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琅携信离开凤仪殿时,江萤正与容隐同榻而眠。
朱红的帏帐低垂,榻上的光影朦胧晦淡。
江萤穿着质地柔软的寝衣躺在内侧,就着帐底透进来的熹微日光偏首看向身旁的太子。
他此刻还未醒转。
那双鸦青的羽睫淡垂着,显得本就冷白的肤色玉石般通透。
也衬得眼底淡淡的青影愈发明晰。
这段时日,容隐常常补眠。
大抵是因药力容易相冲。
故而在使用古方的时候,不宜再用安神药的缘故。
可若是不用安神药,他夜里狂疾发作的时候,又要如何压制?
江萤想至此,隐隐有些担忧,便从榻上半支起身来。
她的指尖轻探上他的袖缘,试着将他的衣袖撩起。
想要看看他腕间的伤势。
可容隐素来浅眠。
即便她的动作放得这般轻柔,睡在她身旁的太子还是因此醒转。
“般般。”他自榻间偏首看向她。
清冷嗓音里犹带初醒时的慵哑,眼底的神情却已渐渐清明。
江萤心虚地收回手,从榻上坐起身来:“是臣妾吵醒殿下了?”
“不曾。”容隐低声否认。
他披衣起身,将裹着纱布的手腕隐在宽大的银纹广袖下:“且如今也该是起身的时辰了。”
他伸手将面前低垂的帏帐撩起。
淡金色的天光涌入帏帐。
江萤偏首看见长窗外红云卷积,又是每日里的黄昏时节。
也是容隐每日里离开她寝殿的时候。
江萤轻轻点头,也跟着他从榻上起身,拢着外裳送他到屏风前。
“殿下今日也要到祠堂里去吗?”她轻声问道。
容隐步履微顿。
他未曾给出准确的答案,只是抬手替她拢了拢微乱的衣襟:“般般明日可有想去的地方?”
江萤羽睫轻扇。
她其实想去城东的吉祥戏班里听戏,他们那的西厢记唱得格外的传神。
可是话到唇畔,她又想起容隐这几日并未好眠,便还是悄悄转过话音:“臣妾想在寝殿里看看话本。”
容隐轻嗯了声。
他道:“孤会来陪你用膳。”
江萤乖巧点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
如容隐所言。
此后数日,他每日都会来她的寝殿。
天明时来,黄昏时分离去。
看似平静又规律。
但江萤却隐约有些不安。
那些古籍上记载的药物并没有显著的成效。
太子每日清晨来她寝殿的时候,神色总是不太好。
像是又在祠堂里折腾了整夜。
数日过后,江萤终究是放心不下。
那日是个雨日。
她卯时便起身
,独自等在离祠堂不远的廊上。
她足足等了有大半个时辰。
在天光微透,时辰接近辰时的时候,她方遥遥看见太子自廊上走来。
他单手挽着沾血的广袖,正欲处理手腕上的伤口。
原本裹在腕间的纱布不知是被谁解开,赤露出的伤口鲜血淋漓,将半边掌心都染得鲜红。
江萤的视线顿住,连呼吸都轻颤了颤。
“殿下。”她低声唤道。
容隐同时抬首,隔着雨中微弱的天光看向她。
他握着广袖的指尖微顿,又很快敛回思绪,自袖中取出干净的布巾裹在腕上,掩住那道狰狞的伤口。
“般般。”他微垂眼帘:“你怎么来了?”
江萤走到他的近前,目光依旧停留在他的腕间。
看着那条浅青色的方巾迅速被血渗透,她语声里的不安更浓:“殿下都已试了十数个药方,可如今都没有效果。甚至有时还会试到毒方……”
她放轻语声,低低询问:“殿下,可否从此不再试了?”
