:“殿下,皇子妃还在寝殿里等您。”
这一句犹如火上浇油。
容铮满脸怒色地挥开她:不去!⑷”
他现在去还有什么意义?
他的皇兄不过是比他早出生几年。
但这世上有什么好的都是先紧着他。
无论是父皇的偏爱,亲政的机会,还是东宫太子之位。
所有好事都与了他。
如今连皇嗣都要迟他一步。
他想到此更是怒不可遏,当即便扭头往皇子妃寝殿相反的方向而去。
无论掌事宫女如何劝导,也半点不肯不回头。
长安城里的消息传递得素来很快。
近乎是掌事女官明蕊方到皇子妃的寝殿里传话不久,凤仪殿内便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
姜皇后方自婚宴上回来,身上繁复的华服未换,发髻间的珠钗未卸。
此刻正端坐在垂帘后,由青琅给她摁着舒缓的穴位,那双清丽的凤眼淡淡阖着:“皇子妃的人选虽是本宫替他决定。但他想纳的良娣本宫倒也允准了。”
“他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青琅低声将事情的原委重复一次。
“殿下倒也不是对娘娘选的皇子妃不满。”
“而是猜测太子妃有孕,故而没了新婚的兴致。”
姜皇后眉心微皱:“他又在妄自猜度些什么……这消息可令人查证过?”
青琅轻声答:“奴婢已令人查探下去。应当不日便会有回音。”
她的话音落下,姜皇后也徐徐睁开眼来。
重重珠光倒映在她的面上,将她那张端庄的面孔映得有些陆离。
她道:“不过是迟早的事。”
她的第一个儿子素来不成器。
但无论是出自什么缘由,他如今的忌惮却是对的。
皇帝的风疾日益严重,若是此刻能得个嫡长孙,对整个皇室而言,都是莫大的幸事。
届时东宫的地位自然高涨,原本那些摇摆不定的臣子也必然会倒向她的长子。
她的第一个儿子,又要拿什么来和他的兄长抗衡?
她薄唇微抿,缓缓吐出几字:“终究还是不成器。”
青琅跪俯在地,垂首不敢多言。
姜皇后的情绪也很快收敛。
短暂恨其不争后,她启唇命令:“青琅,去备笔墨。”
这一封信,终究还是不得不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