“痼疾难除。”容隐微垂眼帘,拂落广袖掩住尚在渗血的双腕:“但避疾讳医也并非长久之计。”
江萤也知道这个道理。
可是这段时日她也看过许多有关狂疾与离魂症的医书。
上面都说这两个病症极难治愈。
罹患此疾者,近乎皆是终身发病。
可至少没有性命之危。
而太子试用的古方则是又偏又险。
她此前翻阅过几例,看见其中竟然还有以少量砒/霜做药引的。
若就这样尝试下去,迟早是要出事。
她不得不道:“可殿下的病是心疾。并没有性命之忧。臣妾也可帮着掩饰。只要不被旁人知晓,便与常人无异。”
她说到这微停,又轻轻抬起脸来:“在臣妾嫁入东宫前。从未听过有关殿下身有狂疾的传闻。既然殿下能隐瞒十数年,臣妾便也能够帮着殿下一直隐瞒下去。”
容隐看向她,思绪也有顷刻的凝停。
永远隐瞒下去,他曾经也有想过。
但曾经的他是孤身一人。
如今却有了般般。
总不能带着她每日都履在薄冰之上。
“腕间的伤口孤会令府医前来包扎。”他终究未接江萤的话,仅是侧首看向廊外的春雨,薄唇间的弧度温柔清浅:“此后,便去找个有西厢记的戏班听戏吧。”
江萤闻言讶然,思绪也短暂地跟着转开:“殿下怎么知道臣妾想去听戏……”
她道:“臣妾从未和旁人提起过。”
容隐行至她的身畔,习惯般地想去牵她的手。
却又在看见自己满手鲜血后轻轻垂落指尖。
“孤昨日来寝殿时,看见你的枕畔放着西厢记的戏本。”他道。
江萤的脸颊红起。
那是她睡不着的时候胡乱翻看的,起身的时
候却又忘记收起。
没承想,却被太子看见。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她睡前的时候可正看到崔莺莺夜里私会张生那段。
有几幕写得很是露骨,连戏班里都不许传唱。
她此刻很想知道太子看到了多少,但又实在是赧于启齿。
容隐似也看出她的窘迫。
他并未就此事深言下去,而是在走过她身畔的时候,隔袖轻握住她的手腕。
再启唇的时候,语声里带着轻微的笑音:“听戏前,还是先回寝殿用膳吧。”
江萤脸颊微红,悄然抬步跟在他身后。
*
回到寝殿后不久,到戏班里听西厢记的事便商定。
容隐腕间的伤口也由府医清洗包扎完毕。
正当江萤想要更衣与容隐去戏班的时候,寝殿外却传来段宏急促的通禀声:“殿下,属下有急报回禀。”
容隐眉心微敛,示意江萤到屏风后更衣。
而他走到槅扇前,将伺候在寝殿中的宫人尽数遣退。
“何事?”他问道。
段宏比手回禀:“肃亲王凯旋。至多半月便到京城。”
“陛下令人提前筹备,届时将在太和殿开宴,为肃亲王接风洗尘。”
容隐凤眼微深。
他颔首道:“孤已知晓,你且退下吧。”
段宏应声,转身往前院的方向离开。
容隐再回首时,江萤也换好了衣裳,正自屏风后走出。
她适才就在殿内,段宏的回禀自然也能听见。
因此便也启唇问道:“肃亲王?是殿下那位常年在外征战的皇叔?”
“是。”容隐并未就此多言,而是侧首问她:“般般可准备好了?”
江萤正想点头,可见他似有些心绪不宁,便又轻声道:“殿下是与这位皇叔不睦吗?”
容隐摇头,与她并肩行出寝殿:“北面的战事未平。肃亲王近年来极少回京。孤甚少与他见面,也谈不上和睦与否。”
江萤跟在他的身后,微微仰头看他。
她相信容隐不会骗她。但他适才流露出的,对此事的抗拒也并非是她的错觉。
既然不是与肃亲王不睦。
那便只能是……接风洗尘宴?
她像是倏然间想到什么。
再开口的时候,语声里也满是忐忑:“肃亲王的接风洗尘宴,设在什么时辰?”
若是她不曾记错。
宫中的接风洗尘宴——
皆有夜宴。
她的担忧方起,面前容隐的步履便是微微一顿。
片刻后,他的语声顺着微凉的雨风传来,令人难以分清他此刻的心绪:“辰时起犒赏三军,申时行宴犒劳将士。待入夜后,再行皇室家宴。”
确实是有夜宴。
江萤的心高悬起:“那这场夜宴……”
容隐有顷刻的沉默。
但他最终道:“孤可以称病,般般不必忧心。”
他说罢,便又启唇问她:“除西厢记外,般般可还有想听的戏?”
江萤轻轻摇头,没再被他引开话茬。
她道:“这样重要的宴席,殿下若是不去。怕是会惹人非议。”
“除非孤在此前找到可以治愈狂疾的药方。”他的语声温和,却带着点难以转圜的决然:“否则,也并无更好的方法。”
江萤偏首看向他,语声里带着几分坚持:“比起那些大海捞针似的古方,殿下可否让臣妾再尝试一次?”
容隐停住步履。
他回首看向她,那双深邃的凤眼里似有复杂情绪流转而过。
但他仍是拒绝:“般般,孤不会让你去冒险。”
“可是……”江萤还想争取。
容隐深看着她。
似是看出她的心意已决,他终是轻阖了阖眼,缓缓将垂落的广袖撩起,也将缠绕在手臂间的纱布层层解开。
随着染血的纱布落地,江萤的杏眸慢慢睁大。
她看见容隐的手臂间满是伤痕。
灼伤,钝器伤,撕裂伤。
还有许多她都认不出来的伤口。
皆是新伤。
虽没有腕间的那般严重,但也触目惊心。
她愣在原地,良久没能说出话来。
容隐睁开凤眼看向她。
他冷静地阐述:“般般,孤发病的时候并无理智可言。”
江萤愣怔地看着那些伤口。
好几次想要启唇,却又不知该如何言语。
容隐亦沉默着将衣袖垂落。
再抬起眼帘时,他的神情平复如常:“走吧。”
他执起她的手,带着她走向照壁的方向:“去听般般喜欢的戏。”
两刻钟的时辰后,东宫的轩车停在戏班门前。
容隐带她到戏班内的雅间听戏。
台上的戏子唱腔婉转,曲调旖旎,唱的正是她喜欢的那首西厢记。
分明是她期待已久的曲目,但不知为何,如今听在耳中,却是味同嚼蜡。
江萤听完两折,终是提前离席,与容隐重新回到东宫。
肃亲王回京之事需谨慎处理,因此容隐便未在她的寝殿内长留,而是在午膳后便回到书房公办。
直至黄昏时分,也不曾前来。
*
雨中天色昏昏,不见晚云与星月。
黄昏后祠堂前悬挂的灯笼被雨水浇灭,四面黑沉得如化不开的浓墨。
段宏穿着蓑衣,独自守在离祠堂不远的月洞门前,目光炯炯地看着眼前的夜色。
他原本已做好通夜不睡的准备。
但方守过黄昏,便见远处有一盏风灯如萤火照夜而来。
他神情紧绷,当即挡在月洞门正中,高声喝令道:“殿下有令,不许任何人入内!”
来人并未止步。
风灯暖色的光辉渐近,柔和光晕照亮持灯少女妍丽容貌。
她执伞站在雨中,如常唤他:“段侍卫。”
她的语调柔和,但段宏却如遭雷击。
“太子妃!”他紧张地看着江萤:“您不要为难属下!”
江萤闻言似有些赧然。
但她还是从袖袋里取出那枚玉佩,略带点心虚地道:“殿下说过,见玉如人……”
本就黑沉的月洞门前是死一般的寂静。
段宏站在黑暗里一言不发。
但挡在月洞门正中的身躯还是默默地往旁侧让开两步。
空出可以容江萤通过的距离。
江萤小声和他道谢,提着风灯从他的身侧快步而过。
雨夜里的祠堂寂静,堂里传来的铁链交撞声便愈发明晰。
带着显而易见的狂躁与暴怒。
江萤小心翼翼地提灯走近,伸手推开紧闭的大门。
微弱的灯光照入祠堂,铁链声交撞声骤然停止。
站在灵前的太子蓦地回首看向她。
隔着六七步远的距离,江萤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但能听清他携满怒意的语声:“江萤,你还有胆子过来!”
江萤谨慎地停住步子,将手里的绢伞与风灯放在面前的宫砖上:“臣妾是来与殿下商量。”
在太子的怒意爆发之前,她连忙加快语速道:“即便是能躲过肃亲王的接风洗尘宴,也还有陛下的万寿节,还有中秋节时的皇室家宴。殿下总归是要出席的。”
果然,她的语声未落,太子便陡然暴怒。
“你与容隐通奸的时候怎么不与孤商量!”
“给孤滚过来!”
江萤来时便隐约猜到他会如此反应。
因此仅是轻颤了颤羽睫,便很快平和地抬起脸来:“无论是白日里的殿下还是夜里的殿下皆是殿下。”
“臣妾无论是与何时的殿下……”她赧于说出那几个字,便迅速略过:“都不算是通奸。”
容澈闻言更是怒意上涌。
他厉喝:“孤与你说过几次!孤是孤,容隐是容隐!”
江萤此前便听过这样的话。
因而她坚持道:“殿下现在撩起衣袖。若是腕间没有伤口,臣妾便相信您与殿下并非一人。”
“是谁教的你只认身子不认人?”容澈眼底赤红,额角青筋直跳:“你比那只丑猫还蠢吗!”
江萤羽睫轻扇,并不出言反驳。
等他的怒意稍歇,她便悄悄将话茬引了回去:“臣妾是来与殿下商量的。”
“若是殿下能够收敛些,便也不会每夜都被困在此处……”
这次她的话未说完便被容澈打断。
他冷声道:“过来商量!”
江萤没有挪步。
她道:“若是殿下亲口答允臣妾出席肃亲王的接风洗尘宴,臣妾定会过来。”
容澈抬起那双满是
戾色的凤眼,加重语气冷声命令她:“过来商量!”
江萤轻声重复:“若是殿下亲口答允臣妾出席肃亲王的接风洗尘宴,臣妾定会过来。”
容澈咆哮:“江萤!”
江萤胆怯地缩了缩身子。
她非但没有过去,反倒是往后退了两步,还在祠堂的立柱前拢裙坐下,大有要在这等候整夜的意思。
“臣妾便在这里等着殿下决断。”
语声落定,她便轻侧过脸,任由身后山崩地裂也绝不肯回头。
容澈的怒吼响彻整夜。
到最后他的嗓音喑哑,江萤也困得支持不住,倚在身后的立柱上浅睡过去。
等她再度被铁链声惊醒的时候,祠堂外春雨初歇,天光已微微透亮。
放在面前的风灯红烛燃尽,远处的太子独自坐在蒲团上,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抵在眉间。
似在竭力忍耐着交替时的痛意。
江萤从立柱前站起身来,语声轻轻唤他:“殿下?”
太子低应了声,嗓音里依旧透着喑哑:“般般。”
他道:“拿钥匙给孤。”
江萤点头:“钥匙在段侍卫那。臣妾去请他过来。”
她说着便转身往祠堂外走。
还未迈过门槛,便听见身后太子低哑道:“般般,你先回来。”
江萤依言转过身来,担忧地遥遥望向他:“殿下是疼得厉害吗?”
太子却没再回答。
他的眉心皱得更紧,抵在眉间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微白。
像是痛极无法回答。
江萤有些不安。
此前太子从未痛得这般厉害过。
难道……
是那些古方又出了问题?
她的心高悬起,急忙转身向他走近:“殿下可要臣妾唤府医过来?”
她提着裙裾,小跑到他的蒲团前,想要俯身将他扶起。
但她的指尖方抬,太子便顺势握住她的手腕。
失重感传来。
她往前跌跪在蒲团上,太子原本抵在眉间的手狠狠扼上她的脖颈。
江萤慌乱抬眼,对上太子凌厉的神情。
“江萤!”他厉声:“终于被孤逮住你了!”!